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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听那群小喽啰小头目絮絮叨叨,说什么“劫法场”、“救卢员外”,听得一怔,不由自主抓住武松的袖子。

武松还以为她是让那满担架的血吓着了,回头安抚一句:“别怕。石秀兄弟只是伤重,但性命应该无碍……”

以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当然人人都是铁汉。

潘小园愣愣的道:“不是,他是……”

车子转了个小弯,潘小园终于看清了担架上那张全无血色的面孔。

即使是半死不活的石秀,全身上下依然散发出刀锋般的气场。像头倒下的狮子,浓眉蹇着,薄唇抿着,让她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他突然微微睁眼,目光一下子落在潘小园身上,眼中微微迷茫了一刻,这才又看到旁边的武松。她还抓着他的袖子,眼中神色有些慌张,有些焦虑,顾盼之间,楚楚可怜。两人的距离不足二尺,不正常的近。

石秀在大名府牢房里受尽折磨,昏昏沉沉多少天,刚一醒,就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心里无比膈应,眼中射出怨毒的光,牙齿一咬,又昏过去。

就那么一刹那的眼神,潘小园明显地感到了身周一冷。一时间,心头闪过三个首尾相连的念头。

第一,不高兴大哥重回江湖了。

第二,他好可怜。

第三,但他若活蹦乱跳,自己被他抓了这么个现行,早晚难逃一死。

武松还不太明白,见她一打哆嗦,问:“怎么了?”

旁边的小喽啰比潘小园更慌张,见石秀情况不太好,赶紧指挥着担架绕出泥泞的路,又有几个人给他拉了拉被单。

车子刚要再推动,突然有人来报:“西面山路让雨冲垮啦!过不去!”

武松微一皱眉。左右看看,便想让人抬起担架步行,又觉得以石秀的伤势,不一定撑得住颠簸。

正想着要不要绕路,突然听到旁边一声清脆的声音:“先送到奴家这里,我的院子离得最近,家里还存着些上好的伤药,能抢一刻是一刻!”

潘小园说出这话,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是颤的。

电光火石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若是石秀就此伤重而死,自己固然再没有死亡威胁,但是,似乎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这简直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机会。

武松不知道她跟石秀的过节,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也知道石秀向来不太给女人好脸色。她这是自己找不自在。

微微惊讶的目光,带着些赞赏,朝她看过去。她已经将伞罩在重伤的石秀的头顶。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毫不留情地砸在她双肩,打湿了她的头发。婀娜的身姿,雨中显得格外柔弱。

她挽起湿透的袖口,几乎是豪迈的冲后面一指:“就往那儿走!”

小喽啰听她这么一说,还有些不太相信。“家属区”的院子,能随便让陌生男人进?这弄得满屋子血,小娘子不介意?

但事不宜迟,石秀的伤势一刻都不能拖。再一看武松已经首肯,马上几声七嘴八舌的“谢谢娘子!”那车子立刻掉头转向,稳稳当当地朝潘小园的院子里行去了。

潘小园见武松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朝他坚定一点头,“你去管别的,不用担心我。”

*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那里已经被改成了一个临时病房,外间铺了个香香软软的铺子,用了她两床的冬被。石秀手下的几个心腹小弟围着团团转,一个个如同热锅上蚂蚁。另外还有两个武松派去看觑的小头目,整个院子里围得满满当当。

什么样的大哥带出什么样的小弟。贞姐被他们毫不客气地使唤得团团转。

“小丫头,去烧点热水!你家娘子不是说有药,放在何处?”

