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夜初心放下帽檐,露出头上两只小龙角,再听她平铺直叙的讲完她的经历,睡房内的空气像被抽干了,骇人的窒息感中,简小楼险些晕过去。
心被揉碎了的疼,眼睛慢慢湿润,她伸出手,五指颤抖,悲戚着喊道:“弯弯……”
离开四宿还不到三年,三年前,她心爱的女儿还是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糯米团子,出门得抱着,吃饭得喂着,睡觉得哄着,不开心就会噘嘴瞪眼哇哇大哭。
短短三年,人生天翻地覆。
夜初心走过去,也想伸出手,但她两只手都带着手套,轮回手带着金属制的手套,另一只则是黑丝手套。
最终,夜初心避开了她的手,只在床边坐下,微微垂着头:“娘。”
简小楼伸手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弯弯……”
夜初心无声的流泪。
“我可怜的女儿,为什么你要吃这么多苦啊……”只拥抱了一瞬,简小楼便抽噎着松开她,去摘她脸上的面具。
夜初心下意识偏过脸,她娘重伤未愈,受不得刺激,原本都说好了,等她身体好一些再与她相认。
但想起她爹的目的,夜初心将心一横,没有阻挡。
简小楼摘掉她的面具之后,瞧见她脸上遍布腐烂的脓包,一口气就要上不来,身体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定住心神,又急慌慌去撩她的袖子,手臂的腐烂情况比脸还要严重,身上什么模样,她心里有了个数。
伴随着腥臭的味道冲进鼻腔,简小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又将女儿抱住,痛哭流涕,张了几次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游背对床而坐,紧紧闭着眼睛,手中薄胎白瓷的茶水杯,已被他捏成了一堆齑粉,洒落在桌面上。
这不是他想要的一家团聚,天道究竟还要折磨他到几时!
夜游稳住情绪,转了转坐姿,凝眸看向哭成泪人的简小楼。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这样的情绪起伏,恐会伤及心脉。他担忧,也心疼,但必须硬起心肠。
夜游当真不是因为她无视自己的生死,才如此待她。
他是要给她一个深刻的、痛彻心扉的教训,不能让她继续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错,他是生气,甚至有些心寒,但他一直非常明白,他与她之间从来不对等。
他自睡梦中被她唤醒的那天开始,整个人生都是围着她打转。
但小楼不是,她的心思太多。
那时小楼来四宿,答应陪伴他最后二十年,即使两人似夫妻一般生活在一起,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她也不会想着自己能不能永远留在四宿。
在小楼心里,为了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师父家人朋友,放弃自己一整个世界,并不值得。
最终还是因为蓝星海那一劫,她为女儿的平安许了个愿,才最终决定留下来。
还有问情剑。
哪怕在火球内亲身体验过问情剑恐怖的副作用,但得了如此一套精妙剑法,她必须学。即使以《地藏经》改良成为禅剑,很难保证是否可以除去副作用,她也义无反顾。
那时的夜游,还是个上下求索的“少年”,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奉陪。
直到小楼走了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反复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才逐渐领悟过来,原来“爱”与“爱”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别。
小楼是爱他的,可不单单爱他。
他的人生越走越窄,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
小楼的人生却越走越宽,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多。
有些不该在意的,他要及时折断。
现在的妻子和女儿,身份完全对调,女儿有着将近万年的记忆,冷静聪慧,除了生命不需要他来操心。反观妻子,却是个冒失幼稚的孩子,需要他手把手的教。
*
简小楼的禅房左边,原本住着黎昀,黎昀因为灵力不足返回四宿去了,如今住着百里溪。
此刻百里溪房间里,素和正与联盟会议召开在即、却在今晚偷跑回来的楚封尘聊天。
“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令你失去记忆,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素和同他说话很吃力,他的侧重点,永远与他背道而驰。说了大半夜,才找到一点规律。
“所以,你想我恢复从前的记忆?”楚封尘这些日子,对于自己是“七绝”一事,渐渐接受了,毕竟一身修为在身,在适应剑气的同时,意识海里时不时会跳出一些记忆片段,他不信都不行,“你是在嫌弃我,没有从前的记忆就办不成事儿了?”
素和说的口干舌燥:“我只是觉着,时间紧迫,你恢复记忆会更方便一些,太真的形势,你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吧?”
不等楚封尘说话,他又道,“你说你回来的路上,去空洞界瞅了一眼,关于赤霄的存亡,幽冥兽的祸患,你有什么想法?”
“这能有什么想法?”楚封尘迷瞪了下,“除魔卫道,护佑苍生,乃我第一剑宗的道统传承,我道中人,自然责无旁贷!”
