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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仇,要把这些人都杀了么?

武松心中不是没动过杀念,但见她还有期期艾艾的意思,不想她穷操心,很自然地拍拍她肩膀,直接堵住了下一句问话:“这你不用管。”

感觉那肩膀后面的身子缩了缩。听她又艰难地吐出一句半是建议、半是提醒的话:“你大哥……应该也不愿意……看到你……太暴戾……”

他忽然也手底下一僵。平日里这样觉得没什么,但眼下思绪回到阳谷县那会子,全身好像套上了无形的茧,突然又觉得一切都很不应该。

于是他放手,规规矩矩离远了点,几乎是敷衍地跟她说:“我知道。”

虽然直到她眼下不管是于法理上还是事实上,都和他那可怜大哥没什么瓜葛,但眼下旧案重提,尤其是亲眼看到她和武大那张“结婚登记”,他简直想他娘的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那风光霁月的“婚书”,也让他彻底理解了她那奇怪的恐婚倾向。天知道她将这伤口藏得多深,过去,顾虑他的感受,一直未曾跟他明言。

那也随她去吧,那公孙老道不是说什么,无为而治,不能强求么?

往事看似如烟,却从未彻底消失过。

在放任和自律间反复游走,稍不小心,就变得脆弱。

先不想这些。他决定等回山之后,找萧秀才聊聊。不能找吴用,那人跟宋大哥穿一条裤子。

气氛沉闷了许久,才听她陪着小心,问:“所以……能不能先让我去……嗯,跟那些人说说话?”

问问那知县,当年到底收了西门庆多少钱;问问王婆,人人叫她干娘,她却为什么把自己当成随时能够出卖的粉头;问问那姚二嫂,为什么要对一个无冤无仇的女人阴阳怪气、落井下石;当然,问问贞姐的爹,把他亲闺女卖到丽春院那天,为什么居然还笑得出来。

对了,如果有人知道西门庆到底去了东京何处,也不妨使些手段问出来,免得像现在这样,无头苍蝇大海捞针。

尽管在梁山上的时日已经超过了阳谷县,从那个被报复贱卖的丫环变成了能使唤小弟的黑道大姐,但有些最初的记忆,哪是能轻易抹平的。

武松不自觉地立刻点头,眉头间闪着些愧色,直到她转过身,撩起帘子出了帐,目光跟在她背后,被落下的帘子隔开。

片刻之后,却听到外面“啊——”的长声尖叫,正是潘小园的声音,几乎撕破了音,带着哭腔,“不要——”

武松全身一震,抄起刀奔了出去,看到眼前一幕,全身如堕冰窖。

那一串跪着的人,此刻已经七倒八歪的横尸于地。几个小衙役倒在血泊里,知县身首分离,赵老爷子脑瓜被劈成两半,鲜血狂喷;夏提刑胸口一个大血窟窿;狮子楼老板脑浆流了一地;姚二嫂连同她怀里抱的男孩,已经成了两截四块,血流满地。李逵提起板斧,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砍掉了王婆那颗花白的头,朝胸口踹一脚,尸体慢慢倒下去。

屠杀只用了片刻工夫。方才他和潘小园两人在帐子里默默相对,各想心事,他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异动。

旁边的小喽啰见黑旋风行凶,纵然有那不忍的,谁敢多说一句话?

而她潘小园在干什么?理智全没了,一面干呕着,一面疯跑,朝李逵大喊:“别杀……”

李逵板斧一挥,喝道:“滚开!别妨了老爷的兴致!”

武松腾身几个纵跃,赶上去,三分力,直接将潘小园推出两丈远,手里的刀直接迎上板斧,当的一声巨响,接口处迸出几丝火星。紧接着手上一轻,李逵的蛮力对上他十分的怒气,那腰刀是寻常之物,竟立刻断了。

武松紧攥着半截断刀,眼睛血红,吼道:“李逵!你干什么杀人!”

李逵倒是显得天真无辜,笑道:“兄弟手痒,见你迟迟不动手,帮你一把,放心,俺只是让俺着板斧发发市,功劳不抢你的……”

武松牙齿咬得格格响,“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也下得去手!”

