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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赵栩驳回了二府关于苏瞻外放儋州的上书, 又将苏瞻自请往洛阳劝降的上表也留中不发。此举自然引来汴京朝臣们的暗中揣测。

他的意图九娘十分清楚。如今暗中忠于太皇太后的那些重臣因阮玉郎悉数被拔起,但为官者从来多是墙头草, 擅长察言观色心存投机。赵栩若要一扫朝堂陋习,便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哪些人心思放在结党营私上头。

果不其然,有些爱钻营的官员认为苏瞻东山再起之日不远了,这朝堂上总不能任由张子厚独大,偏偏苏瞩虽然升了户部尚书, 却是个新旧党都不亲近的人。赵昪虽然有些根基, 和张子厚却无法对抗。一时间往百家巷走动的人又多了起来。

御史台的御史对张子厚的弹劾一石激起千层浪, 二府几位相公商议着直接驳斥下去, 却被张子厚拦了下来,直接送往了洛阳城外的皇帝大帐。

赵栩的朱批第二日由急脚递送至京中。早朝上给众臣传阅:“季甫天生一公器, 吾欲私用。”

皇帝给予张子厚的褒奖实在不轻。“世上无此才,天生一公器。”虽然是指张子厚的才能, 但无疑是驳回了“公器私用气量狭窄”这些罪名,更显示了皇帝对他的厚爱。

张子厚倒也不客气, 朝西京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对那两位御史也未作刁难, 倒令殿上的百官想不太通了。睚眦必报不择手段阴险狡诈的张相公改了性子, 比起以往反而好像更可怕了。

十月初,皇帝西征大军仍然毫无动静, 京中各部急着准备先帝启菆, 跟着十一月就要灵驾发引。正忙得不可开交时, 枢密院收到了陈元初派人送来的契丹军情, 眼看大名府围城之困将解,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大名府被围城两个多月,虽有京城一路派人新建粮道运送米粮,总有女真契丹骑兵前往骚扰攻堡,供粮并不稳定。守城将士五万人,北方退至大名府的难民倒有十多万人。自从鹤壁粮道被截断后,军士一日只得两餐稀粥,大名府城中连野菜都被百姓一扫而空。

陈元初协同契丹皇太孙耶律延熹,联合了室韦各部,激战半个月后攻入上京,刚篡位不久的契丹新帝耶律保乱战中被杀。耶律延熹在萧孝忠的支持下即位称帝,册萧芳宸为皇后。留在赵国境内的契丹大军顿时没了方向,是宣布效忠耶律延熹还是造反为耶律保报仇,众将犹豫不决。耶律延熹传旨,召回侵赵大军,既往不咎,同时整顿人马,南下进攻中京。

耶律延熹的旨意才出了上京。河北地界已翻天覆地。

陈太初接赵栩密令,率领两万陈家军铁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阳谷进入大名府地界,会合了从上京日夜兼程赶至的陈元初,三日便攻下馆陶,将莘县、冠氏、馆陶这一路打通。

馆陶刚刚收复,赵栩突然率领三万西征军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鹤壁。刚从馆陶败退到安阳一带的联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转头退向林州一带扎营。因死伤不一,女真、契丹和河北路河东路叛军的主帅互相指责,完颜亮索性率领五万人马改往元城驻扎。和契丹的四万人马及三万叛军互为犄角,提防馆陶的陈家军来攻。

鹤壁粮仓收复,馆陶冠氏一带通畅,大名府围城之困已解。洛阳的赵棣得知赵栩竟然离开了城外大营攻下了鹤壁,又气又悔,下令守城军士出城迎战。

那勤王的八路大军早已得了军令,只守不攻。这一个月来各营寨外壕沟挖得又宽又深,石炮横列多排,石弹堆积如山,弓箭、火箭、霹雳弹有求必应。这攻守调转后,洛阳军一丝便宜也占不到,反而折损了两千多人,灰溜溜地又退回了城内。

汴京却是欢呼不断,皇帝用兵如神,令人心折。

此时的赵栩让大军休整了一日,传令陈太初和章叔夜,三方共同出击。

章叔夜振奋精神,出击前军中一日三餐,逐渐加量,晚上更是有肉有饼。第二日一早军令如山:“全军出击元城,无粮养俘,杀无赦——!”