素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失忆了还能碰上规元道君这等境界超然的师父,没有乱了你的心境,你小子真是有福气。”
起初,素和对于青枫子收七绝为徒,是为了镇守裂隙一事极不满。
与幽冥兽一战之后,素和虽不赞成却理解了。
窗下站着的百里溪一言不发,看着素和出门之后,才走回来坐下:“你愿意恢复从前的记忆?”
楚封尘瞥她一眼:“我原本是很抗拒,只因七绝背着杀师的名号,听小黑一说,七绝不愧是我,一点没有辱没我第一剑宗的名声,我楚封尘果然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无愧于心的。”
“你还得意上了?”楚封尘十九阶的气场在身,百里溪原本是有点畏惧他的,此刻心中不知为何涌了些酸涩,“你愿意以魂祭剑?”
“小黑不是说了吗,那什么、什么轮回已经改变,我们的目标,是要努力活着去解决问题……当然,真到逼不得已之际,若为无辜众生,有何不可?我师父为了救出天意盟阵下那些人,还不是说兵解就兵解吗?”
顿了顿,楚封尘鄙视道,“吾辈的信念与荣耀,似你百里家主这种无利不图的卑鄙小人是不会明白的。”
百里溪皱着眉:“荣耀?那你想过柔儿没有?你若死了,她会伤心。”
想起闺女来,楚封尘微微怔了下,旋即道:“百里溪,你这样想,倘若非我不可,我若苟活,幽冥兽一朝攻入赤霄,柔儿岂不是会有生命之忧?或者像小楼的女儿那样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竟将百里溪给说愣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楚封尘。
尽管他尚未恢复记忆,但她已经隐隐看到了“七绝剑圣”的影子。
“夜深了。”楚封尘面容冷沉,抱着剑走到床前坐下,“百里溪,你该回去了。”
“这里是我的房间。”百里溪提醒。他傍晚回来,进门之后就坐着盯着她看,一直等到素和进来才开口说话。
“小楼院子里已经住满,没有其他空房间了。”楚封尘鞋也不脱,剑搁在里侧,躺在松软的锦被上。百里溪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被褥都是自己带来的,“你出城住船上去,或者就坐着。”
百里溪道:“凭什么?”
楚封尘冷冷一哼:“我可是七绝剑圣,堂堂灭道盟盟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百里溪:……
刚看到的一点大能影子,顷刻如泡沫般碎掉,百里溪知道他在折腾她,自从知道她下药把他睡了之后,他就一直如此幼稚的报复。
“呼……”
百里溪吹灭了烛火,坐在椅子上。
楚封尘在床上躺着,黑暗中睁着眼睛,他伤势一好立刻逃了回来,是有话想和百里溪说。
可在看到她后,心中仍是忍不住气忿,说不出口。
*
素和从百里溪房间出来之后,因为夜游领着夜初心进屋时,门敞开着,没锁门禁,他听见里面简小楼的哭声。
气息凌乱,伤情加剧。
素和愣了愣,又听见夜初心低低的抽泣声,明白了原因。
他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了等她心脉恢复在告诉她的么?
素和抬了抬脚,想要迈进去,深更半夜的不太合适,他又缩了回来。
“素和,你和楚封尘聊了些什么。”夜游的声音传出来。
“还是我之前同你说的,我想他恢复记忆,他自己也同意了。”素和站在门外道,“轮回既已改变,他醒来或许更好,我们不能替他拿主意,擅自决定他的人生。”
“进来说话。”
素和犹豫了下,迈进去,从堂屋转进卧房,看一眼简小楼只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他便挪了眼睛,走到桌前坐下。
夜游倒了杯酒,推过去。
素和纳闷,一侧母女俩抱头痛哭,他们两个坐在这里喝酒?
两个皆是他的心头肉,哭的素和心神不宁,碰也不碰酒杯,传音道:“怎么回事,小楼何时醒来的?不是说好了……”
“是我喊来的,给她长长记性。”夜游目光冷静,偏头看向简小楼,嘴角带着一丝戏谑,“小楼,你那么爱救人,快想办法救救你的女儿。或者,你去和天道沟通一下,你是个英雄,你救了那么多人,你该得到奖励,让天道治好你的女儿。”
简小楼的眼睛快要哭瞎了,夜游时不时的调侃之言,刀子一样,一刀刀戳进她心里。
天道为何如此残忍,弯弯一个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行天之道,天道却害她至深!
她以一腔赤诚,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下场吗?
心境大乱,简小楼脑子里一团浆糊,只隐约听见阿贤在说话,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拳头攥了攥,素和红瞳逐渐缩紧:“渣龙,她是拐了弯,但她不知你当时性命垂危,不知耽搁一会儿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修的禅剑,禅剑乃至善之剑,形势所迫入内救人,虽然莽撞,却也是一片善心,你是不是过分了?”
