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姑娘,当真是好久不见了。”正沿着林间小径信步前行的男子,脚步微微一顿,面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今日一袭白衣,从发尾到衣袂,皆是一尘不染。话说,她还跟着云虎商队的时候,就觉得这位西席先生确有几分奇人的模样,无论车队走到什么样的荒郊野地里去,他的发丝、衣着,永远是一丝不乱,纤毫无尘。
三年的时光,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以宁小闲现在的眼界再去看他,言先生身上的谜团反而越发多了起来。
首先,她可以肯定的是,言先生绝对不是人。当她还是凡人,只有肉眼凡胎的时候,会觉得言先生很和气、很善良,还有一点点神秘,除此以外也看不出什么别的门道了;如今大不同了,她在隐流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并且这里号称是妖怪大本营,什么样奇形怪状的妖物没有?淬就的眼力,此时就能看出言先生身上的气质,明显不是人类所有。
言先生看到她,却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好像她这个无灵根的凡人突然拥有了合道初期的修为,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好像她身上紊乱的气息不值得大惊小怪。
其次,言先生的修为深不可测。就算以她现在的本事,也看不穿这个穿着白衣的家伙,本尊是什么,道行到了什么境界。言先生每行一步,都奇异地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要望见他的本人,反而像水中望月那样看不真切,他看着人的眼神,也会让你觉得本初又纯真。长天提过,这是“天人合一”之境。乃是上体天心、下察人运、明悟世道、心澄若镜的体现,泱泱众生中,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巴蛇森林对其他宗派的妖怪来说可是禁区,生长之力的存在隔绝了所有不打算加入隐流的妖怪的窥伺。就算汨罗得了老府主的传承,已是合道大圆满境界,也不能直接到森林里来找她。可是言先生进出如入无人之境,意态潇洒,似乎根本不把这生长之力对妖怪的束缚放在眼里,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奇异地,她就觉得言先生对她没有半点恶意。这人每次出现都有原因,这一回又为什么来找她?
她将言先生迎回了自己的住处。奉上灵茶一盏,两人聊了一会儿跟着云虎商队走商时的趣闻,谈笑晏晏。
过了好一阵子,室内突然沉寂下来,她才抬指敲着桌面,轻轻道:“言先生,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言先生垂下眼:“不过是云游到此,顺便一访罢了。”
她笑了笑:“哦?这么说,你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言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才冒出一句话:“他……还没出关么?”
她心头剧震,力道没控制好,差点一指头在桌上戳个大洞出来:“他。哪个他?”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言先生问的是长天。
尼玛,神魔狱的秘密从何时起这么不值钱了,公输昭知道,言先生也知道?并且公输昭知道还情有可原,毕竟他是阴九幽的分身之一,对神魔狱比她还了解。可是言先生呢,他不就是一路人甲么?
何况,长天闭关这事。除了她和身边的几个小伙伴之外,再也没人知道了啊。言先生从哪里能获知这个秘密?
她心念急转,第一个念头是杀人灭口。第二个念头是毁尸灭迹。可是言先生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样子,她现在只有一个人,若招呼涂尽和七仔过来,再加几十个隐卫,能拿得下他么?嗯,感觉还是有点儿悬啊。
言先生不说话了,不过他的眼神了然中还带着三分笑意。她又按捺下心中暴走的冲动,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言先生居然点了点头:“我和神君,本是旧识。”
这一句话,就得到她的骇然相顾。长天本身就是个史前大妖怪,能和他成为“旧识”的家伙,少说也活了三万岁吧?并且言先生似乎还嫌这个消息不够劲爆,添油加醋地说了句:“其实,我的年纪比撼天神君还要再大些。”
感谢真一诀,感谢见微知著心法,感谢长天成日价的耳提面命,她的神经粗比钢丝,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居然神速地平复下来。她嘴角抽了抽:“请问,你到底是?”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史前老妖怪吧?也就是说,她自己再加上涂尽和七仔,以及琅琊和鹤门主一同出手,也没用了是吧?
