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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太真战事(三十九)

天意城内, 风声鹤唳。

四处城门皆被妖邪把控。

天意盟并非坐视不理,而是整个总盟被阿猊用法宝封住,一时半会儿根本突破不了。

得不到天意盟主白是非的命令,饶是战家血流成河,口中说着同气连枝的厉家和霍家始终按兵不动。

何况战家整个府邸, 也被阿猊以妖气结了一层强悍的结界。

这层结界, 自然难不倒夜游。

他在战家门外收回“透”, 纳入戒子内,再以手掐了个诀,一道凌厉的气箭自在掌心飞射而出, 射穿了结界。

只听“啵”的一声, 破洞处出现一圈圈涟漪状的裂纹。纹路层层扩开, 到达一定程度之后,整个结界轰然碎裂。战家演武场上的惨状登时映入神识之内。

但见演武场四周站满妖邪, 场中竖起无数光柱, 每根柱子上都绑着两三个人,哀嚎声此起彼伏。

阿猊气定神闲的坐在东面高台之上, 一侧半跪着一只半人半妖的怪物, 头上长着两根不分叉的角, 脸上布满黑色的鳞片,仔细分辨一下轮廓, 简小楼认出是战天翔的哥哥, 战天鸣。

战天鸣也属于人与妖的结合体, 根据星域的生物学, 人与妖会生出来人、妖、半妖。其中人、妖的几率是最低的,半妖才是常态。

除非结合的男女一方过于强悍。

比如殷红情比金羽强,生出的简小楼就是个纯人类。而简小楼怀上弯弯时,夜游也才是条堪堪成年的小龙,弯弯便是只半妖。

战天鸣则随阿猊,是只真正的蛟龙,可他生来被抽魂,失去了蛟的肉身。蛟龙较为低等,那是相对于真龙而言的,在海族的排名上,蛟龙仅次于真龙。没有真龙的地方,蛟龙就是海中霸主。

一般的人族肉身,根本承载不了他们的神魂。但战家不同,战家人身上流着夜游的龙血。然而随着修为渐涨,神魂逐渐强大,人胎肉身渐渐承受不住。现如今,战天鸣正处于变异的关键。成功了,肉身蜕变为蛟龙。失败了,肉身崩溃神魂湮灭。

所以阿猊走哪里都带着他。

夜游突然有点感觉,阿猊此次出手,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战天鸣。

原本阴寒的脸色,逐渐恢复了些血色。

正准备入内时,被简小楼拉住手臂:“等等。”

夜游回头看她:“怎么了?”

简小楼攥了攥拳头,拿战家人的性命要挟夜游,根本是行不通的,连她都清楚的道理,阿猊如此了解夜游不会不清楚。

她担心阿猊还有什么阴招,先前伏魔塔一战虽赢了,却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倘若轮回没有重启,夜游真就死在阿猊手里。

一个人至出生到死亡,人生轨道基本是规划好了的,众生灵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这些轨道纵横交错,构建出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此网便是轮回。

而各自的运行轨迹,则是各自的天命。

轮回重启,只是极个别人的轨迹出现改变。局部在短时间内的改变影响不了整体,幽冥兽仍然攻入了星域,足以说明这张网还在,天命也还在。一个人注定死在某个人手中,重启个十次八次,说不定还会死在此人手中,不过是换种死法而已。

所以轮回重启,只是多了一次反抗天命的机会,并非逃出天命,跳出轮回。

夜游见她神思飘忽,关切道:“小楼?”

简小楼抖了个激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颊透出些许苍白。

怎么回事?

自从通过婆娑之眼从上个轮回穿梭回来,脑海里时不时会有些奇怪的思绪,就像从前她对轮回的概念一直是模糊的,现如今突然变得非常清晰,好像有人将数据传输进了她的知识库一样。

不,她似乎原本就对轮回的奥秘了若指掌。

但这是不可能的。

望着夜游询问的眼神,简小楼摸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决定暂时不告诉他,省的他担心,只道了一句废话:“小心阿猊。”

夜游闻言微微一怔,伸手按住搭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抿了抿唇:“放心,我吃过一堑自会长一智的。”

简小楼哪里会放心:“现如今的阿猊,城府实在很深。”

夜游颔首:“他一贯如此,且还是跟在我身边学的。”

简小楼不留情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夜游皱皱眉:“怎么会。”

简小楼:“你不是也被他算计了?”