“还记得当年她冲出去对付魔九子么?”夜游淡淡看他一眼,“你是如何评价的,如今怎么就变了?”
“那时我四千岁,远没有这样的境界,小楼小小年纪却有,难道不是好事?”
“好事?”夜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素和,莫用你现在的境界去看她,你的是境界,她不是。我告诉你,她纯粹是头脑一热,想到什么立刻去做什么,做完了再后悔。她从来只有小聪明,却缺少大智慧,没本事还爱逞英雄,她若是有殷红情那样的能耐,想做什么都行。”
这倒是,素和也是认同的,不过……
“即使头脑一热,那也是缘于一腔热血,修剑之人,血性是必不可少的,多少如你我境界的高阶剑修,路见不平,一怒拔剑的少吗?至于智慧,慢慢积累经验就是了,她毕竟年纪还小。你拿殷红情举例,殷红情在她这个岁数时,还在迷恋着朝歌,终日只做春|梦呢,小楼可比她强多了,未来的成就必定在她之上。”
夜游看向他,低沉道:“我只怕她没有未来。”
素和正伸手去拿杯子,闻言一滞,两撇眉毛深深蹙起:“我明白了,你和小楼说了去异世界的事情,她不愿意,你才这么打击她?”
夜游默认。
素和将杯子按在桌面上,碎成渣滓:“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就非得如此?拿着对付敌人的态度,来对付自己的女人,你有种!”
夜游沉眸:“那么,你是想她留下来送死?”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要走要留,你应该尊重她的意愿!”
“她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少和我来这套,就你知道?”素和拍桌起身,“你强迫我走,难道我也不知我在做什么?”
“没错。”夜游双掌撑住桌面,缓缓起身,“如果先前回来赤霄的是你,我很清楚,你也会弃我于不顾进城救人,我若因此而亡,你必定以死谢罪。一如当年天行,为大义杀死雪中生,尔后再去弥补。他的人生缝缝补补,你也要你的人生缝缝补补?素和,你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该有一个新的人生,而不是死守着别人的执念,守着赤霄这些树!”
“对,我是很茫然我的明天,但却有不可动摇的坚持。若我素和连一份坚持都守不住,那我不知我还可以守住什么!”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两道挺拔身姿分站南北,素和指了指他,“你也不要忘记了,你我能够走到今日,其中也有我的坚持!”
简小楼没醒的时候,夜游已和素和谈论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夜游目光中隐隐迸发出怒意:“原来你还记得,我们历经艰辛,方有今日。我想我们可以在异世界安稳下来,远离危难,我难道还做错了?!”
素和逼迫自己在哭声中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你没有错,然而对不起,你的好意我无法接受,我的坚持告诉我,我他妈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不说什么虚无的道义,赤霄是我养出来的,我舍不得,若是战火烧到四宿去,那里还有我的族人……如果小楼愿意走,你们尽管走就是。”
“你不走,我会丢下你走?!”半夜的功夫,夜游被气的连连冷笑,“好啊,你若是不走,咱们都不要走了!我也不用想法子去治弯弯的病了,反正没准儿哪天咱们就一起死了!”
夜初心转了转头,泪眼婆娑的看向素和。
她一哭,脸上的脓包流了不少的脓液,一张脸惨不忍睹。
先前她将头埋在简小楼肩窝里,素和没瞧见,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她的脸,如遭雷劈的僵在那里。
气氛也跟着僵住了。
倏地,传来一阵叩门声。
晴朗倚着门框:“夜游,你要去的异世界,是我的世界?”
他不是无意听到的,他就是在偷听,夜游也没有阻止他偷听:“是。”
“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
“不必问,你必须同意,必须帮忙。”夜游不曾转头,不屑看他,“不然,我不会将厉剑昭交给你。”
“我因救你落得如此下场,你反以此来要挟我,真是够卑鄙的!和你女儿一个德行!”晴朗冷笑一声,“但我要提醒你,你来我所掌控的这方轮回道,也就是你妻子之前成长的世界,未必会比星域安全。”
夜游终于转头看他。
晴朗呵呵笑道:“她所在的那一方世界,食物吃不得,尽是毒素,拿来星域可以炼制各种令你大开眼界的毒丹。”
夜游无所谓:“那便不吃,我们原本就是以气养体,取天地灵气即可。”
晴朗抄起手:“哦呦,以你应龙这个肺活量,你恐怕死的更快。”
夜游蹙眉:“为何?”
晴朗啧啧道:“你吸进去的不是天地灵气,是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