抽出腰间第二柄刀,抢上去直接便是拼命的招数。李逵赶紧板斧一隔,叫道:“啊哟!反正不是什么好人,那么认真干什么!唉唉,下次我让你杀不就得了……”

再不说话,当头劈下去。

李逵也怒了,须发戟张,板斧乱挥,骂道:“来啊,来啊,怕你的不是好汉!”

这时候远处的人听到动静,见两个梁山兄弟居然开始性命相拼,个个呆若木鸡。张青一边拼命跑过来,一边远远喊道:“两位大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坏了咱们山寨义气!兄弟先……”

跑一半,看到那一地的血污尸体,喊不出来了,冲到一旁,直接吐起来。张青不是没见过杀人现场,但眼前这种犹如屠宰铺一般的场面,也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武松完全不想控制。论蛮力,李逵不输于他;论武功招数,李逵简直是三岁小儿。黑黑的脸膛上立刻见了血,再一刀……

突然被拦腰抱住了,听得身后哭喊:“武二哥,停手!”

板斧在纤手上方三寸处挥过去,一阵劲风。武松吼道:“你不要命了!退下!”

那边张青跌跌撞撞的爬过来,也拼命将李逵往后拉,叫道:“李大哥,冷静,别打了!”

李逵哇哇大叫,轻轻松松就把张青挣开了,顶了个跟头。张青爬起来,再拖住,孙二娘赶过来,一起把住李逵左右两臂,后面再奔来五七个小喽啰,一串人,糖葫芦似的粘在李逵身后,这才把他制动住,大家乱哄哄叫道:“两位大哥住手!别冲动!看在宋大哥的份上……”

武松让潘小园死死抱着,甩不开,血红的眼睁得浑圆,风吹过,眼角淌出几滴热泪,死死盯着李逵,好像要将那束目光凝成刀子。

李逵犹自不忿:“这群厮鸟自己找死,早晚是要杀,你急什么急……”

“我不是要……”

如果只是要取人性命,半夜三更轻装下山,捅死十个八个都不难!但他要的是事实,是证词,是他大哥的清白。

也许只是盼着圆一个念想。但眼下,这念想,让两把板斧劈了个粉碎。

背后还让她紧紧搂住,一鼓作气的杀意慢慢竭下去。听她带着哭腔劝:“别……别跟这人计较……不值……”

李逵让人好说歹说,拉近附近军帐里喝酒消气。

武松擦了把汗,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翻过身,双手按住底下那双细肩膀,几乎是吼出来:“方才你怎么敢去拦我!对面是李逵!他的斧子不长眼!”

潘小园又惊又怕,思绪尚且有点不清不楚的,眼泪流到嘴角,转着圈儿,顺着下巴滴下去。

“你、要是你杀了李逵,你也活不了,你想过没?”

梁山兄弟自相残杀,依军法便是滔天大罪。武松胆敢这么做了,回到梁山,谁都罩不住,能有个全尸,算是大伙顾念往日情分。

武松何尝没想过这种后果,但李逵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他底线——用命来维护的底线。

牙根咬得紧紧的。刀尖撑在地上,头脑沉重得支撑不住。颓然的,慢慢单膝跪下去,让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托住身体的重量。

“大不了老子不在梁山混了!”

冲动只是一瞬。豪言壮语说出来,便知道这话有多空洞。不由自主靠上身边那个柔软温暖的肩窝。她没躲,反而用力站直,让他倚着。

他武松被全国通缉,难做良民,梁山是最理想的容身之处;当初不是想得好好的,在此栖身自保,顺便还宋大哥的人情债。宋江也不是没提点过他,梁山上鱼龙混杂,必定有他武松不愿交往之人,疏远便好,没必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再说,梁山上也不是没有志同道合的兄弟,有些人更是让他获益良多。相处了这么久,已经把一片小小水泊,当成了他的大半个家。

更别提他身上那封密信,旋涡的中心,间接让晁盖送命的东西。梁山上谁肯轻易放走?

若是说走就走,就算梁山方面不计较,他也免不得江湖上名声扫地,更别提,身边这个姓潘的女人,当初答应大哥要护她一条小命,若是就此暴露在江湖的腥风血雨当中,能撑多久?