夜游:“我之所以被他算计,融入傲视的碎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早已死去,没得选择。”

简小楼微微叹气,松了手:“我不过是提醒你莫要大意,小心些,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夜游展袖飞向演武场:“有时候并不复杂,我已痊愈,论阴谋他斗不过我,断没有第二次算计我的机会,唯有与我硬碰硬,正面突破……”顿了顿,“这、也是他从我身上学到的,毕竟是伴我一起长大、共处近三万年的亲近之人,他最了解我,我也最了解他。”

“但愿如此。”

……

战家结界被穿破那一刹,阿猊目光陡然一沉。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感知真龙之气越来越近,阿猊缓慢的站起了身,对着夜游来路方向微微躬身,双手抱拳:“恭喜主人复生成功,修为更胜十万年前。”

毫无声息的落在演武场上,夜游右手顺势向后一背。烈阳悬空,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将金瞳淡淡一眯,看向阿猊:“我没死,你失望么?”

简小楼落在他身侧,错开他一个肩膀。

演武场众邪魔纷纷筑起防护罩,举起兵刃,齐刷刷指向夜游两人。

阿猊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摇头:“不失望。”

夜游向前稍稍迈了两步:“你不该失望,我魂飞魄散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如今,你尚有一线生机夺取我的龙珠,令你提纯血统,得化真龙。”

阿猊露出一个颇无奈的笑容:“以主人的手腕与个性,这一线生机,当真存在么?”

夜游也微微提起唇线,笑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不错,故而只要阿猊不死,绝不会放弃。”阿猊再拱手,摆出一副“多谢训诫”的态度,随后抬起手臂,指向被绑在光柱上的战家人,“这些,都是我的筹码。”

“你觉得有用?”夜游粗粗扫了一眼,反问。

阿猊没有回答,心念一动,几根光柱内部突然红光乍现,光柱表面温度骤升,只听几声惨叫,绑在光柱上的人便被焚烧成一堆灰烬。

演武场上又是一阵哀嚎。

简小楼目光一厉,剑以入手,但又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光柱应是阵法支点,不等她救下人,阿猊早已将他们悉数杀死。

阿猊笑道:“主人,我想与您公平的约战一场,您先自废三成修为,我就放过战家人。”

夜游无动于衷:“要挟我?你难道猜不出,我赴你的约并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你的。”

阿猊默默不言,再是一屈指,一连十几根光柱炸开,放烟花一般此起彼伏。

简小楼走到夜游身前,拔剑指向阿猊,怒道:“你够了!你我都很清楚,夜游冷血冷心,并不是重情重义的战天翔,哪怕你将战家满门屠尽也没什么用!到底想干什么,还是直接说出来吧!”

夜游本想就这么站着,看阿猊杀到几时,内心若有一丝波动便算他输。

却忘了在简小楼眼睛里,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是必须制止的。

而且,“冷血冷心的夜游”和“重情重义的战天翔”从简小楼嘴巴说出来,令他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现在不能表现出在乎的样子,不然这些战家人,就真成了阿猊对付自己的筹码。

夜游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你说,你想与我公平约战一场。既说公平,为何要我自废三成修为?以赤霄的灵气限制,你我最高只能施展至十四阶,我自废之后身体虚弱,如何是你的对手,何谈公平?”

“公平。”阿猊道,“你是龙,我是蛟,天生体质差异,唯有如此才公平。”

“不可能。”夜游想也不想的拒绝,“你总是将出身看的这般重要,这是你的心魔。”

阿猊讽刺道:“看重出身的不是我,是这世间人。”

——包括将‘主仆’二字印刻在心底的主人您。

这句话,只在阿猊心头默默流淌过。

说出来,未免显得可怜了。

他这一世劳碌奔波,原先所求,无非夜游能将自己视为朋友,而非仆人。可就如此一个小小的心愿,却似一座永远难以翻越的世外仙山,重重压在他的头顶上。

阿猊心里想着,停止了他的杀戮,伸手拂过战天鸣的头顶。

战天鸣被解除了禁制,几乎拼尽全力朝着阿猊嘶吼:“不要在杀我战家人了!”

阿猊指指夜游:“这取决于他。”

战天鸣却好似没听见,只冲着他吼:“你再杀人,我这一世都不会原谅你!”

