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擎冷冷道:“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理?”
“如果广成宫还是五年前和朝云宗同气连枝的人族大派,你自然不会。”宁小闲笑了,“可惜,现在它为风闻伯所把持,颠倒宗义,消极作为,四处鼓动宗派战争,对抗北方战线却是越发无力。最重要的是,风闻伯可是和阴九幽站在一起的,和这个广成宫用心镇守了一万年的妖人沆瀣一气,白掌门难道不想替老朋友正本清源?”
她顿了一顿,才缓缓道:“脓疮不剜,病躯不愈。阴九幽还有两个多月才会返回,白掌门何不借此机会除了风闻伯,挖掉广成宫身上这块烂肉?”
白擎瞪着她,不发一语,身上又散出发初次见面时那般直似要斩尽万物般的锋芒。宁小闲却像毫无所觉,十指交叉置于腹部,端坐得十分淑女,等待他的回答。
……
一夜无话。宁小闲于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富平镇。
这一日,雨仍未停,权十方送她出了院门,嘴唇动了动,发出来的声音几至低不可闻:“宁小闲,今后……你要多保重。”
她站住,转过身微微一笑:“权师兄,你也是。祝你早日寻到意中人。”言罢,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向他鞠了一躬。
当她还是凡人时,只有他正视她,给了她最需要的尊重。可是她心有所属,此生绝无可能与他执手。既如此,最好永不再见了。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欠。
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权十方看着她轻盈的步伐。看着她撑着油纸伞,在这朦胧的烟雨中渐行渐远,玲珑的身影似乎慢慢消散在天地间。
她这是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罢?他眼中模糊起来。
他痴痴地倚门立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长叹,白擎的声音空前柔软:“痴儿。收心罢。莫忘了你答应为师的话。”
权十方心口一阵剧痛,连喉间都感到了腥甜,忍不住闭起了眼,两行泪水甫一淌下,就被风吹雨打去
。
他早就找到意中人,却不打算再另寻过。可她已有了自己的姻缘。既是如此,既是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双目,那双朗若晨星的眸中,哪里还有半丝儿女情长?只余下清明一片、黑洞一片。
他这才淡淡回答道:“是。师傅!”
小院的柴门重新又关了起来,关住了一院的黯寂。
四天前,他曾跪在师傅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誓:“天地为鉴,只要师傅这一次肯出手助她,我必挥慧剑、断情丝,再不沾儿女私情,从此以心证道。直至超脱彼岸!”
这些,宁小闲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亦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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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乙木生长之力,南赡部洲的花儿最早吐露芳华的地点。也许就在巴蛇森林。
树梢上犹挂着颤巍巍的积雪,这里的桃花就开得漫山遍野,根本不须等到人间三四月的芳菲时节。
这般轻佻的颜色铺天盖地起来,也奔放、灿烂、壮观得令人要屏住呼吸,挪不开眼。外事堂在巴蛇森林深处,窦二以人类之身又翻过了两座山峰才到。他修为不高,走到这巴蛇森林深处来。已有些气喘了。待他自报了名号,侍女就一脸笑容。殷勤地将她迎到了书房当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外事堂的最核心之地。和隐流的其他建筑一样,书房很宽敞,然而这里的摆设却很有“人”的味道,多宝槅子上有各式各样小巧精致的器物,角落的鹤嘴香炉闲置下来,却被擦得锃亮。这个时节用不着熏香,窗外就有百花盛开,一阵风吹过,带进来的是茉莉的清香。
宁小闲正在批阅文书。她今日只着一件素净的白袍,宽大的袍子将她全身的曲线都盖住了,只露出颈下一小截粉嫩的肌肤,浓密的青丝也只用碧玉簪松松地挽在脑后,看起来闲适恬淡,一缕发丝溜至前额,被她勾指拂起,随意拨到耳后,于是露出了状若水滴的小巧耳垂。
她的眉目雅致,琼鼻菱唇、黛眉杏眼,看起来精巧若瓷。明明不是艳若桃李的模样,然而窦二多看两眼,却觉得这张面庞越看越有味道,不知哪里来的奇怪吸引力,要将人的视线牢牢定在她身上。
窗外偶有鸟鸣,她正在奋笔疾书,狼毫与纸面磨擦,发出了沙沙的轻响,窦二却觉得眼前静谧安详得仿若古画,望之令人心旷神怡,自己坐在这里却是格格不入,像是煞了风景的一大败笔。
他呆愣了很久才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居然盯着巴蛇森林的女主人看了那么久!
