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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恭敬行礼。

“柴大官人,受武松一拜!”

柴进慌忙也答礼,两人互拜了起来,柴进急叫人看座、上茶。

武松反倒过意不去,推辞道:“武松一介粗人,受不起这些礼数。”开门见山地问:“柴大官人如何在此?”

柴进连忙笑道:“武兄弟说哪里话,愚兄……”说着双手捧过一盏茶,“今日假冒了宋大哥名义,也是为了请二哥来,你千万不要见怪。”

柴进明显苍老了很多。算起来,武松初见他时,也不过两余年前光景。那时的柴大官人意气风发,祖传的庄院和田产,再加上赵家人赠予的丹书铁券,足以让他过上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时每天不是习武就是打猎,浑身珠光宝气,身上随便一件袍子,就抵得上武松一辈子穿过的所有衣裳的价值之和。那时他看武松的眼神,还只不过像是在看一个落魄的江湖小虾米。

而现在,他身上只着一袭寻常的布袍,头顶的白发已经稀疏可见,两颊凹了下去,一撮胡须稀稀疏疏,眉眼间的贵气还隐约可见,但眼角的纹路已经暗示着,他这两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如意之事。而他对武松的态度和语气,竟似有些……陪着小心似的。

武松当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他来到柴进庄子里低调避祸,柴进基本上没正眼看过他。他又改不掉恃才傲物的毛病,从不刻意奉承。他活得豪放不羁,更是完全无法适应柴进庄子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柴进看他不惯,又怕毁了自己江湖上爱贤的名声,自然不好赶他走,于是两个人一直不尴不尬的朝夕相见。

直到宋江前来拜访柴进,偶遇武松。老江湖的眼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中了这颗光芒内敛的璞玉,当即高调结交,几乎是反客为主,把不知所措的柴进晾在一边。宋江请武松喝的每一碗酒,给他做的每一件新衣裳,跟他的每一夜抵足而眠,都像是不声不响扇到柴进脸上的巴掌。

当然,成长后的武松也觉得自己当年做得颇有不妥,实在有点对不起柴进,但江湖纷乱,一旦分别,几乎就是天各一方、各自珍重的结局,也不需要什么对往事的追忆与抱歉。

谁能料到,居然在水泊梁山,两人再行相见,而且身份气势上,几乎完全翻转了过来。

柴进之所以假冒宋江的名义把武松请来,自然是担心他记仇,倘若用了真名,怕是就不来赴约了。但这也间接说明,他想要见到武松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武松顷刻间便想明了前因后果。倘若他还是当年那个二货愣头青,此时不免会有些“当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叫你高攀不起”的嘚瑟。但如今他非复吴下阿蒙,见柴进还在不住口的道歉,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兄长今日既叫我来,所为何事,就请直接吩咐,武松不敢有违,便算是当年的补过了。”

柴进简直感动得要哭,连忙招呼他坐,一面还说:“今日的茶不是太好,唉,弄不到当年那种贡茶了,兄弟暂且凑合一下吧。”

吞吞吐吐了几乎一下午,柴进才吐露了今日的意图。

不出武松意料,他也是被坑上梁山的。

坑他的人,叫李逵。

武松对这位李大哥闻名久矣。如果说他自己是宋江的铁杆兄弟,那么李逵就是宋江的铁杆脑残粉。江州劫法场,三打祝家庄,梁山的每一场关键战役中,都不乏这位黑大哥以及他的板斧的影子,总是脱得赤条条地,杀起人来毫不含糊。若是谁敢说宋江一句坏话,这人非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砍一遍不可。

但这位黑旋风李大哥,大约是出生时把脑子忘在娘胎里了,坑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江州劫了法场,他率先背起宋江,一溜烟的就沿大路跑,边跑边杀人。其余梁山好汉刚刚到达江州,地图还没看熟,又追不上他两条腿,只好跟着他一路跑过去。到头来,才发现他把人带上了一条死路,前面是滔滔江水,后面是大波官军,若不是来了神救兵,这伙子好汉差点就全军覆没,被江州军马包饺子了。

后来大家纷纷质问李逵,当时为什么要一头撞到死路上去。李大哥的回答很无辜:“那条路上人多,杀起来痛快。”

据说当时宋江脸都黑了。

打祝家庄的时候,临近的扈家庄原本已经说好了向梁山投诚,以求保全自家人口和财产。可是战斗接近尾声之时,李逵依然闯进了扈家庄,不问男女老少,一律当头就砍,谁都拉不住。此事成为那年北方江湖十大血案之首,扈家庄满门被灭,梁山失去了一个难得的盟友,江湖声望也一时间跌到了谷底。后来大家问起他原因,他依然是讨打的一句:“我看那家人不顺眼,脖子太长,砍了痛快!”