阿猊无奈感更甚:“你心心念念的宝贝二弟来了,你为何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战天鸣哑了哑,夜游出现在演武场上时,他的目光立刻就追了过去。

他最疼爱的弟弟,从前性格怯弱却心底良善的弟弟,如今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袭款式简单的黑色袍子,银色长发随意披散着,眉眼清淡,神色平静,身形瞧着有些瘦弱单薄,没有一丝阿猊口中曾经叱咤风云的王者风范。

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战天鸣不敢、也不想承认那是自己的弟弟。

他不看夜游,夜游却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去,半人半蛟化不清楚的身形,以及犹如丧家之犬的低落神情,夜游看着看着,心境略有起伏。

战天翔毕竟是他的七情碎片,而战天鸣对战天翔而言,有着特殊意义。

这个“哥哥”,自小最护着他。

喉结微微一动,一声“大哥”险些叫出来。

夜游察觉不对,转瞬将情绪悉数收敛。

战天鸣虽是阿猊的亲生儿子,夜游不确定自己若是表现出对战天鸣有所不同,阿猊是否会朝战天鸣下手。

幸好阿猊并没有发现他的细微变化,指尖微微凝起一团水雾,水雾凝结成一个气泡,在法力的作用下,气泡逐渐变大,内里囚禁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的神魂,被抽了出来,禁锢在气泡里。

这抹神魂元婴修为,正在遭受阿猊的炼化,五官极度扭曲,狰狞恐怖。

战天鸣瞳孔紧紧一缩:“父亲!”

简小楼只是觉得眼熟,看不出是谁,听战天鸣喊出声,才知是战家家主战承平,战天翔的父亲。

演武场周遭的妖邪都在深深吸气,毕竟战家家主元婴修为,他们这些人,最高也不过金丹圆满,赤霄界内的元婴都被称为老怪,人数毕竟不多。

而阿猊轻轻松松就将元婴老怪抽魂炼化,吸取灵力,修为究竟高到何等地步?

再说被他们围攻的夜游,连阿猊都不是对手,以战家满门性命逼着他自废三成修为,又是何等境界?

听说是条六爪真龙啊。

听说天外没有神仙,而是一片广袤的星域大世界啊。

听说星域大世界里,人可以修炼到二十二阶,最高拥有数十万年的寿元啊。

这和神仙有什么分别?

相对于闭塞的赤霄,只能修炼到十四阶、最高活个万把岁的赤霄,星域大世界就是他们渴求的神仙世界,是一个长生世界!

一时间,他们中有许多人抬头望向苍穹,各有所思。

阿猊道:“主人,考虑好了么,在我焚金炉里炼化,他撑不了多久。”

夜游微微锁眉。

焚金炉内战承平的神魂,挣扎着向夜游看过去:“你究竟是不是我的阿翔?焦二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夜游略作犹豫,并未正面回答:“在战天翔心里,你是他唯一的父亲。”

阿猊嗤笑道:“战承平,你说你可怜不可怜,膝下两个儿子都不是原装的,从头到尾,战家只是为我家主人为自己重生所筑的巢穴,而你们,不过是一些行走的工具,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我家主人提前安排好了的……”

随后看向夜游,眼尾余光则瞥向战天鸣,“对么,主人?”

夜游点头:“没错。”

阿猊先前在囚龙山讲诉的那个故事,果然是真的。战天鸣终于逼着自己清醒,相信了这个事实,心痛的闭了闭眼睛,喃喃自语:“阿翔啊……”

这轻轻一声呢喃,差点儿将简小楼的眼泪给喊出来。

站在局外来看,夜游为创造赤霄的历史,当真害了很多人,可就算全天下都怪他,简小楼没有任何立场斥责他一个字,也不可能去斥责他。

这或许就是报应,他们摆布着别人的命运,自己的命运同样做不得主。

失神时,突听一声惨叫。

阿猊下了狠手,一缕缕精气自他面前的气泡里飞出,吸入他灵台内:“主人,只是三成修为而已,您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不要!”战天鸣猩红着眼睛,扑上去想要去打破那枚气泡。近不了阿猊的身,便被气场冲击到,拦腰重重一记,飞下了高台,连喷几口血。

战天鸣本就处于化蛟边缘,气机凌乱,重伤之下,挣扎再想起身已是无力,唯有哀求夜游:“二弟,我们虽与战家没有血脉上的关系,可战家养育我们……’

“不,我与战家血脉相关。”夜游冰冷的打断他的话,“战家世代修炼修罗血意剑,此剑以我龙血铸造而成,战家的血脉里,早已混了我的真龙精气,说我是战家的先祖都不为过。”

战天鸣愣住。

夜游慢慢移目看向他:“而你,不过是为了顺应这段历史,才被我安排仆人创造出来的一枚历史棋子,连我都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你究竟执着些什么?”

