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见雄和他的队友们,在赛场上说出的每一句话,其实单独拆解开来看,都没什么标新立异的。
比如,有个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嘲讽美式选举的笑话:在美国如果你的对手有74%的选民强烈支持,而你只有26%,那么不用怕,你依然有希望当总统——
只要你的对手,在占美国总人口和总选举人票49%的州里,获得那些州100%选民的选票。
然后,你在占美国总人口和总选举人票51%的剩余州里,每个州刚好获得51%的选民普选票。
那么,你就是总统了。
毕竟美国的选举制度,讲究的是在每个州“赢者通杀”。51%*51%,约等于26%。
一个两级的选举玩具,就可以玩这种游戏,把一个26%的意见变成“民主的主流”。现实中,考虑到候选人都会拼命钻研这里面的门道,知道哪一部分人民是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不投票者,所以更可以为所欲为地专门侵害这些人的利益,去讨好那些会哭有奶喝的——只要这种侵害的尺度阈值,把控在不让那些人被逼得去投票就行。
所以,10%几坚定支持者的人,成功上位,是完全有可能的。
随着级数的增加,这种把戏的祸害就会愈演愈烈。
而传媒科技的进步,显然会让为这种级数的增加提供保障。在听广播决定自己意见的时代,一个人绝对不会有后世通过FACEBOOK传播假新闻和裹挟社群时那么严重。
赢者通杀的马太效应,和传媒科技的进步,简直是天作媾和。原先只能“分割两次”完成的“民主同一战线”,现在变得可以统战三次、四次……
杠杆倍率越来越高,需要的种子也可以越来越少。
只要那些种子嗓门够大,表达愿望足够强烈。
而大众也更加下贱,足够漠然——比当初排队等建奴砍头的看客更加漠然,比鲁迅先生笔下看着日军砍头的看客更加漠然。
……
在那些研究民主正治弊端的公共管理学者那儿,起码有数以万计知道这些毛病。
在那些研究互联网新科技对传媒理论冲击的新传学者那儿,也有不亚于此数的人了解“沉默螺旋”及其背后的蚕食、裹挟原罪。
在那些研究“技术进步究竟是让人类更加平等还是更加”的社会学者眼中,类似懵懂的见解更是不少。
但是,像冯见雄这样,天马行空地把这几个领域内并不算新颖的观点组合起来,打一场展望未来的组合拳,着实是前人很少想到的。
所以,他赢得了比赛。
虽然有些乱,也并不光彩,但好歹是躲过了一场舆论危机。让他在既没有向上层“投诚招安”的大前提下,保住了“公知大V”的形象,保住了粉丝群,又同时成功晋级。
毕竟没有什么人会去黑索尔仁尼琴或者鲁迅型的角色(前提是知道索尔仁尼琴喷过哪些人,就事论事实事求是。至于那些只看标签的苏粪,是没有这种能力的。)
主持人说了些场面话,央视摄制组的镜头纷纷关机,场内的灯光也重新调整,失败的一方黯然离场。
冯见雄并没有几分胜利的喜悦,毕竟他只是打了一套乱仗,不得已而为之。
但愿后面的比赛辩题能正常一些,不要再这么开放。
他低调地选择了先跟队友们闲聊一会儿,等观众和对方都退场了,再悄悄地走——毕竟走得早的话,万一有媒体的人堵着采访,问他的政治立场,为啥见谁都喷,就不好了。在台上多躲一会儿,记者也没法当众冲上来采访。
人潮渐渐散去,他正要起身,却看到两个刚才的评委走了过来,正是高大松和央视的罗胖子,也算老熟人了。看样子似乎是想跟冯见雄闲聊一会儿。
“两位这是……赛事还没结束呢,当众这样不太好吧。”冯见雄略微一尴尬,善意地提醒道。
他不希望给人留下“参赛选手跟评委嘉宾已经是老相识”这样的印象,相信评委们也会珍惜这种公信力的。所以冯见雄认为对方只是疏忽。
“没事,我们后面总决赛都不是评委了。”高大松折扇一摇,一副指点江山的轻描淡写样子,“虽然刚才我们都不是提问嘉宾,但罗胖坐在下面跟我私下说了个问题,猜你的立场。我觉得挺有趣的,就来问问——这不是正式辩论,可以随便脑洞。”
“原来是这样,那请了。”冯见雄换了一副表情,虚心听问题。
“小冯,看你一贯这么多比赛的立场,我觉得你看似支持科技进步、媒体开放,但每次都能抠出很多传媒技术发展过程中的弊端、毛病大说特说。
我看过你太多题目了,从盗版到限制私家车,再到终生教育,都是站批判性的立场——所以我很好奇,你觉得,‘科技进步究竟是让人类更加平等了,还是更加不平等了’?这不是辩论,你可以畅所欲言。”
冯见雄微微颔首,思忖了一下,觉得高大松和罗胖子果然还是有点水平的,想到问他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冯见雄一贯以来,在各大辩论赛中,凡是涉及到未来展望型的辩题,其实都和这个核心问题有关:科技进步、经济全球化、互联程度加深,人类究竟会越来越平等,还是越来越不平等?
