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秋节这日,老天不作美,竟淅沥沥下起雨来。汴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一片哀嚎,这月还怎么赏!各家正店脚店酒家门口挂出去的新酒招旗,在秋雨里也湿哒哒黏糊糊地打不起精神。杨楼、白矾楼这些数一数二的大酒店,幸亏前几日就重新搭建了彩楼,花头画竿和醉仙锦旗密密地排着。也有那些雨天不减兴致的风雅人,撑着油纸伞,挨家挨店地试饮新酒。
等着中秋夜赏月放水灯会情郎的娘子们在闺中也发起了愁,这撑着伞穿着木屐在汴河边上放水灯,怎么能金翠耀目,罗琦飘香?又怎么能飘逸如嫦娥,宛转如洛神?
翰林巷孟府翠微堂里,吕氏也在愁,按风俗,家里十二三岁的小娘子们都该在中秋这日换上成人服饰去汴河放水灯,以后就不再做女童男童打扮了。前年、去年的中秋都是那么好的月亮,六娘却要等九娘今年一起换衣。她看看面前已经换了娘子服饰的两个女孩儿,又叹了口气。
梁老夫人一贯地笑眯眯:“下雨也没什么,汴河下雨也好看。东水门离家近得很,你们去了,替婆婆也放上两盏水灯。”
贞娘笑着递给六娘两盏琉璃菡萏灯。六娘福了一福接了,又对吕氏笑道:“娘,您放心,我们不去夜市了,就在东水门那边玩一会就回来。不然您给我精心准备的衣裳都没人看得见!”
吕氏细细看看女儿头戴太后娘娘前几日赐下的金丝花冠,藕色双蝶穿花绫绣褙子,十二幅珠裙褶褶轻垂地,细腰袅袅,披帛和双鸾带随裙垂落,面如皓月般高洁,眼若晨星般明亮,端庄高贵,不失娇媚,心里一酸,笑着点了头:“好,你们好生跟着大伯娘,别走散了!若是有那登徒子来搭讪,赶紧让你们二哥都打了去!”这一到年节,汴京城的狂蜂浪蝶全出动了,七夕中秋元宵,总有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骗了私奔而去。做娘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杜氏笑着说:“弟妹且放心,我看着呢。”
九娘笑着挽起六娘的手臂:“二伯娘放心!二哥可是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的人!”
老夫人在罗汉榻上笑着说:“你们几个再不去啊,那二郎保管记得又要爬上树做猴儿了,快去吧。”
看着姐妹两个提着裙子出了门,吕氏问老夫人:“七娘也一直等着今天换娘子衣裳,娘?”
老夫人叹气:“钱婆婆说了,不行。那两个心思还没扳过来,不能就这么解了禁足。”
吕氏小心翼翼地问:“钱婆婆可替阿婵算过了?”
老夫人垂下眼皮:“算了,说阿婵是极贵重的命格。”
吕氏松了口气,既然进宫躲不过去,总希望女儿能走到那高处。
老夫人默然不语,细细摩挲着手上的数珠。钱婆婆还有一句话:“斯人贤淑,惜福薄耳!异日国有事变,必此人当之。”
还有阿妧,钱婆婆算完却只有一个字:“无”,再不肯多言。
夜幕中的汴水在秋雨中静静流淌,东水门沿岸灯火通明,那些撑着各色油纸伞的娘子们笑着将水灯推入河中,不断地凑到一起说起悄悄话。隋堤上的密密垂柳下,一群群锦衣少年有朝着她们招手的,大笑的,也有和意中人含情脉脉相望的,天上无月可望,人间缠绵可赏。
虽然无月,汴河上的画舫船只依然不少,有身穿榴红舞裙的歌姬乐舞,不顾细雨绵绵,在那高高的船头伴着丝竹声纵情歌舞。小船的船沿边,偶尔也会探出一双皓臂将那水灯轻轻放入汴河之中,顺流而去。
“缓留丝竹醉韶华,可留春-色在我家?”阮玉郎斜倚在画舫的阑干边上,细雨浸湿了他的鬓角和眼睫,远看似画,近观似仙。他横过一管笛子,置于淡粉近白的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这笛声却不是江南靡靡之音,也无婉转缠绵风流,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开阔高亢,忽地又停在一个长音上,不似在这汴河上,倒似在那无边草原或沙漠之中。
船舱内忽地一阵琵琶声跟着他的笛音攀援而上,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铁马。
不多时,汴河上再无其他丝竹之音,那轻歌曼舞的红衣舞伎,径自跟着这琵琶声笛声,大开大合,慢似雪落中原,急似旋风扫叶,旋转极快时,岸上人只见一朵鲜红盛放。
东水门这一片的游人,早已静了下来,神魂俱夺。
九娘几个刚刚会合了赵浅予苏昕她们,正待将琉璃水灯推入河中,却不禁被这雨中曲、舫上舞深深吸引住了。