无粮养俘,杀无赦。

陈太初和陈元初同样接到了赵栩的秘旨。陈元初眉头微皱后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沉默了片刻才道:“千年来的战事,只有暴秦的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一例。六郎他这是——”

陈元初叹了口气:“爹爹之所以不追杀梁氏,也是六郎的意思。留梁氏和李穆桃内斗,消耗西夏国力兵力,确实才是上策。如今耶律延熹即位,若是契丹这四万人马折损在此,他也无可奈何,契丹必然元气大伤。六郎用兵,看的已经是三年后甚至五年后了。”

“河北路河东路叛军人心涣散,思归乡者众,若能招降——”陈太初吸了口气,低声道。

“太初——”陈元初摇头道:“这些叛军跟随阮玉郎时,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想跑的早应该跑掉,贪图这饷银和米粮,随异族残害同胞,无需怜悯。”

陈太初垂眸不语。

“大名府十几万难民无家可归,无粮可吃,皆因他们引狼入室——”陈元初沉声道,既是说服陈太初,也是说服他自己。

“六郎素来喜爱法家之说,”陈太初叹道,“我是担忧他独视、独听、独断。一言正天下治,一言倚则天下靡。”

陈元初不以为然:“有何不好?如先帝那样,处处被二府掣肘,圣旨还时有被二府驳回的。我大赵还真需要六郎这般雷厉风行的君主。你莫要多想了。”他看着若有所思的陈太初,想了想:“有件事我也不瞒你了,穆辛夷她——”

陈太初眉头一动,静静看着兄长。

陈元初转开眼,营帐里两幅盔甲并排挂着,沉默如山。他们兄弟二人的朱红发带,红缨银-枪都在,红得令他心悸。

“我到上京后接到过李穆桃的信,辛公主已殁。”陈元初眼睛盯着银-枪的精铁枪头,艰涩地吐出四个字:“你别难过。”

此时他庆幸的是太初并没有钟情于那个古里古怪的小鱼儿。

麻纸在陈太初手中慢慢变成了一团,从他修长手指中溢出的边边角角越来越短,最终没入他手掌中,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突出,指节发白。

“她离开中京后头就越来越疼,逐渐又忘了许多事。病逝时并无什么痛苦。”

李穆桃写那么详细,是要太初更难过吧。他不会告诉太初的,最好太初能快点忘了她。李穆桃想要把穆辛夷葬回秦州穆家老宅。这个他也不会告诉太初。

陈太初的手掌又逐渐松开。他慢慢展开麻纸,上头错乱纵横交叉的折痕,如这茫茫人生路,不知哪里开始,又回在那里结束。一切毫无头绪,毫无预告。

她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与死的因果么?她是为了他才恢复正常又是不是因为他变回痴儿?她知道些什么究竟是谁,他永生也不得而知。

可她十七年的生命,似乎只是为他而活。

离去的每条生命,都似乎毫无预兆,又似乎早已注定。先帝、赵瑜、定王、太皇太后、阮玉郎,高似。还有阿昕和小鱼在花儿一样的时候突然凋谢。

生与死,绚烂如电。爱与恨,虚幻如雾。生未尝生,死未尝死。他和穆辛夷的重逢,从他们离别之日就开始,他们的离别,或者是从他们重逢之时注定的。那个他不需要说出口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小鱼,那个在他面前永远笑嘻嘻的小鱼,那个宣称他是她的太初的小鱼。

有什么在心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何,陈太初想起六郎和九娘之间的默契。他是明白得太晚了么,明明已看淡生死,明明他依然心系阿妧,但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痛是从何来?不是愧疚,不是歉意,就是最纯粹不过的疼痛,还有恨不得时光倒流的焦灼。

陈太初的目光飘过陈元初,落在自己的盔甲上头,这一刹,神识如狂潮般席卷而来,营帐外深秋的日光落寞,激战后的人马困顿,黄土上的枯草无力地折腰,远处的高树在挽留要落下的秋叶。

他任凭自己的意识遨游于天地之间,越过太行山脉,越过黄河,并无枯竭停止之迹象。不远处依稀可见秦岭的壮阔身影。

十月的秦州,集市繁忙,人流如织。羽子坑的垂柳黄色柳叶随风而去。穆家老宅的两扇木门斑驳老旧。

他站在门前,不敢往前一寸。

然而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辛夷那双灵动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脆生生地喊着:“陈太初——我在羽子坑等你。”

如梦似真,陈太初分不清楚。回过神来,营帐中寂静如初,手中的麻纸上的折痕变得浅了。陈元初已不在营帐之内。

他似乎看见穆辛夷穿着秦州少女常穿的素花短褙子,长发包在红色头巾中,手上挽着一个竹篮子。

李穆桃所说的是辛公主已殁。陈太初心中一动。日后他一定要去羽子坑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