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厚匆匆出门的时候,一头一身的汗。夜风一吹,才想起再过五天就是先帝小祥,在京百官可以除服了。方才幕僚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建议和争论,一团乱麻似的挤在脑海中,被风吹了吹,才稍微好一点。他静了静,挥手让马夫把马牵回去,迈步往巷口走去。当下局势,混乱至此,他该如何同燕王说?
市井坊间早已从国丧悲哀里醒来。端午节已经近了,无论边关烽火,还是帝位更替,汴京百姓的日子总还是照常要过下去的。
走出数十步,张子厚见亥时三刻都过了,百家巷里不少茶坊酒庄灯火还都亮着,越靠近高头街,越是热闹。京中虽然还宣称继续戒严,不过是城门检查得紧些,街上巡逻的开封府衙役更多了,皇城周边不允许再设摊。原先摆在东华门外,等着做值夜各部官员和禁军生意的摊贩,都搬来了高头街这边。馄饨汤、炸螃蟹、煎茶的摊子,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百家巷口的李家正店,门口立着一人高的琉璃招牌箱子,不知几时换上了应节的“供应兰汤”贴画,隔着琉璃箱,被里头的一串灯笼照成了三截。画上那热气腾腾的浴桶,好似当中被箍了两道暗边,旁边那捧着佩兰和雄黄酒的妇人,胸和腿,也骤然暗了一圈。
张子厚停在这招牌前驻足了片刻,才慢腾腾出了百家巷。想了想,往北一转,忽地在高头街转角的馄饨摊上坐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面面相觑,只能四处站了,警惕地防备着。
那煮馄饨的娘子和几个吃馄饨的客人,一看张子厚头戴布头冠,身穿大袖白练宽衫,下着练裙,系着腰绖,显然是服丧期间的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原先大声的说笑都轻了下来。
张子厚看着白瓷大碗里上漂浮着一层碎碎碧绿的芫荽,伸手取了双木箸,想要一个小碗,把芫荽挑出来。他心事重,竟然忘记吩咐不要放这个了。
抬起头要开口,张子厚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下箸挑起几片芫荽叶子,放入口中。他实在不明白王玞为何会喜爱吃这个东西,这么臭。当年去杭州拜访他们两夫妻时,几乎每天都和苏瞻论政到深夜。她就会煮两碗野菜馄饨,撒着这碧绿芫荽,还会切一盘蒸得油光艳红的眉州腊肉。苏瞻笑着说芫荽是九娘自己种的,腊肉也是她自己腌的。他才知道九娘每夜都会在屏风后听他们争论,连带把他们肚子咕噜一响也听进去了。
苏瞻那时比他高一个品级,月俸不过二十贯,还正逢朝廷那两年一直欠薪,他家连个厨子都请不起,都是九娘亲自下厨,州衙后院种着菜,屋子破漏也修葺不起。苏瞻卖字的钱,他们还拿去办安济坊。他心疼得厉害,面上又不能显现,总忍着臭味将那芫荽都吃了。她不知道,以为他也爱吃,翌日还给他碗里多放一些。
张子厚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草。每次骤逢变-故,他就会细细想起十几年的往事,似乎这样心里就平静一些。平时他舍不得想,太奢侈。可他心里又明白,对那个人,寝息不能忘,沉忧无可解。
他也对苏瞻提过借住在他们家里不方便,愿意出些钱贴补,或者请个厨子。苏瞻却哈哈大笑,摇头说九娘爱做这些,他也爱下厨,还带他去看院子里九娘种菜。
他看见九娘在菜园里,穿着布衫布裤,系着攀膊,戴着斗笠,身边还跟着咿咿呀呀背诗的苏昉。她回头看见他们,招招手要走出来招呼,却被脚下一个箩筐绊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刚刚浇了水的田里,羞红了脸。结果苏瞻不赶紧去搀扶她,反指着她捧腹大笑。她气得摘下斗笠扔过来,瞪着眼大喊:“苏瞻——!!!”
他差点没被苏瞻气死,怕自己忍不住要揍苏瞻,立刻铁青着脸掉头走了。
王玞她是青神王氏的嫡长女,嫁给他苏家做宗妇的王九娘,不是替他苏瞻种菜煮饭的粗使妇人!回想起在中岩书院,她穿着极好看的胡服练习捶丸的样子,她神采奕奕扬眉得意的样子,她在后山爬到树上读书眺望远方的样子,她对山长夫妻调皮撒娇的样子。他心疼,心酸,又无比后悔,和苏瞻打什么架,就该让部曲直接抢亲回福建去的。他不会让她沾阳春水,不会让她晒毒日头,更不会让她这般被羞辱。苏瞻这厮真是个瞎子聋子!
