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负手站在路边,仰首看着被汴京城万家灯火映得发亮的天空,能看出团团白云低低悬着,却看不到多少星星。
身后的角门咿呀开了。一个身穿藕色莲纹褙子的侍女走了出来,右手提了一盏纱灯,左手提了一个食篮。
“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淡淡点了点头,抬手将一个精致食篮交给她:“今日多了两个野菜的,是鹿家娘子特意给她预备的。”
侍女惜兰赶紧将手中的空食篮交给一旁的侍卫,屈膝双手接过赵栩手中的:“九娘子说多谢殿下。”
赵栩目光越过她,投入那隐约有光的角门内:“她这几日可好?”
惜兰恭敬地回话:“禀殿下,九娘子一切都好,这几日依旧是早上读书,午后练箭,昨日还和六娘子在演武场跑马了。夜里还是看书看到亥正时分歇息。”
“上次的包子,她吃了吗?”赵栩顿了顿,还是问了。
“禀殿下,三郎吃了些包子皮,鳝鱼馅儿九娘子都吃了。睡前喝了盏山楂茶。”惜兰早已熟悉了赵栩的问话,答得极流利。
“这几天,孟家可有发生什么事?”
“禀殿下,四娘子今夜就要从静华寺回来了。”
赵栩皱了皱眉,点头道:“好了,你去吧,你们几个好生看护着,特别仔细她四姐。若有什么,动手也无妨,伤残勿论,不死就行,要活口。”
惜兰屈膝道:“属下遵命,请殿下只管放心。”
看着惜兰行了大礼退了回去,掩上角门,赵栩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他头一次来送包子的时候,阿妧不肯吃,还吩咐侍女们,谁也不许被二门的婆子叫去取包子。是他写信说了,既然要断个清楚毫无干系,那以前四年里他吃过的蜜饯桂花蜜各种点心,也要还给她,不然他欠了她,若不拿包子还,他赵六可是不肯的,会做什么他也说不准。
那次惜兰送出来的信说九娘子屋里的灯三更天才熄。但她还是让人跟着二门的婆子出来拿包子。
后来他又写信直接告诉她,让他的属下惜兰来取包子,他好方便知道阮姨娘做了些什么,好方便他追查阮玉郎的线索。她也应了。
在阿妧心中,他恐怕已经是个无赖了。但不要紧,她的为难,她的顾忌,他都想得很明白,也已经做了许多事。她害怕什么,他也琢磨透了: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固然带给她那许多好处,却也带给她不少坏的影响。那受过情伤的妇人,再聪慧也勘不破,难免会左右阿妧的心思。如今开宝寺上方禅院的主持每年为荣国夫人做五场超度法事,总有一天能把荣国夫人送走好生投胎转世,省得总对阿妧说三道四。只要阿妧她不是心有所属情有别钟,他便做个无赖有何妨。他这辈子就赖定她了!
想起苏昉今夜所说的对不住,赵栩扯了扯嘴角,谁对不住谁还说不准呢。
至少阿妧肯吃包子,肯让惜兰出来答话,已经很好。她不说不,他就当作是。至少他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她比以往早睡了,她不抄经了,甚至愿意让惜兰教她射箭。
赵栩缓缓上马:“回宫!”
转出翰林巷时,赵栩一众和两辆牛车交错而过。车厢前头挂着两盏风灯,上头大大的孟字。赵栩略一回首,继续策马缓行。
***
“三郎,来,来这里!”九娘弯腰摇着拨浪鼓,笑得眉眼弯弯。
她身前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张着小嘴,露出雪白的八颗小乳牙,滴滴答答流着口涎,大眼睛瞪得滚圆,跌跌撞撞地跟着九娘往不远处的小矮几冲过去,两只小胖手拼命朝九娘伸着,奶声奶气地喊着:“包——包鸡——包鸡!”他身后一串五六个乳母女使侍女,都带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矮几上一个竹盘子,上头躺着和他差不多模样白白胖胖的四只包子。
六娘和七娘在罗汉榻上盘腿对坐着笑得不行。六娘手里在绣一件小小的肚兜,七娘在做一双小鞋子。她们的女使坐在脚踏上打着下手,也笑弯了腰。
“阿妧,小心别让三郎摔了!”六娘忍着笑。话音未落,小团子一个不稳,就朝前跌去。
九娘熟练地蹲下来手一伸,将软软的他搂在怀里,心软成一滩春水,由着小人儿的口水蹭了她一肩膀。
“包鸡!包——包鸡!”孟彦弼的长子孟忠厚咬着九姑母的肩膀,小手拼命朝包子伸去。
九娘哈哈笑着把他放到矮几边的小椅子上头,替他把包子掰开,分开皮和馅,用银勺挖了一小勺野菜馅,喂到他口水直流的嘴里:“包子,不是包鸡,三郎慢慢吃。”
孟忠厚小手捏住已经不烫的包子皮,开始低头认真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不时急的抬起头“啊”一声,催着九娘喂自己菜馅。
乳母赶紧替孟忠厚系上饭兜子,把一旁凉好的温水递给九娘。
范氏挺着大肚子扶着女使的手进来的时候,看见儿子正把他撕成碎碎的包子皮用小手捂进自己的嘴里。
孟忠厚一见娘亲来了,手舞足蹈起来:“娘——娘——娘娘!”手上剩余的碎碎包子皮散了一地。
九娘叹了口气,瞪起眼佯装生气:“小没良心的,有了娘亲就不要姑母了!”