战天鸣呆若木鸡,脸色煞白。

简小楼知道,夜游说出这番话,是在帮助战天鸣。

从前的战天鸣足智多谋,潇洒持重,身份的突然转变,令他有些失去了人生方向。虽说念旧、知道感恩是件好事,可对于一个修行者而言,坚定道心才是第一位。

夜游说完之后,不再看他,略显烦躁的对阿猊道:“是我表达的还不够清楚么?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杀你的。停止这些无聊的把戏,没错,我仍有战天翔的情感,心中的确不想战家灭门,但我绝不可能为了他们自废三成修为。你也不要打小楼的主意,她是心软心善,满肚子的正义感,却也不会为了救人逼我自废修为。”

阿猊听罢,突地“哈哈”笑了起来:“我本就没打算可以要挟你,浪费这些个时间,无非是想借你的手教教我儿子罢了。”

夜游牵起唇角:“哦?”

阿猊止住了笑,目光渐渐凝重:“从前我只是围着你打转,连这个儿子都是为了你的计划而生的,作为父亲,从未教过他什么,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他看向战天鸣,“阿鸣,瞧见了没有?夜游可以成为四海之尊,成为流传万世的传奇,正在于此。活在这残酷的星域大世界里,血可以是热的,但心一定是硬的。能够深情,也能够绝情。对自己狠,对别人得更狠才行。成王败寇,世人不分善恶,永远只记得强者……如此魄力,我一世都在学习,却始终比不上他,我做不到的,但愿你可以。”

简小楼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剑鞘里:“你在交代遗言?”

“是啊,我不认命,可我也不觉得,我斗得过命。”阿猊自言自语了一句,将面前的气泡吞噬入腹,陡然气场全开,头生双角,黑甲披身,“夜游,今日我与你公平的约战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夜游足下一点,跃入半空,以星域的规矩应了他的约战:“我接受。”

风拂长袍,并未有什么兵刃,他只将双手向后一背,金瞳微微左移,看向某处虚空:“但我实在不了解你所谓的公平,先是要挟我自废修为,再是藏着帮手。”

帮手?简小楼顺着夜游的视线望过去。

虚空处有水纹波动了两下,凭空裂开一条缝隙,飞出两个人来。

一个身穿黑衣,头发简单的绑在身后,背着一柄长刀,面无表情到死气沉沉。一个穿着一袭白衣,披着浓墨长发,半坐在一柄箜篌上,眉眼精致天仙一般。

是禅灵子的两个老朋友,缺和怀幽。

怀幽摆脱了原先的杀马特火鸡造型之后,赤霄第一美男子这个名号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只是那张杀气腾腾的脸,令人胆战心惊。

他坚持认为夜游为了复活自己,吞噬了他弟弟念溟,怎么都不肯相信念溟是夜游的意识碎片化身。

对夜游满腔仇恨,非得杀他报仇。

缺倒是没什么,他为了延长挚爱玉纱夫人的寿元,强行将早该死去玉纱夫人绑在自己身体里,两人共体共生,永世不得见。

阿猊说有办法帮助他分离出玉纱夫人,他便为阿猊卖命。

这两个名震天下的疯魔岛老战将,搁在星域不算什么,但在赤霄一等一。然而简小楼既然跟着夜游前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她自己也迈入了天人境界,在这赤霄灵气压制之下,和谁斗法都可以。

“夜游,他二人并不是我安排来对付你的。”阿猊解释,“他们是对付她的。”手指向简小楼,“你不肯自废三成修为,那么我只能利用她来牵制一下你,分一些你的心思,毕竟你是龙我是蛟,如此才算公平。”

