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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栖白番外——涤罪

这世上,大概很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

本当喜悦欢欣的生辰,却同时也是母亲的忌日。

岁栖白从未见过他的母亲,自然不觉有何等的伤心,更何况他对生辰并无太多的期待,因而每到生辰,面对别人怜爱同情——甚至是祖父叹息与沉重的目光,他的心中始终是有些无奈的。

祖父岁轩光对他寄予厚望,兼之岁栖白又是唯一的孙子,既少不了体贴入微的关怀,自也少不了严苛要求。

祖父虽对岁栖白严格,但他的父亲却大有不同,岁栖白的父亲岁寒山是个风流诙谐的男人,好舞文弄墨,对武家的事倒不太上心,也不太喜欢岁轩光的教法。依他来看,人生活得自在快乐才最重要,小小一个孩子,每日皱着眉头,忧国忧民,哪来那么多天下大事好想。

单因岁栖白日后是否继承岁寒山庄此事,他就见祖父与父亲吵过不下数十回。

其实岁栖白自己倒并不太在意,他明白祖父对他的期盼,也觉得日后行侠仗义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岁寒山虽要他自由自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事实上岁栖白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寻常男孩子喜欢的风筝木马,泥人滚灯,他也未曾感觉有过什么趣味,父亲出外带来的小布老虎跟各色口哨,他也不觉得比练剑更有趣。

大人真是奇怪。

年幼的岁栖白偶尔会想,明明父亲也选择对祖父妥协,接任了岁寒山庄,这许多年来也没有怠慢过,又何必为自己是否要担起这份重任与荣耀而不肯退步。

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也会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妥协。

但这其中,是半分不由人的。

岁寒山庄原先并不叫岁寒山庄,而叫做岁家庄,后来在岁栖白五岁那年,改成了岁寒山庄。

岁栖白五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他遇见了柳剑秋,又比如说,他得知了生母的些许消息。

大人好似总是如此,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清楚,因此便肆无忌惮的嚼着口舌,没什么恶意,但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岁栖白因此便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女子,曾叫岁寒山救过性命,她一人孤苦无依,便以身相许,而岁寒山又叫家中催婚逼亲的紧,无意什么麻烦的名媛闺秀,二人因此成了亲。

不是什么九天下凡来的仙女,也不是什么神秘莫测又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女,只是大字不识得一个,朴素老实的平凡女子。

岁寒山虽不爱她,却给足了尊重跟关心,两人倒也和美。

其实岁栖白那时候不过五岁,并不懂什么情爱,便以为天下夫妻大多都是如此,相敬如宾,寡淡和气。

直到他遇见了柳剑秋。

遇见柳剑秋是在秋季,岁栖白从山头看下去,下方有一片枫叶林,日落西山时夜风一吹,就好似团团燃烧的火焰在空中飞舞。

柳剑秋在那些火焰里走了出来。

五岁的柳剑秋长得粉雕玉琢,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小姑娘,跟眉目里都刻着稚气跟锐利的岁栖白全然不同。

柳老爷曾经帮过岁寒山一把,他如今遭了劫难,便带着妻儿来岁寒山庄暂居几日。

岁栖白还记得抱着柳剑秋的那个女人高个而有些清瘦,蜜色的皮肤,眼睛大得出奇,长长的睫毛,只是看起来不像个中原人,层层包裹的衣裙在她身上有些怪诞。

那个女人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搂着柳剑秋像是抱着箱珍宝,又下意识的藏在柳老爷身后,好似那是什么极高大的屏障,极温暖的被褥,能阻拦风霜雨露,为她挡去一切灾难。

柳剑秋无疑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岁寒山买得那些玩具,他几乎都能玩个来回,并且能够给予大人极惊喜的,极稚气可爱的懵懂反应。相较于从小就如同僵尸一般无悲无喜的岁栖白,山庄里的女弟子更喜欢柳剑秋一些。

寻常小孩子或许会觉得柳剑秋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目光,有些讨人厌,但岁栖白从未这么想过。

当柳剑秋捧着一荷叶的炒莲子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时,他只是慢吞吞的想:这就是父亲说的朋友吗?

