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仁面露不忍,但亦是爱莫能助。
说实在的,对这个与自己有过一夜鱼水之欢的女子,乐仁悲悯、心疼,且从未有过恨意。
乐氏大公子乐仁在十七岁前,除了在曜云门中修习四年,从未与外界有过任何交游。在曜云门中完成学业、回上谷后不久,他便出门采风,在一处风光绝佳的僻壤中买下了一座小小农居,也是在那里,遇上了年仅十二的太女。
彼时的她浑身泥水交加、躺倒在了乐仁借住的草庐前。因受人追杀,她身受重伤,高烧不退,像是只孱弱的小兽。
面对那样弱小和无助的孩子,乐仁不可能不施以援手。
在乐仁看来,这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既然被自己碰上了,合该好好照顾,等她伤势痊愈,再送她归乡。
他洗手作羹汤,精心伺候着太女的伤,每次他掀起热腾腾的锅盖、满室飘香时,被他同样捡回家来的一猫一狗,就会蹭着他的裤脚,仰头侬侬软软地撒娇。
……即使在无意中发现太女身上所带着的、属于殷氏的夔纹玉带钩,即使猜到了太女的真实身份,乐仁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他想,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孩子先养好伤势,之后再劝她从善从良。
但少女却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撩拨他,亲昵地唤他乐仁哥哥,还常常往他怀里扑,乐仁权当这是小孩子的玩闹戏耍,虽说时常教训她,这样做不恰当,但也是温声细语,生怕伤了她的心。
他根本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会给他下那种药。
在一个夏雨滂沱的夜晚过后,乐仁懵了。
他本也是初经人事,却偏偏伤了这么个年幼的孩子,他觉得自己罪孽太过深重,唯有一死才能谢罪。
……直到太女将他绑缚起来,洋洋得意地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是被一个人唆使来的。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是在一个叫做应宜声的人的唆使下,前来找寻一个合适的工具的。
应宜声,这个太女一心所倾慕的人,怀疑太女的能力,他要求,除非太女能做到断情绝欲,否则不可能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太女说,我已经断情绝欲,绝不会轻易动情。我愿意一生一世追随您。
应宜声说,你未尝情/欲,怎能说会断情绝欲。
于是,太女就来了人世间,来找寻一个能让她品尝情/欲滋味的工具。
她不无骄傲地坐在乐仁面前,炫耀着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疤,笑道:“这些伤呢,是我自己划的。”她欺身上前,踮起脚玩弄着乐仁的下巴,“再说,我纪云开怎么能配一个宵小之辈?必定是得一个修仙世家的俊秀公子。所以我千挑万选,才挑中了你。怎样?可觉得荣幸?”
乐仁听得痛心。
在他单纯的、几乎用画笔就能构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这样黑暗的一隅。而他认为,这样一个孩子不应该生活在黑暗之中。
……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该。
他劝说太女,苦口婆心,殚精竭虑,但太女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对乐仁极尽挑逗之能事,但面对着一个孩子,乐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于是太女用药,逼得乐仁痛苦不堪,以头抢地,咬舌自残,但太女却将他的下巴卸掉,将他锁起来,只待药效全部发作时,便依应宜声所言,去体味人间的情/爱。
七日,整整七日,乐仁几乎被折磨到发疯,太女倒是心满意足。不过,她做了一件与她原本计划不符的事情。
她本来是打算在一切结束后杀掉乐仁,以证明情与爱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烟云。然而,乐礼这人看起来着实蠢,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还不忘劝她回头是岸。她总觉得杀掉这么个老古板怪没意思的,索性留了他一条性命。
临行前,她掐住乐仁的下巴,那张稚嫩娇俏的脸庞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艳丽媚笑:“……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从此,这个少女便在乐仁心里扎下了根,不是爱情的芽根,而是一根刺。
因为他侵占了这个女孩,他就背负上了一层枷锁。
他要救她。
他必须让她知道,世间情/爱,并非肉/欲,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必然是伤人伤己。
于是,乐仁背负着这样的枷锁离开了乐家,走得头也不回。
纵然身败名裂,纵然世人都在笑话他一个成年之人,竟痴恋一个恶毒幼童至此,他也是置若罔闻。
而自从失去灵力后,乐仁一度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无能为力了。他甚至没有站在太女面前予以说教的资格。
但是,现在,太女就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灵力皆散,归于常人。她那样苦苦央求自己,眼泪滂沱,如同那夜夏雨。
乐仁俯下身,抓住了太女冰凉的手指,苦涩笑道:“我救不了。我……早就是个普通人了。”
太女仰起脸来,抓住他的袖子,面色苍白如纸:“不,不……我求你,回一趟渔阳山,求求江循,我主上想要见他一面……”
乐仁面色微变,挣出袖子来,左右环视一圈,口气急促地询问:“江循他早就死了!你从哪儿听说……”
太女往前膝行两步,又是两三行清泪接连流下:“主上说……他有衔蝉奴的神魂。虽然彼此之间无法感应存在,但他,他说,江循一定活过来了……”
乐仁心中发苦。
为着应宜声的一句猜测,她就这样冒着危险,以凡人肉身悄悄摸上渔阳山来……
太女仍是一口一个“主上”,声声唤得凄切:“主上他让我转告能转告的人,江循若是来见他,答应他一个条件,他便把衔蝉奴神魂交还给江循!”