这是最根本的基调。能够读懂一个人在这方面的总立场,那么看他在各个具体问题的分论点,就更容易作出预判。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不好一概而论的。我觉得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冯见雄想了想,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罗胖子的话题,也引来了一些还没退场的观众,乃至央视摄制组人员的注意,纷纷拿出手机朝这边拍摄,并且自发地静下来倾听。
“又是‘具体分析、实事求是’么?能不能别说套话,给个大致的总立场好了,遇到‘例外’再具体分析。”罗胖子显然也是有点儿采访和套话功底的,丝毫不让。
“这真不好一概而论——如果你非要我说,你可以说说你的‘主体观点’,然后我告诉你有哪些漏洞,这你不就看出我有几分支持几分反对了么。”冯见雄一点都不松口,显然不会轻易说出冒进的话。
“啧啧,你这人啊……都说了不是辩论赛,是朋友闲聊,还这样。”高大松在旁边捧哏说和了一句,然后便话锋一转,请罗胖子先自陈立场。
“行,那我先说——我觉得科技的进步,是让人类越来越平等的。所以你原先那么多辩题里面的反方唱衰意见,我觉得其实并不是很主流。
原因么,我也看到过不少,我自己也觉得挺对,转述一下——比如,众所周知在没有冰箱的时代,路易十四已经有一个500人的后厨了,他想吃各种新鲜的食物,照样可以吃到。
哪怕大家对路易十四不熟,咱说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书里面的伯爵就可以在巴黎吃到新鲜的伏尔加河鲟鳇鱼和鱼子酱,无非是靠砸大钱把鱼活着海运到马赛、再用冰块冰镇快马加鞭送到巴黎,跟‘一骑红尘妃子笑’一个待遇。
所以,冰箱的诞生,其实就是解决了人类社会在吃新鲜、异地食物方面的不平等问题,让穷人也吃得起。
又比如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生物育种方面的技术进步,才有了无籽西瓜。但是哪怕在没有无籽西瓜技术的时代,比如晚清,老佛爷就已经吃无子瓜了——要吃一次瓜,让宫女太监取四个极品瓜,用特殊刀具只取芯子里的四个瓜瓤小球摆盘,因为瓜瓤的芯是没有子的。吃剩下别的就丢给宫女们吃了。
所以现在有了无籽西瓜技术,其实是解决了没钱的穷人也能跟当初的贵族一样,不吐瓜子就吃到西瓜,这难道不是技术使世界更加平等了么?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马太效应是存在,发明新技术新应用的人是赚到了大钱,成为了新贵,也改变了财富格局的版图。但穷人们得到的物质享受却是实实在在提升了,而且有和当年的巨富、贵族们渐渐持平的趋势。
这难道不足以说‘科技的进步,总体上是使人类越来越平等,而不是越来越不平等’了么?”
冯见雄身边的几个队友,尤其是那俩功力不深、应变稍差的,听了罗胖子这番很有昂扬扇动力的话语,不由也有些动摇。
“貌似这胖子说得也挺光伟正,科技进步总是让世界更美好的,让人类更平等也是应该的吧?小雄(冯学长)历来这么多思辨的考虑,无非是无则加勉,尽量想到可能出现的问题,但对于大基调确实不该否定。”
“听起来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貌似举的例子有些过于牵强了吧。能在古代吃到无籽西瓜,吃到新鲜的伏尔加鲟鳇鱼,貌似并不需要称孤道寡才能有这种实力。
有钱的富商人家买个冰鉴,也能吃到新鲜的异地特产,吃几个瓜也用不着太后之尊,只是普通有钱人没想到这种程度的变着法儿奢侈。罗胖子这番话,应该是故意去掉了‘科技进步让普通穷人和中产有钱人更平等’这层皮,偷换到‘科技进步使普通穷人和顶级统治者更平等’的概念上,所以有很大问题……”
这是虞美琴的想法,她显然比其他两个队友冷静一些,没有被轻易忽悠到。
果不其然,冯见雄也仅仅想了数秒,就驳斥道:“这番话,应该是某些安利派的科普作家,关起门来写的吧~看似很有道理,其实偷换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