他刚想解释两句,说自己不过是头脑发热,让她别当真,却听她轻轻的开口了,声音颤抖中透着坚定:“又想安稳,又想率性,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买卖。你若是不愿委曲求全,要是真想打包走人,我没意见。你是有真本事的人,到哪里活不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温言软语说出来,手搭在他肩头,旁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轻轻捋顺他的鬓发。

武松全身一震。太阳从乌云的缝隙里现身,曲曲折折的一道光,透过眼帘**来,劈开头脑中的混沌。猛然睁眼,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想问一句“那你呢?”终究没敢问出口。

而是改口,说道:“不管怎样,此次出战,须得有始有终,不能将其他兄弟陷于风险之中。”

脆弱转瞬即逝。话说到尾,最后一个字已经如铁般坚硬。扶着潘小园的肩膀站起来,指节擦掉她眼角腮边的泪,沉声道:“我去整合队伍,午时准点出发。”

见她怔怔点头,又安抚一句:“以后不这么冲动了,你惜着点你自己小命。”

然后不容她回答反驳,后背一推,给她带离了现场。

视野重新变得高而宽阔,将周围扫一眼,地上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她一个拿不动刀的,方才奋不顾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已经开始发抖了吗?

不仅抖着,腿都软成面条了,走着走着便是一绊,“啊”的尖叫一声。

武松立刻扶住,往下一看,一具滚在地上的身体,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戴着些白孝,似乎是吓昏了,鼻孔还在出气,吹着地上的沙子。方才李逵没来得及杀的最后一个。

他弯腰,将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一扳,皱眉:“郓哥?”

轻轻拍拍脸,郓哥如梦方醒,这才明白自己还在阳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变声的嗓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扑翻身便磕头。

“呜呜,武都头……嫂子,饶命,饶命……小的真不是有意陷害武大郎……我、我是接了西门庆的钱,呜呜……可是、可是真没去,前一天晚上让那个姓刘的小丫头……呜呜呜,截住了……我也是惧怕西门大官人,其实不乐意的……嫂子以前待我那么好,我……呜呜呜……饶命,我给嫂子做牛做马,饶小的一命!嫂子救命,呜呜……”

昔日那怡然自得满口马车的金牌销售,眼下灰扑扑的满脸是泪,说话不成调子。这番惊吓着实不小,只怕要做上半辈子的噩梦。

武松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潘小园,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这孩子说的多半没假。

自私自利的小人精儿,本质倒是不坏。武松没心情安慰他,口气冷冷的,“既如此,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老爹要等急了。”

郓哥却哭得更厉害了:“我爹、我爹死了……”

潘小园忽然说:“带他去梁山。眼下山寨筹钱正忙,我需要些脑子灵光的人。”

这话虽然说得稳重果敢,语调里免不得还有一丝颤。

郓哥猛一抬头,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希望。

“我听嫂子的……”

从黑旋风的板斧底下被她救出来,小猴子心理创伤太重,这会子脑子还不太清楚,只知道跟着“嫂子”,似乎就能保命。颤颤巍巍站起来,腿比潘小园的还软,又差点坐下去。

武松轻轻将他一扶,感到那胳膊抖得跟地震似的,也叹口气,吩咐一个赶来的小头目:“给这孩子带回去安置。其余的尸首,都好好葬了,有家人的,给发抚恤。阳谷县贴安民告示,开库发钱粮,咱们只取一半。”

他已经恢复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李逵作下的事,总要有个善后,免得臭了梁山的名声。

潘小园紧紧拉着武松的手,有点胆怯,问:“二哥,你……你不要和李逵一起带兵了。”

李逵一面杀人,一面哈哈大笑的情境,对任何正常人都是个血腥的刺激。潘小园现在才明白,李大哥憨则憨矣,率则率矣,骨子里大约是个反社会人格,做事没有任何道德约束。据说这种人格是个生理上的缺陷,大脑神经的构造异于常人,她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没法感化没法劝,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再让武松跟他离得近,迟早再出事。

武松眼睛垂下来,心中追悔莫及。他只听说过李逵手底下人命案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江州劫法场那日,李逵那砍瓜切菜屠杀百姓的场面,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对他多留个心眼。

但他和李逵带的是先锋队,眼下又多了一千五百人,是要马上行军至大名府的。要是两个带队的突然性命相拼起来,岂止是不好办。

正踟蹰,听得那边李逵愤怒地嗷嗷大叫:“哼,老爷还不跟你们玩了!不就是杀个把人,看俺亲到大名府去,提了那梁中书的头,杀他个血流成河,哼,用得着你们这些鸟兵马!”