最后岁栖白只记得莲子很甜,甜得几乎有些泛苦。

后来柳家夫妻还是死了,剩下柳剑秋一人孤苦留在世间,岁轩光便找了位老友收留他,那时两人已有十来岁了,分隔两地后仍时常鸿雁传书,感情颇为亲密。

男孩长到十来岁,差不多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已对男女之情有了些许极模糊的概念,又不好同长辈说个清楚分明,便私下悄悄的,两个熟识的少年说一说。

那时岁栖白已经知道,这世上的夫妻,除了相敬如宾,还有甜蜜美满,更有爱而生憎的。而山庄里生出情爱的痴男怨女,也常有蜜里调油,生气撒娇的情况出现,他有时远远瞧见了,也无甚感觉,这反而让他更坚定了爱剑之心。

岁轩光与岁寒山的争斗,也在岁栖白选择涤罪后停止,年长的老人大获全胜,得意洋洋的像个顽童。

岁栖白已不知父亲那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欣慰还是悲伤,他只知道握住涤罪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仿佛都随之沉重了起来。

最终岁寒山还是跟岁栖白说了些话,他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很聪明,你选择涤罪,继承你祖父跟爹爹的名声,以后的路怕是要走得很辛苦。你记住,咱们家的名声,并不是什么极大的权力,反而是极重的负担,正因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相信你,你更不可以做错哪怕一件事。

涤罪涤罪,洗涤罪孽。

可人哪有不做错一件事的。

但事关人家的清白名声,岁栖白绝不能做错一件事,杀错一个人,否则这涤罪,迟早饮得是主人的血。

与江湖上的人所想的不同,岁栖白从未骄傲自大过把自己想成是怎样不得了的人物,他有时候总会想起岁轩光教他用剑时的叹息,岁寒山沉重的目光,还有一个午后,祖父在竹林里教他看竹子,轻声问他:“世界上没人管的事情太多了,咱们要是不管,谁来管呢?人生天地间,别人觉得你多管闲事也好,你只管自己去帮那些需要帮忙却无人理会的的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小小的岁栖白还不明白,他只知这世上非黑即白,人人纵有苦衷,人人却也都有罪孽,孰轻孰重,如何评断,全看世情。

多年不见,柳剑秋变得端方如玉,俊美非凡,是极文雅的谦谦君子,岁栖白却愈发生得好似一株古怪嶙峋的竹,孤高傲然,清心寡欲。

后来,岁栖白把撕下君子面具的柳剑秋逼落悬崖,江湖人人都赞他深明大义,赞他大义灭亲……但他也知,背地里许多人是觉得他这人冷情冷心,如一具活生生的僵尸。

人本就是这样薄情又过分多情的生物。

岁寒山倒是因此特意赶回来关怀过他一阵,岂知只看见了无悲无喜,全不在意的岁栖白,到底是父子情深,岁寒山留在山庄内许多日,岁栖白慢慢的也从失去唯一的朋友这个打击里走了出来。

涤罪光滑如洗,皎洁似镜,岁栖白偶尔看着它锋利的刃面倒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外表,心境平和如水。

他所斩过得罪孽,所沾染的鲜血,从未有过尘埃,也从未蒙上半分不义。

这世上若有人选择了理与法,自然是要摒弃情爱纠葛的,情与理之间若是纠缠在一起,自然是很麻烦的。

行走江湖多了,什么都见过了,岁栖白对人世间的真情既未绝望,却也并不抱太多的期待。

岁寒山曾与他解释男女之情究竟是怎样的情况,那句话有些深奥,岁栖白始终不太明白。

他说:人这一生总会遇见一个人,你看见他,便知道就是他。

其实岁栖白觉得岁寒山说得并不对,应当是你总会反反复复的遇见那个人,然后你在某个瞬间,就会知道就是他。

当那只湿漉漉的水妖落进水中的时候,岁栖白落在冰冷的水里,星辰细细碎碎的,轻飘飘打水面上被挤碎,他搂着荀玉卿的腰肢,对方目光中的水波,忽然落入了他数十年来不起波澜的心河。

涟漪一层层的荡开,毫无休止。

柳剑秋是枫叶林中的一团火焰,终究烧尽。

荀玉卿是封在冰霜之中的火焰,永生永世也不会熄灭,贴在岁栖白满腔热血的身上,美得像是一个梦。

岁栖白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的舌尖仿佛又涌起了那一日莲子的清甜,喉咙的余甘。

直到数日后,他尝到了真正的锥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