夜游无话可说。

简小楼倒是笑了,淡定的再度拔剑:“分他的心?听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伏魔塔与阿猊一战不过几年的功夫,但这期间,简小楼身在上个轮回里同幽冥兽斗法,身经百战,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阿猊不接简小楼的话,忽视她到底,继续与夜游解释:“除此之外,他们还得防着有人介入我与你的约战,比如素和……”

夜游道:“素和没有来,杀你,我一人足矣。”

“还有战家老祖战英雄。”化神境界的战英雄,阿猊曾与他战过一次,竟被他给摘了面具。

赤霄之地,此人不得不防。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旁人若动手,我不会拦,因为我只要你死,不在意你死在谁手里。”夜游口中说着,双手一拢,周身凝结出防护罩,“来,让我看看你这十万年,究竟长进了多少。”

“刷!”

密密匝匝、若隐若现的乳白光线自夜游灵台抽出,如疯涨的藤蔓一般,缠绕交织着朝着阿猊伸展而去。

这是夜游从道基碑上学来的,也是他最擅长的神魂震慑术。

阿猊见状,同样双手一拢,与夜游如出一辙,无数黑色线状物飞出灵台,迎着夜游的白色光线伸展。

他这一身血肉,是夜游换给他的。

他这一身修为,虽是自行修炼,可修炼的功法,大半是夜游传授的。

夜游理解他的不甘,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将一条只能活个几千年、修炼顶峰为四阶的小泥鳅,一条站在食物链最底端的物种,硬生生栽培到今时今日的境界,他不亏他,对得起他。

*

那边两人比斗神魂震慑术,周身数丈难以接近,这厢简小楼提着剑,周身剑气结成防护罩,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缺解下背后长刀,认真打量她两眼:“短短时日,你修为精进速度惊人,不愧是从大世界回来的。”

怀幽的目光从夜游身上收回,强忍住冲上去杀他的冲动。

什么公平约战,原本他是准备趁夜游与阿猊斗法时暗中偷袭的,奈何夜游这一出手,他便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那就只能按照阿猊交代的,杀简小楼,分夜游的心。

一转头,怀幽将满腔怒气悉数发泄在简小楼身上:“若知道你是个祸害,当初便该杀了你!”

简小楼无奈至极,面前这两人,她是不可能视为敌人的:“前辈,念溟真不是您所以为的‘祭品’,他和战天翔一样,都是夜游的神魂碎片,战天翔是七情碎片,念溟是意识碎片。昔日伏魔塔,念溟是自愿与战天翔进行融合,并未有人强迫于他……”

“闭嘴!”怀幽根本不听,“阿溟的个性我还不清楚?他会自愿消失去成全别人?不可能!即使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枚神魂碎片,也会将主体吞噬或者杀死!”

的确如此。

简小楼叹气道:“您说的没错,一开始念溟是不肯的,他坚信自己已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跑来杀我,后来……”

“后来残影,不,禅灵子那个臭和尚将他抓进伏魔塔,是你们联手害死了他!”怀幽怒不可遏,白玉般的脸颊因愤怒微微涨红,神识四处窥探,“禅灵子人呢,是不是躲去大世界不敢回来了?那只缩头乌龟究竟拿了这条恶龙什么好处?不顾昔日一点情分,四处为他卖命!”

“不是这样的前辈……”简小楼百口莫辩,怀幽油盐不进,根本不听人说话,“念溟一开始的确相信自己独立,与夜游不同,理由是他有了爱人的能力,爱上了一个女人……”

怀幽怒斥:“胡说八道!

“是真的。”不等简小楼开口,缺想起了什么,“念溟曾经爱过一个人,是我的外孙女田柠,当年残影被关进伏魔塔,需得以神弓相助,可是神弓意识寄生在百里世家,我派我孙女前去盗取,念溟也在,两人因此结识。”

怀幽愣了一下,此事他并不知,依稀记得是有过这么一个小姑娘,区区一面之缘,时间又太过久远,记不清楚了。

简小楼坦诚道:“缺前辈,您在百里世家见到的那个外孙女,其实就是我。”

缺那张冰山脸慢慢有了些弧度。

“为了令夜游成功复生,我通过轮回门回到五千年前,发现了已经死去的田柠。因为穿越的关系,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看不到我,我便使用怀幽前辈创制的子午合体术,附身于田柠。而后接近念溟,勾引他,令他爱上我。我再回来五千年后,以此事来打击念溟……”