一个黑影随着话音出来,板斧的刃在阳光下晃了晃,大摇大摆地走了。那边张青、孙二娘、王矮虎前前后后的追出来,叫道:“李大哥!”

黑旋风不停步,嘴里叫骂:“哼,叫武松这厮看俺黑爷爷的厉害!俺把那梁中书的人头直接带上梁山去!一兵一卒都不用你的!”

一队小头目愁眉苦脸地跑过来汇报:“大哥……”

武松冷笑一声:“走得好,不管他,让所有人听我指挥。”

一面说,一面瞥一眼李逵的背影,心里膈应到了极点。宋大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鸟人当心腹!闯了那么多次祸,每次大伙都是可怜他憨直率真,一次次的让他将功抵罪。不过这次,他横竖容忍不得,等到回山,非得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处理好一切善后,时光已经近午。武松坚持让潘小园在军帐里休息,再不往外看一眼。

气氛压抑之极,张青夫妇、还有其他几个来增援的头目,目光跟着武松那张铁青的面孔移动,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还是潘小园首先打破了难堪的寂静,小心谨慎地提议:“要么我先……回山,请武二哥拨出几位人手陪送?……”

还没等武松反应,旁边一众大小人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抢着接这个任务,巴不得武松尽快把刚才那事忘了,赶紧做些不痛不痒的决定。

武松点点头,末了却补充一句:“吃了饭再走。”

等到饭也吃过了,终于没什么再留她的理由,武松送了她几里路,拱手告别,最后嘱咐一句:“东平府、大名府,顺利的话也至少需要个把月。你放心,怎么打,我心里有底。”

这是告诉她,不会因为方才的变故而影响战斗的发挥。潘小园领这个情,跟他抿嘴一笑。

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的。自从上梁山以来,似乎是头一次,要跟他分别这么久时光。

武松看出她眼中有些闪烁,只道她心慌担忧,又微笑道:“你只管回山上好好等着,万一有事,休要逞强,等我回来摆平。”

潘小园赶紧说:“梁山上你不用担心,倒是……”

心思辗转一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路边的一地尸体已经被清理完毕,只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

以及,凌乱的脚印,刀刃划过树皮,剥开脆弱的白芯。打斗的痕迹清晰可见。片刻之前,他曾跪在那棵断树跟前,靠在她身上,忍回眼中的泪。

她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一鼓作气,跟他说:“倒是你别逞强,这一次怎么也算是一场硬仗,不是断金亭那种……”

还用她教他怎么打仗?武松笑笑,刚要说句宽心的,忽然见她面色转而凝重,一字一字地说:“你别让人给杀了,也请你少伤人命。”

武松笑容凝固了一刻。这两个要求,分开来,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十分容易。但两军交战,刀箭不长眼,很多时候杀人才能自保,何谈独善其身?要他同时做到两样,无异于担上一份沉重的性命上的风险。

潘小园话说出来,也觉得太过强人所难,连忙补充道:“先保证第一个,再做第二个。”

武松眼角挑起一丝傲气。天底下还没有他不敢接的挑战。干脆利落地答:“依你。”

“还有……心里别有负担。今日你什么都没做错。”

他全身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质问他:真的吗?

“还有……”她轻轻咬着嘴唇,声音却突然沉下去了,嗫嚅着听不清。

武松余光往后看看。大部队都在不远处等他。急着听她最后一句话,俯下身,耳朵凑过去,“还有什么?”

没等到一个字,却看到地上那一双布鞋儿急促地踮了一踮。他的心思刚被那绣着鹅黄小碎花的鞋尖分散了一刻,便忽然觉得一股淡淡的馨香迅速欺近,右脸颊上被轻轻软软的一碰,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拂而过。

……

空地上集结的数千梁山军,以及带兵的大小头目,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往这边看。看到的是武松宽阔的背影,微微躬着,把他面前那个娇小的小妇人完全遮住了,只看到她的月白色褶裙儿,时不时的被风吹得飘起一个角。不一刻,那背影肉眼可见的剧烈一震,几乎是要摔倒。晃了好几晃,扶住了身前的人,这才恢复了平衡。

两个小头目紧张地对望一刻,就要去上前询问。让孙二娘懒洋洋地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