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循全副心思都系在秦秋的伤势上,根本没有料到乱雪会突然跑出,他只一个恍神,脸上便陡然一热,随即,大片的血雾在他眼前呈放射状绽放开来。
受伤后,乱雪第一反应就是猛然跳起,将整个身子压在了秦秋身上,不顾自己肩膀上被灵力场轰出的拳头大小的血洞,紧紧拥住了秦秋的身体。
他贴在秦秋耳边,小声嗫嚅:“小姐,小心,坏人。”
只这六个字,秦秋就失了力气,身子想要委顿下去,双脚却似扎根了似的牢牢戳在原地,全身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提线人偶似的姿势,眼中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
她徒劳地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但江循读懂了她的唇形。
从刚才起,她一直在说,快跑,不要过来,哥哥,快跑。
秦秋的身后,延伸出了十数道细碎的银光,蝉翼般随着她身体的微晃而颤抖着,将她的关节和肌肉牢牢锁死。
江循的眸光狠狠地一缩。
……银傀儡。
秦秋的法器银傀儡,如蜘蛛丝一般粗细,轻易觉察不得,缠绕在人的关节上,灵力渗入肌理,会有极强的麻痹和疼痛感,如果不依照银傀儡的指示行事,就要遭受彻骨铭心之痛,因此得名“银傀儡”。
秦秋的所有关节和肌肉都被银傀儡封上了,就连脖子上也系着一线银光,她若是张口提醒江循,哪怕只是简单地比个口型,那切肤的刺痛就会渗入她的喉管之中,令她痛不欲生。
……她是秦道元放出来的倒钩。
他算准了自己对小秋的感情,即使自己发现了银傀儡的奥秘,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绝对会出来替她解围。
这就是秦道元对她做出的事情。用这个仍活着的、不受宠的女儿,来引出那个杀死他心爱儿子的凶手。
那么,江循便如他所愿。
江循迈开步子,一步越出了那光影缭乱的松针倒影。
在他脚迈出结界的瞬间,秦秋的身体便难以控制地倒飞出去,乱雪一肩受伤,抱不住她,眼见着她乍然消失,连自己肩上那个汩汩流血的血洞都顾不上,惶急地拔脚就追。
江循一把抓住了乱雪没受伤的手臂,而此时,数十道羽矢呈半圆包围圈、流星般朝他们奔袭而来,在空气中划出数道荧荧流火。箭尖镶嵌着一个闭锁式的莲花爪刺,若是楔入人的体内,灵力场激荡开来,当场爆炸,就算是江循,也会被这交织的灵力场撕成碎片。
就像秦牧以前说的那样,江循的能力,能让他伤口自愈,能让他百毒不侵,他的血肉能迅速净化、更替被污染被破坏的那部分,但是,当创伤来得太过凶猛直接、一招致命时,就算是江循,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这样的创口。
……只是这箭也太慢了些。
在精力集中的江循眼里,这些疾如奔雷的箭矢,就像是纪录片里的慢镜头回放,一帧一帧的定格,江循甚至有空闲在这时拔出乱雪的佩剑,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抹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
在听涛道四周,埋伏着一圈秦氏的弓/弩手,他们手中均握一把雕花巨弩,弩身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桐油光泽。这是在秦氏精心寻来的业火种中淬炼而生的宝器,秦氏只此十六把,统统给了这十六位精心选□□的神弩手。临行前,秦道元特意将他们唤到回明殿前,嘱咐道:“那两个秦氏叛徒不必留全尸,但一定要带回尸首来,我要将他们的首级悬挂在殿前,挂上一月,好为我儿秦牧洗雪冤仇。”
箭已发出,两个距离较近的弓/弩手交换了一下目光,一个容长脸的瘦高个儿把弓/弩搂在怀里,迅速隐在蒿草之后,压低嗓子,对身旁戴着单面眼罩的人问:“现如今那两人怕是都成了刺猬了吧?”
戴眼罩的轻笑一声:“那有什么,罪有应得罢了。快些去将他们的尸体捡回,要是被那东山玉氏的给抢走,我们可就交不了差了。”
容长脸从蒿草间翻出,提着弓/弩猫起腰来,看向了江循所在的方向。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远远地,他看到江循坐在听涛道的石阶上,肩头靠着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乱雪。十数根精心制作的莲花箭首尾相连,排成一圈,如一轮金光熠熠的命盘,环绕着江循的身体,如训练有素的雀鸟一样徐徐回旋,把含着松香味道的空气一层层剖开。
江循的手上没有任何操控的动作,那由十五根箭矢构成的形状繁复的□□图,却在他眼前循环转动,像是一面护卫的盾。
……等等,十五根?