想起当日念溟得知真相之后的神情,简小楼一阵沉默。

半响,叹息道,“怀幽前辈,其实念溟也算是被逼的吧,是被我逼的,是我使用计策摧毁了他的信念,此事与我师父、与夜游都毫无关系,你若怨恨,来怨恨我。”

缺和怀幽听完,对视一眼。

“穿梭时空,我们听过很多次了,你真信吗?”怀幽问缺。方才夜游与阿猊说话间模棱两可。什么创造历史,什么顺应历史,他们已是糊里糊涂。

缺不说话。

想不通就不想,怀幽目光一厉,一个旋身下了箜篌。白衣翻飞,箜篌竖起,缩小一半之后被他拿在手中,轻轻一拨:“好,那就按照你承认的,是你的错,我来杀你!”

话音落下,音符响起,音波化为肉眼可见的线状物,蜿蜒着攻击简小楼。

简小楼“刷刷”几剑,剑气于面前凝结出一个弧形光罩,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剑尖涌了出来。

音波如蛇在剑气罩上游走,寻找着突破口。

“哗啦啦……”

怀幽细长的手指灵巧翻飞,线状音波从各个角度攻击着简小楼的剑罩。

奈何那剑罩密不透风,无懈可击。

此时此刻,怀幽心中不由一憾。

之前在伏魔塔,他一直盯着禅灵子打,并没有和简小楼过招。几十年前,她还是个十几岁、涉世未深的少女,修为仅仅练气,处于这修行界的最底层,捏死她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短短数十年,竟远在他之上!

怀幽渐渐乏力,转头呵斥道:“缺!你干干看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缺一直盯着简小楼看,怀幽以音波攻击时,他在寻找简小楼的破绽。

怀幽话音落下许久,他突然提着重刀飞身一跃,朝着简小楼的左肩膀砍了下去!身躯因快速移动,将周遭灵气拉扯出一个曲度极大的弧线。

简小楼右手持剑,整个力量都集中在右臂,左肩正是她的软肋。幸好她早有防备,向左一侧身,将左肩偏离出缺的攻势,随后利索的飞出一丈远。

怀幽的音波追逐而来,缺也再度蓄势劈砍。

简小楼硬拼是拼不过的,采取灵活走位,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一面抵抗音波,一面抵抗缺的重剑。

全神贯注着接招,还在试图解释:“怀幽前辈杀我尚有理由,前辈您呢,和阿猊达成了什么交易?替您分离出玉纱夫人?

缺没有回答。

简小楼躲下一记重剑:“阿猊的本事是夜游教的,他会的夜游也可以。”

缺下刀毫不留情,目光却是一动。

然而简小楼又道:“我问过夜游,他根本没有办法分离您和玉纱夫人,所以那死泥鳅八成是骗你的!”

缺死气沉沉地道:“没关系,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我闲着没事,帮一帮怀幽也好。”

简小楼这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疯魔岛四大战将原本就很奇怪,一个个神经病似得。

她闭嘴,全力对敌,尽量不给夜游找麻烦。

其实简小楼一打二完全没问题,只是和禅灵子心态相同,不想伤了他们,因此腹背受敌,捉襟见肘。

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受伤,简小楼咬了咬牙,准备拿出点真本事震慑一下他二人时,远处忽然袭来一团红光,红的耀眼刺目,好似太阳极速坠落。

简小楼原本心头一骇,以为这是阿猊的后招,恍惚反应过来,这是她金羽爹爹!

开心不过一秒,简小楼更惊!

“两位前辈,不要再打了!”她喝道,“爹!别伤害他们!”

赤霄界内,使用的灵气超出十四阶自身会遭受反噬,然而金羽的修为接近二十二阶啊,几招之内打死他二人绝不是什么难事!

简小楼心里一乱,身形便露出破绽,被音波和刀气双管齐下击破了保护罩!

她横剑于胸前挡下一些力量,仍是被打到喷出一口血。

金羽原本听到简小楼的话,收了几分杀气,速度也放缓了一些。岂料这两人竟在他眼皮底子下将他的宝贝女儿打伤,登时怒气上涌,杀气更盛!

