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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得到呢,谁也绝想不到的。

方才还在怀中温顺乖巧的躯体,竟会忽然伸出手来点中自己的穴道,岁栖白一动也不能动,他瞧不大清楚,并不能观察到荀玉卿的脸色。只知道那人摇摇晃晃的从自己怀中探出身去,声音听起来倒还好,却有些虚浮。

“好栖白。”荀玉卿的声音很低,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抽了几口气,“我同你说,你听得清楚明白些,好么?”

岁栖白眨了眨双眼,并不出声。

“其实……其实这都是我故意的,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荀玉卿快说了几句,又觉得胸口闷痛,不由蹙紧眉头,倒抽了口气,咬牙继续道,“我知道,知道你是个好人,才骗你救我哩。我这人坏得很,是来……是来偷东西的。”

这话说与不说,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待会儿他翻箱倒柜还不是要叫岁栖白听见。

更何况……荀玉卿心道:我本就要做个坏人,还不如做到底,免得岁栖白自己自寻烦恼,要为我俩的友情为难。

胸口疼得厉害,荀玉卿轻轻□□了一声,伏在床榻上缓了缓气,这才慢慢下地去翻找柜子。金蛇这处东西不少,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他找了许多地方,只见得很多药瓶与动物尸体,还有些草药,又搜寻了半日,并未找到。

“你说过。”岁栖白忽然开了口,“永远不会做错事,不会叫我为难。”

荀玉卿的脸一白,扶着箱子调息了会儿,轻声道:“那是骗小孩子的话,难为你还信着。好吧,就当我现在要食言了。”岁栖白便又不说话了,他慢慢闭上眼睛,荀玉卿微微笑了笑,只道,“谁能想得到自己会被自己的朋友欺骗呢,你也万万没想到的,是么?你天生木头脑袋,满脑子装着正义道理,眼里容不下沙,自然全心全意信我,你人真是好得很。”

“是蠢得很罢。”岁栖白冷冷道,“你当真自见我那一面开始,便已开始谋划,为我挡伤,也是要我放下警惕?”

“是啊。”荀玉卿将盒子打开又放下,隐隐作痛的胸口稍微好了些许,他揉了揉胸口,暗道不知道小木的情况怎么样了,可还好不好?

岁栖白便又道:“那你蠢得很了。”

荀玉卿轻笑了一声,他知岁栖白心里一定不好受,可他自己又何尝好受,但若是两人情谊还在,也不知岁栖白又要黯然神伤多久了。那柳剑秋的的确确是个人渣,可岁栖白杀死他之后,心中依旧记挂着他,偶尔还会去为他祭扫一二。

像岁栖白这样的好人,荀玉卿实在不忍叫他两难,倒不如做个绝对的坏人,叫他真真切切的彻底死心。

“你的伤势不轻,走不了多远。”岁栖白忽然道。

“我总能走得比你想得远。”荀玉卿瞧了瞧岁栖白,低声道,“你不知道我吃过怎样的苦头,我比看起来要更能吃苦的多。”

最后荀玉卿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装肉灵芝的玉盒子,暗道看来人与人也没什么差别,我小时候也老将压岁钱压在被毯跟枕头底下。那盒子不大,放在怀中压着伤势,荀玉卿便打了个包袱皮背在身上。岁栖白笔直着躯体,好似一把出鞘的剑,他刚毅的面孔,灰冷的双眸,除了正义什么也容不下。

荀玉卿知道,他是这世上再好没有过的人,与那些衣冠禽兽也全然不同,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是……只是有些时候,总是没有办法的。

“你……”岁栖白喑哑着嗓子,好似做过了极剧烈的斗争,放弃了平生的骄傲与尊严,无可奈何的向荀玉卿低头了,“你有什么苦衷?”

依他这样公平公正的性子,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足见他对荀玉卿的期望与信任极深。因此话音刚落,不但是荀玉卿吃惊,连岁栖白也绝没有想到自己竟说出这么一句软弱的话来。

“便是有人要死了,我偷人家的东西,也还是偷,难不成快饿死了就能去偷人家做生意的馒头?你是这么想的,对么?”荀玉卿低声道,“你问了又怎样,你心里也绝不会认同的。我知道的很,你不是榆木脑袋,你是心里头清楚,若这东西给了人,将来便有数之不尽的人要来讨要东西,你若拒绝,人家就要问你,为什么你愿意给他,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你是与那人有什么私情。”

岁栖白默然不语,他总将恶人的东西烧个一干二净,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倒不如说广为人知,因此荀玉卿知道也不足为奇。