张子厚只觉得这芫荽实在太臭,臭得他眼睛鼻子都发涩。他飞快吃完馄饨,掏出十五文铜钱放在桌上,忽然想起属下曾说过,燕王殿下时常毫不避讳地去观音庙前的凌家馄饨,买上一碗馄饨让人送去孟府。他站起身吸了口气,看了看皇城方向,转头吩咐随从:“备马,去翰林巷孟府。”
***
这些日子孟家上下忙得团团转。那边宅子的图,各房都在翠微堂看过,也商量分配好了各房的院子。新宅子比起这边要小了许多,但坐落在虎丘边上,也算苏州寸土寸金之地,景色也佳。
刚开始,二房三房没想到孟彦卿闷声不响地就做了这么大件事,长房瞒得滴水不漏,又没动用过公中的一文钱。吕氏和程氏私下里倒是对着杜氏冷言冷语了几句。但老夫人只说是老太爷临终前安排的,吕氏和程氏才慢慢消停了。
长房的孟在走不了,二房的孟存夫妻也要留京。虽然先帝刚刚驾崩,太皇太后却没忘记六娘,这几日还天天派尚书内省的女官们来孟家,教导六娘宫中的礼仪规矩。六娘明日就要入宫当差。
吕氏因为六娘不用嫁给皇子,心里舍不得,也不那么难过了,跟着老夫人替六娘处处思量准备,又知道老夫人竟然求得了太皇太后的恩典,让贞娘以乳母身份随六娘入宫,更是又感激又放心了许多。太皇太后还特意叮嘱,让六娘只管再带两个贴身女使进宫,这份恩宠,满汴京还真是头一份的。孟存心里暗暗估量着朝中的局势,对女儿的前程,别有一番打算和计较,也不和妻子商议,私下准备着。
三房的孟建也要留京,他去了大理寺三次,探监都没被允许,打点了几处,都被退了回来,摇头告诉他是张理少亲自在审的案子,大理寺如今没有大理寺卿,两位少卿就是最大,他亲自过问的案子,谁敢通融?又有一位神通广大的,告诉他可以准备后事了,说用了刑后那女孩儿发热了两日,眼看就要不行了。吓得孟建当场神志恍惚,想到四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回到家里哭了一回,看着阮氏也昏昏沉沉的,就开始准备她们母女两个的后事。
深更半夜,突然接到张子厚的名帖,孟建又惊又怕,带着一身鸡皮疙瘩在广知堂恭候,他和张子厚没照过面,一见面倒一呆,没想到这位赫赫有名在御史台、枢密院、大理寺都有了不得的政绩的张理少,竟然长得如此清隽秀雅,只可惜身量略矮,面色郁沉。
两人见了礼,孟建以为他要说四娘的案子,却不料张子厚端起茶盏,咕噜咕噜就喝完后抬头问:“开国伯,叨扰了,可方便容张某先漱个口?”
孟建目瞪口呆了半晌,鸡啄米一般点头:“哦哦哦,张理少客气了,来人——来人——。”他眼巴巴看着张子厚就跟在自己家似的,转到屏风后头,随即一阵盥洗声传来。孟建扭头看了看广知堂的摆设,和自己来不及更换的常服,确定了这是自己家,不是他在张家作客。
张子厚出来,又喝了一盏茶,轻轻嗅了几嗅,觉得再没有芫荽味道了。孟建也赶紧嗅了嗅,广知堂素来不点香,只有撷芳园的各色鲜花摆放,此时堂上一股甜甜的栀子花香味,并无异味。
张子厚看向孟建:“开国伯应知道,你家孟四娘主谋,伙同谋逆重犯阮玉郎,害死了昭华郡主。”
孟建冷汗直冒:“张理少,可审清楚了?我家阿娴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她历来胆子最小,是家里最柔弱可怜的一个女孩儿——”
“要是我大理寺断案还会弄出误会来,我恐怕早就得贬官返乡了。”张子厚冷笑道:“你家这位胆子最小的娘子,给那程之才服用了大量五石散,使他狂性大发欲行不轨。偏偏这位最柔弱可怜的娘子,原是要程之才带人掳掠亲妹妹孟九娘,还要人将她带去女真,送给女真的四太子。”
孟建瘫在椅子上,虽然早就听程氏和七娘九娘说过,从这位张理少口中说出来,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嚣叫声,疼得厉害。他抹了抹一头汗,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位笑面虎。
张子厚叹了口气:“如今案子已转到断丞初详刑了,还有些事,需要问一问你家孟九娘,当面印证一番,还请开国伯请她出来罢。”
孟建艰难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张理少,那——那案子可会牵连——?”