怀幽和缺只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从背后砸了过来,打伤简小楼之后,两人反向抵挡,与金羽的力量稍稍一接触,仿佛被人在天灵重重拍了一掌,全身骨头都被人敲碎了一般,浑身剧痛,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被击飞出去。

若非赤霄灵气限制,两人必定当场毙命。

“爹!”简小楼伤了些脏腑,并不是很严重,在穴位上点了几下,“我没事,不要杀他们!”

金羽哪里肯听,无论出于什么顾虑,敢杀他宝贝女儿就是要他的命,他就必须先要了他们的命!

“师父!”凤落心急火燎的追了上来。

落在简小楼身前半丈,金羽手掌一翻,手心上方红光一闪,火焰刀显现出形态。

“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火焰刀便如一把收割人头的巨镰,先朝着怀幽的脑袋勾去!

怀幽还处于震撼之中,没有丝毫反应。

缺瞳孔紧缩,提着刀瞬移至怀幽面前。

他同样惊惧于金羽的力量,毫不保留的将一身力量灌入魔刀之中。

然而就在他挡在怀幽面前时,另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应和他一样,也是替怀幽挡刀的,只是从距离来说,缺更近一些,才会快了对方一步。

这个背影很好分辨,缺心下稍安:“残影。”

禅灵子的双手于胸前结下一个佛印,这会儿,他可没有时间与缺打招呼,他二人不认识金羽,禅灵子对金羽的力量却是再清楚不过。

他完全没把握接下金羽这宁可自损,也要取人性命的一刀。

简小楼紧张的一颗心差点儿从胸腔蹦出来,只想从背后给金羽来一掌,如此,他以心念操控的火焰刀便会偏离方向。

但是这样一来,金羽势必重伤。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亲爹,她动不了手,唯有出言劝阻:“爹……”

只一个“爹”字刚刚出口,简小楼立刻惶然闭嘴。

但见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自怀幽三人头顶飞过,迎着金羽的火焰刀飞去。莫看只是一边小小的竹叶,内里蕴含的力量并不比金羽差。

这是云竹子出手了。

二十阶的云竹子,在星域内不是金羽的对手,但在赤霄,却有一拼之力。

简小楼松了口气的同时,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知道云竹子来多久了,方才有没有听到自己说话。要知道,云竹子牵绊一世的“第五姑娘”,长着第五清寒的脸,却是她简小楼的声音。

倏地,竹叶撞上火焰刀,“呯”的一声巨响,周遭灵气大爆炸,地面被掀飞了起来。

两人同时收力,转瞬风平浪静。

金羽面容冷峻:“云竹子,你敢拦我?”

“这些小辈,如何触怒了前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简小楼朝着声音来处看过去,云竹子装逼不减当年,踏着竹叶而来,俊逸潇洒的落在三人面前,朝着金羽施了一个晚辈礼。

*

战家外围。

幽冥银龙隐身靠近,怕被简小楼发现,又不敢靠的太近,窥探到令他惊讶之事后,折返回来向兽王荼白禀告。

荼白听罢同样微微怔:“金羽竟是那小姑娘的父亲?”

“她喊了爹。”

“你是不是听错了?”

“她喊了不只一声。”

“那便奇怪了。”荼白眨了几下眼睛,“简小楼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而金羽却是一只业火凤凰。”

沙摸着下巴:“当日在城中,简小楼曾从灵台取出过一盏莲花状的灯,用来驱散妖气。以我感知,那盏莲花灯蕴含业火之力。”

荼白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寻思道:“根据星域的繁衍法则,这姑娘的母亲应该是人,她随母亲成了人。”又笃定的点点头,“是了,金兄提过自己有一个女儿,意外得来的,被他视若珍宝。只是这小姑娘对我们有着特殊感应,金羽丝毫没有,并不符合繁衍法则。”

沙揣测道:“莫非简小楼的能力是后天形成的?”

“恩,我有怀疑过她的父母其一,乃出身于我们兽族,如今看来两个都不是。”荼白勾起唇角,“那么,她体内一定藏着什么法宝,与我们深渊有所关联。”

“会不会是那盏蕴含业火的莲花灯呢?”沙问。

“我们并不畏惧业火,应该不是。”荼白摇头,“我对这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只是……”想到了金羽,他的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沙,你继续探。”

沙抱拳离开:“是!”

*

“让开!”