潘小园急匆匆赶过去,珍藏着的东京赵太丞家顶级伤药找出来,交给随侍的小军医。

不得不说,她这个小港湾,条件比寨子里的集体病房要好太多。梁山上的大部分军医,连同神医安道全,都还在外面没回来;卢俊义也同时被从牢里救出来,伤得比石秀还重,据说意识都模糊了,只剩下一口气,眼下山寨里的医疗资源全都在朝他那边倾斜。虽说石秀铁打的身子骨,未必就此便死了,但有这么一个特护病房,照料起来方便很多。

几个糙汉接过煮在热水里的手巾,毛手毛脚的就要给石秀清理伤口。潘小园一咬牙,“放着我来。”

石秀的几个小弟有点犹豫:“娘子你……”

潘小园知道他们的尿性,微微一笑:“还不相信奴家吗?石秀大哥义气深重,单枪匹马劫法场,事迹都传遍梁山了,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钦佩得紧。这么多人瞧着,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这话里带着五六分的真心实意。抛却他对女人的奇怪偏见,石秀对兄弟真是没的说。孤身一人,明知不敌,也要奋不顾身。这份豪壮激越,十个男人里,九个做不到。

几个小弟听了这话,互相看一眼。在他们心目里,妇道人家天生柔顺耐心,确实更适合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潘小园努力忽视那张就连昏迷时也不太高兴的面孔,把自己想象成圣洁的白衣天使,任劳任怨地接受军医的一切使唤。

尽管身手有点不听使唤。随意摆弄这位昏迷的壮汉,并没有带给她什么“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反而像是漫步在即将喷发的火山边缘。石秀也许是痛了,微微的一哆嗦。潘小园立刻一个冷战,心里砰砰直跳,好像比他还疼。

今日这个决定,也算是小小的一赌。赌石秀心里面的江湖义气。

她深吸口气,还不忘轻声提醒:“石秀大哥在山上还有哪些交好的兄弟?还要烦请各位通报一下,要看视他时,到奴家这里来,免得找个空。”

女人家就是细心。两个小弟恍然大悟,一前一后的跑出去通知了。

剩下的几个,也终于相信了潘小园全然出自好意,干巴巴地谢了一句:“想不到娘子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简直颇有他家大哥的风范。

潘小园笑笑。不一刻,外面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一条大汉闯进来,上来就朗声叫道:“你们把我石秀兄弟怎么样了!”

石秀的结义兄长杨雄,当年手刃了潘巧云的那位,此时仪态尽失,像一头眼红的豹子。

一面说,一面大踏步,兴师问罪地朝潘小园走过来。旁边几个小弟连忙拦住:“大哥等一下,石大哥正吃药呢。”

杨雄一愣,定睛一看,果然见那姓潘的小娘子,正一勺一勺的服侍他兄弟吃药。旁边的小弟赶紧又解释:“这位潘娘子敬佩石秀大哥的义气,自愿让出自己的院子,服侍他养伤呢。”

杨雄的第一反应是她不怀好意。但见她正任劳任怨的伺候人,旁边忙碌的众人也对她赞赏有加,说什么她深明大义,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反正石秀让这女人照顾一阵子,他左右不吃亏。

杨雄本来有些人云亦云的从众性格,于是看望了一阵,见石秀命大约是保住了,就赶紧回到岗位,继续守他的寨子了。

随后又陆续来了几个人。消息传开,大伙渐渐都知道,管钱粮的潘六娘子急人所难,自掏腰包,腾出好地方,救助石秀兄弟呢。

都知道石秀的脾性,没人往八卦的方面想。反倒是有些人为潘六娘子捏把汗。她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

等到一个下午过去,石秀终于微微醒转。脑海中那忽强忽弱的厮杀声终于消失了。依稀记得外面喊杀声震天,一群人打破牢房,砍翻牢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拖出去。开始以为他死了,因此只是哀悼了几声,给他头朝下放在一张板车上,还严严实实地盖了好几层衣服。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发现他居然在动,在说话,骂的是一句:“直娘贼死鸟,快给老子一口水!”……

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不再是阴暗腐臭的牢房,也不是颠簸跋涉的道路,而是窗明几净的小屋,弥漫着药香和淡淡的脂粉香。身上几处刑伤,火辣辣痛得清晰,那是药物作用的感觉。手臂上,有什么人正轻缓地给他缠绷带。

他一睁眼,见的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狐狸精面孔,十指尖尖,认认真真地往绷带上撒药粉呢。

他吓一大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绷带底下发出来,眼睛骤然睁大,用力一挣,艰难地开口:“你……放开我……”

说的话含混不清。还没等“狐狸精”反应过来,旁边的军医和小弟已经七手八脚地轻轻按住他,你一言我一语。

“大哥醒了!”