言先生又露出了那个温和的、风度翩翩的微笑,然后说:“我饿了。”
“……”屋外冷风吹过,卷起一阵落叶,她觉得自己瞬间石化。
言先生的表情认真,居然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对方不像个会无缘无故行事的人,碍于隐流里的伙食实在太差,她还是到林中打了两只竹鸡,又到河里捡了一点田螺,这才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两只柠檬烤鸡,一盘子葱姜炒田螺,还有她原本就腌好的酒渍飞梭蟹,再配上小半盆香草焗白壳蜗牛,隆重上桌。言先生挟了一筷子尝了尝,才赞叹道:“宁姑娘的手艺,比起在商队时又有飞跃,看来修为境界的提升,对你厨艺竟有帮助。”随后就开始风卷残云起来,他吃饭的样子虽然斯文,速度却着实不慢,宁小闲只给他添了两三回酒,桌上的菜肴就见了底。
她放下酒壶,皮笑肉不笑道:“不要故弄玄虚了,有话快说罢。”这人看起来也没甚恶意,只是吞吞吐吐的模样太讨人厌。
言先生缓缓道:“倒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是我这一族虽然喜欢行走世间,体察世情,却不能随便对人开口言说,除非受过人的恩惠。若无你现在这一饭之惠,我也不能开口对你说的。”
她恍然:“难怪在商队的时候,你替张生拦下了熊妖的攻击。后面其他人再遇伤,你就不闻不问了。”
她说得太直白,言先生的面上居然微微一红,轻咳一声:“他早年施惠与我,理当报答
。不过那一次抵抗之后,恩义已清,再不相干。”
宁小闲斜睨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言先生微笑,露出一口白牙。
“……也不能说是么?”
“我族的身份,只能由旁人自行洞悉,却不可主动告知。”
他嘴上挂了铁将军把门的吧,否则如何能守得这样紧?可惜长天闭关了,否则分分钟就能把他的真身告诉她,还用得着他这么装神弄鬼?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不愿与世人交集,你为何又主动来找我?”
言先生却还是端出了那一句话:“神君,还在闭关之中?”
“是啊。”她叹了口气,“原以为半年就能出关的,哪知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据说服了道果之后闭关越久,效果越好。”她拿眼角瞅着言先生,“我看你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你能告诉我,他可从本次闭关中得了什么益处?”
言先生正色道:“我非万能,只知本界之事!神君此刻不在本界,我自然不晓得。”
宁小闲失声道:“你,你竟然连他悟道的方式是神游天外都知道!”
言先生温和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婷婷玉立,眼中光芒流转,已是清丽绝俗的佳人。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紫,乌漆长发已然及腰,垂在背后如丝如缎,越发衬得她举手投足之间都隐约有了雍容的气度,与他初见时已有很大不同,惟有眉眼间的那一抹灵气不曾减去。
也难怪撼天神君喜欢她,站在这样的女人身边让人颇觉安心静气。唉,若有可能,言先生也不希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小闲总觉得他眼里似乎闪过了一抹意味不明。他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果真是天意。宁姑娘,我族的能力特殊,能看到过去之事,只是不能洞悉人心,不能通晓未来。我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却明白未来数月若能往东而去,对你的心愿极有裨益。”
她紧紧盯住他,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我要离开巴蛇山脉,往东而去?”
言先生点了点头:“不错。”
“去哪?”
“你应该很快便知道了。”
“往东去,能成全我什么心愿?”
言先生低声道:“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莫非……这死妖怪就不能说清楚一点吗?
她心中砰砰跳了起来,想了想却皱起黛眉:“可是,我答应了长天,在他出关之前绝不离开隐流。”
言先生喉间动了动,才道:“据我所知,你答应他的,是‘半年内绝不离开隐流’吧?如今半年之期已到,你此时离开,并不算破誓。”
“你,你连这个都知道!”宁小闲低呼了一声,想起两人说完这句话之后的种种暧|昧言语,不禁面色通红。言先生该不会连情人之间的小话儿,也一并偷听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