乐仁不由得脱口问道:“什么条件?”
太女摇头,凄楚道:“主上说,一定要见到江循再说……”
乐仁见太女之状不像是谎话,犹豫片刻后便问:“你主上身在何处?带我去看一眼,确认无误后,我自会帮你。”
……
江循接到乐仁的通知是在午后时分。而在赶到应宜声置身的废弃道观时,已是接近傍晚时分。
道观外满布松柏,散发着迷人的脂香,在冷空气中幽幽浮动。而观内的空气中,松香却被浓重的灰尘气掩盖过去,呼吸一口便能呛辣得喉头发痛。
应宜声躺在道观主殿中央的一方草席上,周身遍无半分伤痕,看上去倒是一如往日般,身材纤瘦,浑然风流,美到令人语塞。
在靠近应宜声头位的地方摆放着一只凹陷的铜盆,盆里盛满了温热的血水,太女正在他头边跪着,替他擦拭从口角流出的鲜血。
在来的路上,乐仁已将太女讲给他的内容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江循。
在江循死去的这三年间,应宜声无时无刻不想要抢进渔阳山中,夺取江循尸首,亏得秦牧拼死护佑,才保得江循尸身安好。
因为没能找到胞弟应宜歌的转世魂魄,应宜声索性也不着急,只当是把江循的尸身暂且搁置在秦家,自己则四处寻访弟弟的转世。
转眼间,三年光阴逝去。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应宜声便时常暖了酒来喝,酣畅淋漓地大醉一场,以求一夜好梦。某个如水秋夜中,他正在冰泉洞内对月自酌,历数孤影,却发现一个人影竟在自己浑然不觉之间站在了洞口,挡住了从外渗透而来的泠泠月光。
应宜声眯起醉眼,朦胧地看向来人,但只一眼,他便通体发凉,手中所持的酒壶都不要了,直甩到了一旁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盯着那身影,呆愣了很久,才骤然扑了上去,将那身影抱了个满怀。
他狂乱地亲吻着来人的发顶,额角,脸颊,每一处都和他的记忆严丝合缝,包括他羞怯的反应,以及低声的喃语:“哥哥,不要,你轻些,好痒~”
梦里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能让自己贴身抱紧,这样的幸福就像是在他心口上凿上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看血从里面毫无顾忌地喷涌出来,又痛又畅快。
应宜声揽住那人的肩膀,梦呓着:“……宜歌。”
“应宜歌”笑了,那笑声就像是一把细嫩的树叶,搔得人心痒痒得发烫:“哥哥,是我,我来找你了。”
和应宜歌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模一样的声音,巨大的幸福把应宜声自足底淹没至头顶,呛得他眼前发花,刚刚饮下的热酒在他体内翻腾起来,连带着血液,一起怒海翻波。
“应宜歌”软软地贴靠在应宜声胸前,抬起那张应宜声魂牵梦绕了多年的脸,笑道:“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应宜声来不及去想来人是谁,也来不及去问更多,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哪怕是幻觉,他也要多看两眼才肯罢休:“宜歌,你要哥哥的什么,拿去便是。”
话音刚落,应宜声的身体便是猛然的一滞。
他满身的血液真的开始沸腾起来,嘶嘶地喷吐着热气,冲撞着他的筋脉,把内里的经穴一个个烧着、点燃。血管变成了输送油料的管道,沸腾,沸腾,沸腾,煎熬着他的骨血,把内里的一切器官都叫嚣着破坏殆尽。
随后,热血逐渐平息、凝结,血液就像是烧滚了的钢水,在遇到冷空气后,迅速变得坚硬起来。
血液变成钢筋,在内部盘绕着,从内缓缓刺透了应宜声的每一寸肌理。
“应宜歌”那样温柔地注视着应宜声,把放在他胸腔位置的手撤开,脉脉含情地望着应宜声,一字一顿道:“哥哥,为了我去死,好不好?”
……眼前人不是幻觉。
……可也同样不是应宜歌。
应宜声就这样让一个陌生人欺近了自己,轻而易举地让他破坏了自己的身体。
……只因为他有一张脸罢了。
而现在,这张脸也在发生着变化,化成了一个拔萃的美人,颇有芝兰玉树、绕树春藤之姿。他蹲下身来,托腮看着应宜声,认真端详了他死灰般破败的脸色半晌有余,才笑问道:“……听说,你曾用过衔蝉奴的神魂?”
应宜声不答话,他的体内,属于衔蝉奴神魂的那部分正在缓慢运作,维持着他不死,但是,应宜声却发现,来人动用的手法极其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