“大哥别乱动,给你上药呢,忍着点儿!”

“先别多说话……”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石秀的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手指头微微屈伸着,大约在想象中已经捏断她脖子了。

然而在现实中,他却是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她纤手微动,将那绷带优雅地打了个结,避开让他疼痛的地方。

第二次尝试:“你……不要你来……”

嘶嘶的喉音,暗哑难辨。

小弟们赶紧又劝:“大哥别激动,这位娘子你或许不识得,但她是一片好意,要不是她,你……你还不知怎么样呢!她这里的药也是一流的,回头咱们讨些回去备着……”

潘小园几个时辰的不辞辛苦,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石秀彻底变成孤家寡人,气得眼睛一白,又昏睡过去。

昏过去一刹那,听得耳边一声脆生生的低语:“大哥稍安勿躁,想要取奴家命,也得等伤好了再说。”

*

石秀在潘小园的小院子里度过了生死攸关的三天,眼见精神好转。此时西南山道被冲垮的道路终于恢复通行,石秀也总算让人接回了自己的宿舍,静养去了。

被抬走的时候,他不太高兴,全身纵横裹满药膏和绷带,垂着眼帘,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态。

潘小园拉了贞姐的手,客客气气地送他和他的小弟们出门。回去以后,任劳任怨地打扫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这么一来,石秀算是欠她半条命。有这么多目击证人,这事只会在山寨里越传越广。以拼命三郎对义气的重视程度,要是再敢无故伤她杀她,无异于推翻他此前一切的做人准则。

当然,也不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石秀终于跌破了他那义气的底线,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她悄无声息地杀在后山树林,只为出那口被“狐狸精”碰过的恶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此事真的发生,潘小园也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应对。

但不管怎样,那把随时悬在头上的刀刃,已经被她以毒攻毒,暂时卸了下来,装进了一部不太结实的鞘。

梁山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陆陆续续的凯旋而归。金沙滩上每日敲锣打鼓,那噪音震得鱼儿都不往岸边游了。

梁山的经济重新恢复正轨。山上除了柴大官人、李大官人,眼下又多了个卢大官人。他也被从鬼门关里抢救过来。三十二三岁年纪,头发倒有一半是白的,可见上山之前,受到过什么样的折磨。

但没过一个月,这人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健康。渐渐的,能看到他扶着小喽啰出门散步。虽然精神依旧萎靡,但他相貌非凡,举手投足间,一派内家高手的风范。

大伙都对他敬畏有加。据说宋江还张罗着把寨主的位子让给他。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作秀。宋大哥眼下也还是代理寨主,再说,史文恭还没半个影儿呢。

卢俊义也很认命。在白道已经混不下去了,梁山全体都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情此势,不容他再与世无争。又听说了史文恭的事,终于下定决心,喝下了梁山的结义酒,从此与众好汉生死与共。

随着卢俊义上山的,还有无数从大名府官库里搜刮来的钱粮,一车一车的运上梁山,那车队一眼看不到头,每辆车都堆得像小山,任凭谁见了,都得乐出声来:有的金光灿灿,有的银光闪闪,有的五彩缤纷,就连那黑不溜秋的,都让人觉得里面别有洞天。

潘小园带着贞姐,领着一干管事的小喽啰小头目,忙得脚不点地,每天都在大开眼界。

清点这些战利品就花了十来天工夫。大部分钱财直接搬进梁山上的公库,论功行赏的发放;小部分奉宋江之命,“补贴”给梁山脚下保护区里的各家各户,算是酬谢大伙长久以来的支持。每家每户都多少分到了三五贯,因此欢声一片,梁山泊的大王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英明。“忠义堂”里,理所当然的又多了几副金光灿灿的牌匾。

还有少数稀奇罕见的宝贝,便格外关照着,放进了特殊战利品的展示厅,时刻向大伙宣传,这些敲骨吸髓的贪官狗官,攫取了多少民脂民膏。

不用记账也知道,这次发行的“梁山债券”,一定能够到期全额兑现。梁山算是赌赢了。

忙完这一波,潘小园这才打起精神,去找武松。

这几日他忙着各种善后工作,也少有闲暇时间。这一日,山上开了庆功宴,大小头领欢聚忠义堂。潘小园估摸着武松多半坚持不了整场,因此算着酒过三巡,信步闲逛,到他宿舍门口守株待兔。