“便是不管问你要,有人便想,别人能拿的只不过是早来一步,好东西总归能者居之,我何不去夺他的东西,这样你杀我,我抢你,倒更要血流成河。”荀玉卿咳了咳,轻轻道,“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很多人就一定坏么?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苦衷哩,盼着情人别死,记挂家人活得更长久,情理之中,谁都有苦衷,那可怎么办呢,到底帮不上忙的,到头来拼的你死我活,死的倒更多。”

这番话说得直到岁栖白心里头去了,就好似他的另一半硬生生剖出来,附在了荀玉卿身上一般,再没有比这人更了解他的心思了。

因而岁栖白不由得浑身一僵,这话他谁也不曾与人说过,连长辈也未曾。

“便是没有人知道,你将东西给了我,你要愧疚一辈子,觉得自己因公谋私,对不起武林对你的信任。”荀玉卿忽然笑了笑,“谁都盼着自己做得更好,你也不例外,若我换是你,怕还没那么大的魄力。”

岁栖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话说得不错,岁栖白多少年来,总想着:今日我若能为他徇私,明日准定要为另一人舞弊。

许多事一开先河,便绝无后悔的可能,岁栖白厌倦争夺,他年少时便见过数不胜数的亲友爱侣因利益反目,他其实也明白,东西本无过错,错得是人的贪婪。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除了烧毁这些,他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人的心,总是比剑要冷,比剑还要厉,一点也触碰不得。

因此岁栖白绝不可能点头同意,他那一问,自然也是多余的,他盼望荀玉卿解释的那些心思,不过也是出于些许渴望得到的慰藉。他终究不是毫无感情的木头,这具身体里流动的血也绝非是冷的,他所坚守的正义不可退让,但内心深处,总是盼望着荀玉卿是……

是什么呢……

若说这肉灵芝是金蛇打他那偷得也就罢了,岁栖白只当物归原主。可荀玉卿已明明白白说清楚,他是来偷金蛇的东西,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终,荀玉卿倒还是回答了岁栖白的问题:“若你真的想知道。”他轻轻叹了口气,喉咙口一阵腥甜,硬生生吞咽了回去,故作镇定道,“我没有什么苦衷,这肉灵芝也是我的私心。”

岁栖白彻底不说话了,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下次可千万将眼睛擦亮,别再与坏人交朋友了。”荀玉卿苦笑了声,鲜血涌出嘴角,粘稠的液体一滴滴落了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没注意自己满脸都是鲜血,跌跌撞撞的扶着墙壁走出去了。

途中荀玉卿又跌在雪地之中几次,歪打正着,倒将脸洗干净了,他伏在雪地里喘息了许久,胸口火烧般的疼痛,挣扎着爬起身来,咬牙扶住了枯树,心中暗道:“我要是倒在这儿,待会儿岁栖白追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这才强撑着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回到投宿的旅店,等回到房间时,已是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了。

他歪头倒在床榻上,不觉便睡着了,半夜又发起高烧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好在体内内力流转,到底是年轻人的身子骨,硬生生熬了过去,但再睡醒来时,已过了一天时辰。

荀玉卿先是检查了肉灵芝无事,而后又梳洗了一番,只觉得自己满面病容,神色十分憔悴,但伤势却不似之前那般明显了,还当自己是好转了些,却不知他在雪地里吸入寒气,五脏六腑皆受了寒气侵蚀,又高烧了一回,如今虽好似减轻了痛楚,实则是加重了伤势。

他到旅店领出了马儿,将这几日的房钱结清,脚步虚浮的走了两步,只将装有肉灵芝的包袱系在缰绳上,又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往回赶去了。

马上颠簸,荀玉卿胸口隐隐作痛,只强忍下,忍不住想到被他点穴留在蛇窟内的岁栖白怎么样了。那些蛇惧怕岁栖白,自然是不会无端接近的,蛇窟隐蔽,平日也没什么人上雪山,待一个时辰后,那穴道自然解开了,想来定是平安无事的。

他好得很,伤全叫我受了。

荀玉卿暗道我当时说得爽快,这一掌全白为他捱了。不过这自然也是穷极无聊时的打趣话,赶路越久,荀玉卿的脸色便惨白,唇色发青,只好翻身下马,调息打坐一阵,慢慢恢复过元气来,再行上马赶路。

如此紧赶慢赶,总算在一日黄昏时分赶到了万草谷,荀玉卿已是面无人色,他服了避瘴毒的药丸,又喂了马儿几丸,刚见着陆慈郎的竹屋,便从马上摔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