张子厚放下茶盏,微笑道:“她是行凶谋害的主犯,会不会牵连父族,要看断丞怎么定。当然,你家九娘子的证言,也很重要。开国伯还是快去吧。”
听香阁的厅堂里,叠放着三十几个箱子,九娘和玉簪松了口气,明日一早还有船要往苏州的孟府运家私,这些她库里的书和物件,要跟着木樨院的头一批物事发往苏州。
九娘看着玉簪细心地将箱子一一贴上西暖阁的封条,盖上了她的私印,便坐下来在灯下写礼单,玉簪看着九娘一如往日地沉静柔和,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看着她那礼单上,长房大郎彦卿一家,二房四郎五郎六郎和嫁在苏州的三娘子一家,一份都没漏掉,又叹了口气。九娘子看来一心要远离汴京了,天意弄人作孽得很,那么好的陈家姑爷,阴差阳错成了苏家的姑爷,那天杀的程之才不得好死!
孟建匆匆进来:“快!阿妧快随我去广知堂!张子厚——大理寺的张理少要问你话!”
九娘放下笔,蹙眉看了看厅里的漏刻。子时都过了,张子厚怎么会登门找她?算来已经八天了,难道是秦州出事了?还是传递文书的急脚递出事了?她心头一跳:“爹爹,张理少可说了是什么事?”
孟建围着她转了两圈,只急着催她洗手出门。
路上孟建才叮嘱她:“是你四姐的案子要详刑了,说是还差你几句证词要问。你好好同张理少说清楚,你四姐这些事,家里根本没人知道——”
九娘蓦地停下脚,静静看着转过身来一脸莫名的孟建。
“爹爹是怕自己被四姐牵连了?”
听着她清冷的声音中一丝嘲讽,孟建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自然怕的!不只是我,是整个三房!整个孟家!若是爹爹、十一郎受牵连出事了,你和阿姗也一样要出事啊,傻孩子,你是不懂——”
九娘靠近他一步:“爹爹丝毫不生气不愤怒她要那样对我?或者都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她才那么恨我?”
孟建一愣:“你?你不是没事吗……”
九娘静静看着孟建,点了点头,默默越过他,往广知堂方向走去。孟建皱了皱眉头,这孩子,问的什么傻话,没发生的事有什么好多想的。家里人不被牵连才是最要紧的。
“还请开国伯回避一下。”张子厚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看着一身银白色窄袖素色长褙子的九娘。
九娘道了万福,转入屏风后头的绣墩上坐了。玉簪跟着孟建退出广知堂,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惜兰,心里安定了一些。
张子厚走了两步,看着屏风下头露出的银白褶裙裙边和水蓝绣鞋,突然有种荒谬感,不知为何竟想起王玞来。
“可是秦州出了意外?”九娘轻声问道。
“为何不会是你四姐的事?”张子厚反问道。
屏风后静默了一刹,少女的声音慢条斯理:“大理寺问案,自然会来人凭票传唤九娘,哪有劳烦理少亲自半夜登门的道理。何况,她那案子又会需要什么证词,既然不判谋逆从犯,必然是凶杀主犯。张理少还要考验九娘什么才肯据实相告?”
张子厚长长吁出一口气:“回京的急脚递一行,在青州正逢西夏围城。由陈元初亲自领三千骑兵杀出重围,护送至六十里外。未抵凤州,又遇到三四十个高手截杀,领头的是耶律似——秦凤军昔日的小李广高似。一百四十七人,只有我家两个部曲幸免于难,是被他放回来的。”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张子厚叹道:“那份文书也被他截走了。”
九娘霍地站了起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却先问:“高似有什么话要带给你?”
张子厚定定地看着眼前少女微微上扬的下巴,强忍住想问她究竟是如何抓住这重中之重的念头,沉声道:“他只有一句话:要燕王殿下立即启程前往契丹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