后来,这个不靠谱的黑厮因事来到柴进庄子里暂住。柴进平生最爱的就是壮士,见他虽然脑容量似有欠缺,但武松的前车之鉴在先,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再说,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江湖威望日益下降。林冲拿着他的推荐信上梁山,当时的梁山首领王伦居然不买账,将林冲反复刁难,差点轰了出去,一点也不顾及他柴大官人的面子;再往后几年,江湖上犯了事儿的好汉,头一个想起来的救星,已经不是他沧州柴大官人,而是山东梁山泊黑宋江了。

他得出结论,大约是自己不够慷慨,花钱花得不够多。

好容易迎到一个江湖名气满格的李逵,于是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时,还不忘一件件的给做新衣服,每天派人去陪他说话、练拳——其实就是当沙包。后来还派了两个美貌的弹唱丫头去伺候。不过这次马屁拍在马脚上,据说两位美女当即就被李逵一脚一个踢出来,一个断了鼻梁骨,一个折了细胳膊,让柴进赔了好一大笔医药费。

不久,柴进到外地去探亲,李大哥在庄子里憋闷出鸟,嚷着要同去蹭旅游。柴进没反对,大概是觉得,身边带着一个威风凛凛杀人无数的黑壮士做小弟,倍儿有面子。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忘了一件事:李逵只能是一个人的小弟。

李逵手中的板斧,抽出来,只有一个人能喝令他收回去。

这个人,不是他柴进。

李逵到了高唐州,第二天就惹出事来,打死了知府的小舅子。柴进在后面发疯似的拦,可李逵越打越起劲。等他停手,地上只剩一滩血肉了。

人生地不熟的柴进当即被捉拿归案,李逵这才慌起来,一溜烟逃回了梁山泊,休息了好几天,又喝了几场酒,打了几场架,这才说起把柴进坑进班房的事儿。梁山泊里好汉都或多或少和柴进有交情,欢乐的酒席当即就吃不下去。等他们点起军马,火速前去攻城救援的时候,柴进已经被重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家财尽被抄没,一家老小全被监押,那丹书铁券也不知被谁丢到臭水沟里去了。

一番厮杀,高唐州血流成河,柴进终于被救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没了一切退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欠了几乎梁山所有人的情,只能请求宋江收留。而柴进那被抄没的家财,大大小小装了二十余辆车儿,跟他一块儿上了梁山。纵横黑白两道的河北首富、沧州柴大官人从此在江湖上除名,摇身一变,成为了梁山泊里的“柴进兄弟”。

这番往事,他叙述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流露出抱怨的意思,末了还笑着说,宋江感念他当年恩德,便没给他安排什么辛苦差事,只是让他负责掌管山寨内钱粮仓廒收放,是个不费力的闲职。

武松听毕,半晌无言,最后终于道:“你不是要我来帮忙,收拾那位李大哥的吧?”

柴进惶然变色,道:“怎敢,怎敢!李大哥义气深重,我结交还来不及呢。上次的事,是我疏忽,倘若换了武二郎你,有足够的力气拉住他,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他如今和吴用吴学究在外公干,你想见也见不到嘛。”

武松有些焦躁。柴进已经不是当年的柴进。当年的柴大官人,起码豪爽任性,起码敢怒敢言,起码敢不客气地冲自己甩脸子。

说话也就不像他那样端着了:“那么,柴大官人今日召我来,有何见教?”

柴进又说了一堆套话,这才赔笑着道:“听闻,武兄弟的令嫂,也在山寨居住?”

这句话一下把武松拉回到了现实。他还真花时间想了那么一想,才意识到自己宿舍里的确还挤着一位让人有点头疼的小娘子。那根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是。如何?”

柴进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抵触情绪,慌忙道:“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只是柴进曾听人说,令嫂在生意理财方面多有建树,这个……那个……”他下了下决心,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低声说:“柴进如今……钱财方面,有些困难……若能得高人相助,那个、感激不尽……”

武松惊得茶都忘记喝了。这才想起来,当日在金沙滩,她似乎的确说过那么一句,说自己是生意人,能解决山寨的财政问题?

多半是为了留在山上,一时冲动说出来的大话,是哪个大嘴巴不把门到处传,连柴进都知道了?

人红是非多。人红又没有硬拳头,在江湖里基本上等于找死。武松当即就想替她谦虚掉这句话,说:“这个嘛,她……的确有些小本事,可是……”

柴进却笑了:“武兄弟何必枉自谦虚。令嫂过去是在阳谷县做生意不是?做得还很红火不是?我这里已经有相熟的人细细与我说了,我心里有数——英雄不问出处,倘若她能来救我燃眉之急,柴进愿诚心相谢。”

武松自从住进梁山以来,见过的所有新鲜事儿,都不如柴进这一句话让他震撼。

“梁山……有人……认识她?”

柴进一拍手,房门轻轻打开,滚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扑在武松脚底下,一边抱大腿,一边磕头:“武都头,大哥,亲爷爷,想不到你也来混黑道,请受小的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