容长脸正觉得这个数字有哪里不对,就发现江循的脸转朝向了自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唇齿微启,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又一个。”
容长脸受此惊吓,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他的身体比趴卧时稍高,所以他在余光中清楚地看到,已经有一个弩手满肩鲜血地昏倒在了地上,他身侧的蒿草被滚倒了一片,翠绿的草尖上挑着几滴饱满的血滴,将草压得向下弯去。
还未等他想到这人的生死问题,他便觉得肩头一阵撕心剜骨的锐痛。
一根莲花箭从那旋转的□□中乍然飞出,径直刺入了他大臂与肩头的骨骼缝隙里,和乱雪受伤的部位一模一样。
容长脸疼得面目扭曲,想要呼喊,却发现体内有一股灵力快速扩散开来,令他口舌麻痹,胸口滞胀,竟是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个逆徒竟然修改了莲花箭中的灵力场!
江循懒得再看那倒下去的容长脸,把视线转回了乱雪身上。
乱雪肩头上的伤口在自己鲜血的滋润下,已经渐渐恢复了,破碎的骨片和裂开的血肉迅速弥合起来。
他伏在江循肩头,控制不住地颤抖。
江循听到他小声嗫嚅:“公子,我刚才,是不是,把小姐的衣服弄脏了。”
他拍了拍乱雪毛茸茸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小姐不会怪责你的。”
乱雪舒了一口气,盯着江循的侧脸,小声道:“那,那就好。可是,小姐看起来很伤心。是因为,乱雪走了吗?”
江循低下头来,乱雪那过于澄净的眼眸中闪着疑惑的光,不禁轻笑,用手揽住他的头,修长的手指盖住了他的眼睛,自己则把脸转向一边,发现山坡上又冒出了两只鬼鬼祟祟的脑袋,便用一个眼神让两支箭分飞向它们的原主,眼看着两个人又迎面倒了下去,才温柔地低声安抚道:“她伤心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在手心中,乱雪纤长的睫毛扫了扫,江循不用看,就知道他一定是满眼单纯的疑惑:“公子,你做错事了吗?”
江循默然不语了半晌,随即才扬起了唇角:“当然做错了。”
……错在当初跟错了人,回错了家。
……
容长脸的耳朵贴着泥土腥味弥漫的地面,听着一次次箭尖钻入皮肉的撕裂声和蒿草的滚动声,在半迷半醒之中不知挣扎了多久,才在一阵蚀心的剧痛中惊醒过来。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被一个漠然地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唤醒了:“下次动手,叫你们家主秦道元自己来。如果他再敢用其他人做诱饵,你们就提醒他,让他好好想想今天的损失。”
将该传达到的消息传达到位,江循便把双腿发软无力行走的乱雪打横抱起:“走,带你回家。”
在转身的瞬间,江循催动了指掌上盘旋的灵力。
那楔入十六个弓/弩手右肩的莲花箭瞬间开启了机关,十六道血花如烟花般从十六处蒿草上方绽放开来,齐齐的惨叫声刺耳得叫人心尖打颤。
乱雪惊了一下,想回头去看情况,却被江循喝止了:“不许看。”
乱雪立刻乖乖缩回了江循怀里,他手长脚长的,怕江循不好抱,就尽力把自己蜷起来,减少江循的负担。
江循心烦意乱,走得太急,不慎一脚踢到了乱雪初来时放在石阶上的汤药,黑色的药液倾翻,渗入泥土之中,杯碗则滚撞上了石壁,响声清脆,江循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踩空,往前一栽,却不意跌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江循保持着踩空的姿势,倒在台阶上方的人的怀里。
他身上松香气很重,显然是在林间观望了许久,而且,刚才江循在踏出结界圈的时候,也感到身后有一股熟悉的灵力刹那间涌动起来。
……他该是把自己做的一切都看到了吧。
乱雪被夹在两个身体当中动弹不得,只来回地瞧着两人,小声地唤:“玉公子。”
玉邈垂下头,细细理着江循的头发,声音却含着冷意:“……起来。”
乱雪立刻乖觉地从两人中间蹭了出去,他受伤的手臂活动起来还不很灵便,他只能单手捡起空了的药碗,双手捧着,默默蹲在了近旁的一棵松树根底下,等待江循再次把他召唤回去。
江循也在等待着玉邈的审判,等了许久,却等来了一记温柔的摸头:“干得不错。这样才像是我玉邈的道侣。”
江循在松一口气之余,但又突然觉得发自内心地疲惫。
他喃喃道:“我想出一口气。再说,我若是全须全尾地放他们回去,秦道元定会把全部的罪责记在小秋头上……”
在江循说话时,玉邈的手指顺着江循脸颊的弧线一路滑到了他的下巴处,随即轻轻掐住了那处,逗猫似的挠动几下,逼着他抬起脸来,随即俯下身来,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唇,封住了他接下来的言语。
江循很快被这窒息缠绵的湿/吻拖入了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