孟忠厚忽闪忽闪大眼睛,伸手摸上九娘的脸:“咕咕咕咕咕咕——”
九娘一脸的油,和孟忠厚大眼瞪大眼。
七娘笑得不行:“今日三郎可大方了,送了阿妧一脸油!”
玉簪笑着去投帕子。范氏也笑得不行:“阿妧,回头让你二哥送一盒张戴花家的洗面药给你。”
九娘接过玉簪手里的热帕子,擦了擦脸,认真地问范氏:“敢情这个月二嫂多发了二哥半贯月钱?竟买得起张戴花洗面药了?我可是当真等着了啊。”
这下连六娘也绷不住大笑起来。范氏挺着肚子去拧九娘的嘴:“就你最爱取笑你二哥!”
九娘任由她拧了左边的脸,又侧头送上右脸:“二嫂来来来,多拧一拧,记得多买一盒给我呗!”
范氏笑得捂着肚子:“好你个阿妧!我家忠厚要总跟着你,可忠厚不起来!”
九娘又喂了孟忠厚一口馅:“二嫂这可不能赖我!二叔给三郎取名字的时候就说了二哥最缺这个,才取的这个名字!”
绿绮阁里笑声震天,外面有女使进来禀报:“诸位小娘子,四娘子回来了,老夫人请你们去翠微堂呢。”
七娘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将手上的活计放到女使捧着的针线筐里:“切!她这么个矜贵的孝贤人,就该在庵里替翁翁念一辈子经才是!”
众人鱼贯进了翠微堂,见法瑞师傅正和老夫人说着话。程氏坐在下首,嘴角微微带着笑。她身侧的绣墩上,坐着意态幽闲的四娘,两年多不见,越发我见犹怜。
四娘微微抬起眼,看了看进来的诸人,起身给范氏见礼,再和三个妹妹相互见礼。
梁老夫人见到范氏身后的乳母抱着孟忠厚,就笑着招手:“三郎来太婆婆这里。”
孟忠厚见到上头的老夫人,也张开双臂,小腿乱蹬要下地:“太——太太——!”
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孟忠厚一岁就开始咿咿呀呀吐字,偏偏婆婆这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来,硬把太婆婆喊成了太太。
法瑞啧啧称赞:“啊呀,还是元宵节后见的三郎吧,这才三个月不到,竟又长大了这许多!”
梁老夫人弯腰接住重孙儿,笑道:“这小儿呢,就是一天一个样!”
法瑞又夸范氏:“范娘子到底是极有福气的,这又快要给二郎添丁了吧。”
梁老夫人笑道:“是,六月头上要生了,就是苦了这孩子,热得厉害。”
范氏红了脸:“孙媳妇不苦。”她也庆幸自己运气好,皇祐元年正月底发现有了身孕后,还怕被人说道是孝期有孕,偷偷哭了两回,急得孟彦弼上蹿下跳,恨不得指天发誓。杜氏就请了汴京城最有名大鞋任家产科的大夫来把脉,确认已经怀了两个月有多,她这才安心养胎。到了八月桂花香时,孟忠厚呱呱坠地,一举得男,把孟彦弼的丈人丈母喜得不行。等孟彦弼出了一年的孝期,到吏部候缺起复,一个月不到就回到禁中官复原职。现在又有孕在身,就连程氏都感叹范氏是个全福旺家的。
四娘看着堂上其乐融融,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三个妹妹。六娘这两年越来越雍容端庄,七娘更见俏丽可人,九娘已经完全长开,美艳不可方物,观之惊心动魄。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从她撞棺见到定王博了美名后,程氏却比她还豁得出去,丝毫不顾名声,一出老太爷五七,直接一辆牛车就将她送进了法瑞主持的静华寺,对外宣称是她自愿为祖父祈福。只给她带了贴身女使和两个侍女外加两个粗使婆子。她日日和那些比丘尼们一同吃斋饭,做功课,抄经书,两年下来右手指节都突了出来,纵有人暗中照拂,和往日在家中依然是天差地别。
不一会儿,吕氏也来了,看见四娘起身对自己行礼,上前扶起来,笑道:“阿娴清减了这许多!亏得有你给老太爷祈福,府里才安心哪。也不枉你娘赶着帮你定下亲事,等过了年,家里可就只剩三个女孩儿了。你可要记得以后常回来看看才是。”心底却想这样一个搅家精就该在庙里住到嫁人,直接往轿子上一送才是。
四娘一怔。程氏已经摇着纨扇笑道:“二嫂真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娴呢,可别吓着她了。”她眼神如刀,剐了四娘几眼:“万一又来个什么悬梁绝食的,我不得被外头的口水淹死了?”
四娘赶紧屈膝行礼,细声细气道:“阿娴不敢。”
吕氏笑着上前和法瑞商量着浴佛节的供奉。法瑞极力邀请府中女眷去静华寺礼佛两天:“四娘子一片诚意,孝心难得。若府上的夫人们娘子们能在浴佛节一同去为老太爷做个法事,岂不圆满?原先小娘子一个人住的院子,也有七八间客房。敝寺的斋饭,也算可口。还有那后山的桃花,也比开封城开得晚,若夫人们娘子们来,还能赏上一赏。”
这法瑞,奔走于汴京的权贵豪富人家之间,就是圣人也特意召见过她几次听她讲经说禅。静华寺也是孟家一直供奉的寺庙,吕氏听着倒颇为意动,范氏自嫁入孟府还没出过二门,更是一脸期盼地看向上首的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