赵浅予不擅乐曲,忍不住转头看向九娘。九娘压低声音,唯恐扰了乐声:“那琵琶奏的是《楚汉》。笛子不似我们中原的笛子,有些怪。”
随着琵琶声越发激昂,笛声越发高亢,岸边传来两声清啸和剑吟,两个青衣少年郎跃上一块大石,拔剑起舞,瞬间戈剑星芒耀,鱼龙电策驱。
东水门的一众人等纷纷看着剑舞,听着乐声,如痴如醉,连叫好声都无,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奇遇。
琵琶声和笛声交会,如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岸边众人似乎听到金声、鼓声、剑声、驽声、人马辟易声。大石上的剑影如雷电疾驰,裹住那两道身影,大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气势。忽地笛声骤低,不绝如缕,琵琶俄而无声。两剑也遂蜿蜒,抽剑步霜月,拂剑照严霜,依稀可见两个少年春花秋月,胜过汴水光华。
闻者刚刚要吁出一口气,笛声又渐起,琵琶声浑厚如隔窗闷雷,有怨,似楚歌;有凄壮,似项王在悲歌慷慨;有婉转,似依依不舍别姬声。石上剑随乐动,双剑分离,顿有孤剑托知音之意。少时琵琶再急切起来,如陷大泽,有追骑声直到乌江。那笛声一高再高,直上云霄,噶然似有项王自刎声。琵琶声如雷动,余骑蹂践争他头颅声。最终幽咽泉流冰下难,凝绝不通声暂歇。众人回过神来,石上少年却已背向而立,各自以指弹剑,剑声长吟如叹息。
赵栩和陈太初望向汴水之中,那小船已渐行,舱内响起几声琵琶音叮咚如泉水,船头站起一白衣人,在雨中对着他们扬声笑道:“剑好!少年郎也好!”
赵栩清啸一声,大笑道:“曲好,你也不错!”
陈太初抱剑叹息一声,和赵栩相视一眼,跃下大石。
九娘回过神来,看身边众人,都面有悲愤,隐有泪痕,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她提着自己的羊皮小红灯,走到最近水的地方,看到画舫上那红舞裙匍匐在船头,不复飘摇之姿,再想去看那传来天上曲的小船,绵延不绝的水灯中,只余隐约的水纹。
身后忽然传来赵栩的声音:“阿婵她自己想进宫吗?”
九娘一怔,转头见赵栩和陈太初并肩而立,正看着汴河。她望向眼前汴河,河中点点光芒,如星辰倒挂。九娘蹲下身子将小红灯放入水中,轻轻拨了拨水,黯然道:“这哪是想不想的事呢?”
陈太初柔声道:“事在人为。若是不想,咱们就一起想法子。”
赵栩蹲下身帮着九娘拨水:“对,别忘记我们八个人可是做大事的!”
九娘被他的口气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好,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太后娘娘改变主意?”
赵栩看着那羊皮小灯飘走,吸了口气:“西夏兵分两路,往渭州去了。若是战事一起,爹爹明年肯定不会选秀的。”
九娘一愣:“要打仗了吗?”选秀是一回事,太子妃又是一回事,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陈太初点点头:“夏乾帝狼子野心,这次十万大军前来进犯,必然不肯空手而归。”
九娘长叹了口气:“百姓何罪!”忽然明白方才为何他们按捺不住要随着琵琶和笛声舞剑了。他们俩是不是也想奔赴沙场保家卫国?
六娘带着赵浅予她们也纷纷提着水灯走到他们身边,七嘴八舌中,将水灯放入河中。
苏昉走到赵浅予身后,轻声叮嘱:“你们都小心些,别离水太近了。”想到金明池的落水一事,他还心有余悸呢。
赵浅予转过头,笑开了花:“嗯!阿昉哥哥,我放了两盏水灯,一盏替我娘放的,一盏替你娘放的,当是谢谢你帮我做的孔明灯!”
苏昉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赵浅予看着他眸子中倒映着汴河里的万千灯火,呆了一呆,脱口而出:“阿昉哥哥真是好看啊。”语气颇有垂涎欲滴之意。
苏昉刚被她感动得厉害,一刹那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杜氏在堤上大声催促:“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家去了。”转头又劈手给了孟彦弼一巴掌:“好好的大礼,互送个衣裳而已!我让你关住嘴巴,你去夸丈母娘好看作甚!白白落了个油嘴滑舌的名头!”