他真是不要命了!窦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宁小闲手下不停,却已经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随手将狼毫笔搁起,笑道:“窦二,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了呢。你过得如何?”
窦二不敢怠慢,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托大人鸿福,窦二还算混了点出息,没敢给大人丢脸。”他说得虽然谦卑,实则有几分自得。
他如今的神情气势,和三年前已是判若两人。他是宁小闲带进隐流的,修炼资质虽差,经商禀赋却是极好,尤擅长和人打交道,这几年从中南商线的干事开始做起,到现在已是一手负责东北商线事宜的副主事,再不是昔年那个撷艳团里面干最苦的活儿,还要饱受他人欺负的倒霉蛋儿了
。隐流开辟的东北、中部、中南、东南和南部商线之中,以东北线路的情况最混乱、最复杂,他还能作得风生水起,手里也的确有两把刷子。
人类修士,的确比妖怪能说会道。她笑了笑:“据说你有事要禀,一定要见我亲谈?”
“听说大人苏醒,前一趟就想来拜谢的,哪知您二位随即就出了门。”窦二面上神情转肃,“您也知道,我手下有一支商号是打着扶摇仙派的旗号,外人并不知道这是隐流名下产业。依据长天大人示意,我用这支商号和奇楠宗做生意已经有四个多月,每次供货都是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她听到这里,嘴角勾起道:“窦二,别卖弄了,说重点。”这支假借了他人名义的商号长期与奇楠宗往来,为的就是获取这支部族的资料。
“咳咳,老毛病犯了。”窦二赶紧道,“重点在于,一个月前我亲自带队前往时,发现奇楠宗的领地上还停着另一支商会的大车。呵您也知道我们走商走惯了的人,总能一眼看出许多细节。这支新来的商会虽然会旗的毛边都翻卷过来,旧得有些年头,一整排三十余辆大车,看起来也是风吹雨淋惯了的,但车上的顶毡篷子却是新的,凑近些还能闻到硝料的味道。所以,这支车队并不是商队,不过是冒顶着商队的旗号,不想引人注意罢了。”
“再就是,从地上的印迹来看,这些大车所运载的东西,极沉极重,却绝不是通常能在东北线上见着的寒地草药等物,也不是在奇楠宗里面很受欢迎的南方水果。”宁小闲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有经验的山贼都能从车轮印子、碾土深度判断出商队所运载的货物值不值钱,窦二有这手本事也不奇怪。只听他接着道,“这些车子装卸货物的时候也很小心,从不让外人在场,不过我还是找准了机会,有一日从车上搬下来的袋子破了,里面漏出来不少东西掉在地上。”
窦二一字一句道:“宁大人,我看得分明。那支商队运送的东西,乃是通河红泥。”
她立刻敛起笑容,正色道:“你能确定?”
“能!”他斩钉截铁道,“奇楠宗的象人做事粗砺,虽然即时打扫过了,但还遗有一星半点在地。我偷偷取了回来。通河红泥此物,我曾在奇楠宗的领地里头见过无数回,不会认错。”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放到她书案上。
盒子里装着零散的泥块,已经干涸了,颜色却像鲜血一般浓厚,闻起来也像血的气息,或者说,有浓浓的铁锈味儿。她喃喃道:“原来如此,果然是釜底抽薪之计。你可有派人跟梢么?”
“有的,估计消息这几天就会送回来。”
她伸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你这差事办得极好。去领两枚结婴丹。另外,你这线上主事原本就空缺,从现在起,你就是主事了,薪俸加半级。”
窦二自是欢喜,站起来恭敬行礼,很自觉地告退了。
夕阳晚照,侍女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进来放到书桌上,又返身将明珠灯打亮,这才朝她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宁大人公务繁忙,每日都要操劳至午夜,这是整个外事厅都知道的事。
宁小闲头也不抬,拣起一本西南商会的账表重新看了起来,不忘拿朱笔勾勾画画。她神念强大,看完五本账表的功夫,凡人大概要用上三天左右。阅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住笔,笑道:“躲在外头作甚,怎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