等没多久,就看到小路上,武松溜溜达达的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有些心虚地往后看,不知是用什么借口躲的酒。

一转头,眼一花,门口有人。

他戒备了那么一刹那,便看清楚门口倚着的那个小小人影,百无聊赖地踩自己的影子玩儿。裙子下面,一双他没见过的淡青色新绣花鞋,鞋尖小蝴蝶飞来飞去。

放松下来,不自觉笑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一面说,一面开门,让她进去。

“跟你说点事。”潘小园也不跟他客气,好久没光顾自己的这套“故居”,轻车熟路地进去,看到院子里多了个练武用的木桩子,一圈圈缠着麻绳,被蹂`躏得有点发黑。

旁边地上却放了几个小蒲团、两坛子酒、一叠破碗。不难想象,这人练功夫时,是何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干脆倚着那木桩子,蒲团上盘腿一坐,问他:“是不是开始准备攻打曾头市了?”

武松“嗯”一声,不自觉又瞥了眼她脚面上那双蝴蝶,倒是绣得栩栩如生,不知是谁的手笔,多半不会是她自己的劳动成果——女人家花样真多,以前怎的从没注意过。

过一刻,才想起来多解释几个字:“急切间不会出兵,还在造攻城的车子。”

大名府战役刚刚结束,休整了几日,梁山已经重新紧锣密鼓地开始练兵。风向很明显。史文恭胸中有丘壑,曾头市的严密城防,上次让晁盖的军队吃了大亏。而有了“同门师兄”卢俊义,对史文恭的所学所练都清清楚楚,再对付他时,便多了八分的把握。

武松也坐下。手边就有碗,给她斟一碗酒,自己斟一碗。方才在酒宴上跟人互相敬来敬去,对他来说那是泥牛入海,颇不过瘾。

刚递过去,见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明白了,她是嫌多。还得起来,屋子里找出个小盏子,抹干净了,复斟一盏,八分满。

她这才笑嘻嘻接了,抿一口,笑道:“大名府里的官酿酒,这么快就分到你手里啦。有人巴结你不是?”

黄昏将至,日头挂在墙边,斜斜的映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武松也笑:“没多要,就这一点。”

“听说是你带人把那梁中书从府里撵出去的,跟我说说?”

“……”

武松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头。看着对面那双睁得大大的杏眼儿,眼里面五分好奇,四分打趣,还有一分,似乎是一点模糊的崇拜之意,忽然灌注进他心里,引发一圈圈涟漪。

他武松平日不是最会说大话,谦虚两个字从来没写对过,跟其他兄弟讲述自己“战功”的时候,从来都是如实描述,基本上都会收获一个真心实意的大写的服气。

现在呢,他倒是想舌灿莲花,把他自己如何勇猛、如何机智,从头到尾叙述得精彩绝伦,让她也见识见识他在战斗中的手段。可是怎么却说不出口了,恨不得旁边出现个不要脸的董蜈蚣,替他绘声绘色的讲一遍才好。

措辞半天,才低声笑了笑,简略地说:“不过就是破了城门,打跑了几队亲卫,带人闯进去,那老头就逃了,我没让人去追,让他们先去封公库、劫牢房。”

潘小园歪着头,手托着腮,努力把这几句话脑补成动人心魄的战争大片。

嘻嘻一笑,不再强求他讲故事,总结道:“那么你功劳大大的,怎的,那些分赏都让你吃了,连衣裳也没换一件?”

武松一笑:“没看到鞋子是新的?”

“切,旧的磨破了呗。你走的时候,我就瞧见裂口子了。”

武松撇撇嘴,还待反驳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儿,朝她一抛,得意笑道:“你瞧这个。”

潘小园一把接住,好重,两只手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打开一看,一道光闪过,差点闪瞎眼。

里面是什么?一块块掏出来:几块碎金子、两颗小指头肚大红宝石,一串沉甸甸亮闪闪的祖母绿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