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比如金羽,就算隐着修为,随意说话,都给人一股不怒自威的严肃感。

如今盛怒之下,气势可想而知,连被他保护在身后的简小楼都打了个寒噤。

不过,此时她更在意的是云竹子。

云竹子淡淡拱手:“尊主,他二人若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在下以离火宫老祖的身份代为道歉,还望您多多包涵。”

说话时,好似心无旁骛,并没有在意简小楼。

简小楼暗暗松了口气。

禅灵子却又有一丝恍惚,他第一次见云竹子就觉得有股熟悉感,像极了他还在疯魔岛修魔时的老大御琴心。

如今这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更是像。

不只他,缺和怀幽看着云竹子的背影也有些呆楞。

魔尊?

魔尊五千年前就失踪了啊。

简小楼传音给禅灵子:“师父,厉剑昭和大白狗呢?也一起来赤霄了吗?”

“我不知道。”禅灵子的目光还在云竹子的背影上,不明白自家徒弟为何传音,也跟着传音,“那日我随云竹子前辈游历去了,在外听到消息,才知道幽冥兽族攻破了幽冥裂隙,攻占了天山剑阁。我二人得知你们去了天武剑宗,便去找你,七绝又告诉我,你回了赤霄……”

“师父那日不在天山剑阁?”简小楼吃了一惊,“可是天山青阳子前辈告诉我,撤离时,他派人通知了你们……”

“没有,他骗你的。”

简小楼登时大怒,那臭老头子只通知了天山门人,不管客人死活,便开启封山大阵!她问起时,又怕她冲进去救人影响他们撤退,还说谎欺骗她!

禅灵子忧心忡忡的道:“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告知你此事,我和云竹子前辈都认为,厉剑昭和白狗应该还在天山剑阁里。”

简小楼开始烦躁。

禅灵子道:“我二人回去天山窥探过,厉剑昭引不起什么注意,但白狗作为王者等级的幽冥兽,必定会引起轰动……”

简小楼急切的看向他。

他摇头:“没有任何风声。”

简小楼又松了口气,思忖道:“师父您的揣测或许没错,我想,厉贱人可能带着大白狗躲起来了,还在天山剑阁某处。”

这就麻烦了,如今天山被兽族攻占,还大兴土木建立兽王城,想要混进去救他们实在不易。

师徒俩说话时,云竹子在和金羽对峙。

不是简小楼不去劝金羽,实在是她对金羽也是有些了解的,在金羽眼皮子底下,女儿竟然被人打伤,不让他将气撒出来,谁也劝不动。

金羽本来是要炸的,管他什么云竹子,照打不误,可他现如今不得不压住脾气:“云竹子,你确定你要为了两个外人,将‘离火宫’搬出来?”

“离火宫”不是说来玩的,这就从私人恩怨上升到了门派恩怨上。

从云竹子和金羽,上升为离火宫和望仙山,甚至于整个东宿人族和南宿佛族。

云竹子也是因为了解金羽的性格,不得已才将“离火宫”搬出来,不然自己真不一定保的住他们。

怀幽和缺他不在意,但禅灵子他必须保。

就像伤了简小楼,金羽会炸毛。

碰了他的“第五姑娘”,云竹子一样杀无赦。

然而怀幽一点也不领情,逮着禅灵子骂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你以为如此,就能赔我阿溟一条命吗!”

稳住纷乱的内息,扔了箜篌出掌便向禅灵子拍去!

缺这次挡在了中间:“别闹!”

“你究竟站哪一边!”怀幽连他一起打。

“唉。”禅灵子一看见怀幽就头疼。

前面的金羽还没搞定,背后三个又打成了一团,云竹子扶了扶额,还是决定先稳住金羽:“我五千年前闲来无事,曾跑来赤霄历练,在疯魔岛做了一阵子魔尊。这几个,既是我的手下,又是我的徒弟,说起来,也算我离火宫的人吧,所以还请尊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且饶他们这一次。”

金羽怔了一下,两瞥剑眉一拢。

简小楼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袖,传音:“爹,我真的没有大碍,和他们之间只是有些误会罢了。”

话音一落,她身体一阵瑟缩。

她感觉到了,云竹子的神识落在了她身上。

先前她说话,云竹子的确听见了一句,只是简小楼说的急又快,他距离又远,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已经令他有些迷惑。

如今发现简小楼在他出现之后,显得颇为紧张,几乎不敢正眼看他,令他疑惑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