孟彦弼不躲不闪:“娘,您回家拿马鞭抽我吧!我错了!我该打!”本来丈母娘答应范娘子今日随妹妹们一起来放水灯的,结果他没忍住多讨好了几句,丈母娘就沉下脸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回堤岸上头。雨果然越发细密了。
赵栩在九娘身后,看着她今夜只穿着楺蓝衣衫杏黄长裙,梳了双螺髻,带着一个珍珠发冠,好不容易忍住了问她为何不穿送去的香罗碧新裙子,只轻轻地说了句:“我知道娘娘不会想要你六姐只做个女史,你放心就是。”
九娘脚下一停,竟然不知道答他什么,侧身微微福了一福,点了点头,提起裙子,往岸上走去。
陈太初拍了拍赵栩:“看来你说的不错。太后娘娘恐怕是那个打算。”
两个少年郎低声说着话,缓步上了堤岸。
***
汴水秋雨相交映,小船悠悠荡荡,伴着星河缓行。
“此曲只应天上有,好曲!好笛!好琵琶。”船内一人喟叹。他背着光,带着竹笠,蓑衣未解。
莺素放下琵琶,对他拜了一拜:“多谢郎君谬赞。”
阮玉郎随手将笛子抛入河中,懒懒道:“好些年没吹了,今夜倒也尽兴。想不到这汴京城里还有两个少年倒是知音人。对了,陈青可是回京了?”
“在路上了,官家连发了六道金字牌急召他回京。”那人抬起手腕,喝了一碗酒:“汴京的新酒,还是蔡相家的酒好。好酒!”
莺素奉上两个小坛子:“我家郎君给您准备了两坛子带回去慢慢喝。”
“多谢。”
“多谢你才是,”阮玉郎仰头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西夏既然已两路夹击渭州,不如让夏乾帝写封信向大赵求和,就说想少进贡些夏马和骆驼,只要官家把《大藏经》赐给他,即刻退兵。以赵璟的性子,肯定求之不得,只要大赵不出援兵,渭州唾手可得。”
“为何今年六月西夏献了五百匹?加上三月献了五百匹,今年已经献了超过一千两百匹马了,难道是为了起兵?”那人低声问道。
“哈哈哈。”阮玉郎大笑起来:“那都是我的马啊,以帮助大赵修皇陵为名敬献的,都在巩义好好养着呢,真得好好谢谢赵璟啊。”
那人一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阮玉郎笑问:“女真几时出兵宁江州?”
“下个月动手。天再冷一点才好,完颜家已经在涞流河集结了两千五百人,才好打萧达野一个措手不及。”那人朝阮玉郎遥遥举起酒盏。
“是该动手了,我已经等了整整三十五年,不能再等下去了。”阮玉郎叹道:“你也等了二十年了吧?”
那人沉默了许久,仰头饮尽:“二十四年。”
“仇人如果都善终了,我可不甘心啊。不等了!”阮玉郎笑了笑:“你我携手,必然翻天覆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个也逃不了。”
“那几个孩子正盯着你,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我放在百家巷苏家的还有孟家外院里的几个人,连同程之才身边的人,都准备交给他们玩,让他们开心开心。程家用处也不大了,随便他们盯着就是。不过小孩子要是这样还不知足的话,就要给他们吃点苦头了。”阮玉郎闲闲地说。
“不要动那两个孩子。”那人的竹笠抬了起来,一双眼精光闪闪,利芒四射。
阮玉郎一怔,哈哈大笑起来:“郎君还真是多情又长情啊。那我更要多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
那人站起身,几乎顶到了船舱上头:“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日后你若心太大,我认得你,手中的家伙可认不得你。靠岸吧。”
小船轻轻靠近了岸边,莺素将木板搭上了岸。那人一步跨了上去:“你不要小看那些孩子。孟家的小九说得不错,你这人过于自大自傲,又爱操弄人心,难免漏洞百出。别玩过火了坏了大事!”
“这排行第九的女子是不是都聪慧过人,过目不忘?”阮玉郎淡笑道。
那人身形一僵,转瞬没入岸边的杨柳暗影之中。
莺素笑着收回木板,刚一抬起,那木板却从中断裂开来。阮玉郎走近了看,那裂口处齐如刀砍,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回到船舷边,湿着衣衫躺了下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男男女女之事,最是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