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将那暴雨留下的痕迹全都烤干了,深绿的树叶又露出了一丝疲惫之色。
厨下已经歇了火,没有先前那么热了。那帮厨的两个妇人提着食篮往各个院子里送饭去。九娘陪着魏氏继续将饭菜汤羹分到食篮里的碗盆中。
“九娘翻过年要十二了吧?”魏氏轻声问。
九娘笑着应了声是。
“头一回我看见你,还以为你已经十三四岁了呢。”魏氏说的是真心话,九娘的个子,比她自己只矮半个头。
九娘笑着说:“我姨娘说我小时候憋得太厉害,长起来蹿得就也厉害。今年已经长了半尺,害得她不停地做衣裳。”
魏氏将九娘分好的饭菜搁好,盖上食篮的盖子:“你家几个姐妹看起来倒是都差不多高,也要好得很。表叔母没有兄弟姊妹,羡慕你们得很哪。”
九娘一愣,这倒和她前世一样了,便问她:“表叔母是秦州人吗?婆婆翁翁家可都安好?”
魏氏点点头,笑道:“我是秦州人,爹娘都还在,身子骨也都挺好的。太初的哥哥在秦州禁军,他们还能帮我们看着他点。”想起那个无法无天的长子,魏氏就忍不住笑:“你也熟悉六郎吧?我家元初那个脾气和六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一点都不像他爹爹!”
九娘稳稳地将汤舀到汤盅里,嘴角却禁不住勾了起来。一言不合就动手,护短护到天上,难道还不像陈青吗?以前苏瞻就说过,陈青啊,看那些个只拿俸薪不干活的人时,不是鼻孔朝天,是下巴朝天。若是他眼睛能放箭,朝廷里尸位素餐的家伙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原来陈太初的哥哥倒和赵栩像亲兄弟!那陈太初的性子,随了谁呢?
魏氏将汤盅收好,笑着把食篮递给帮厨的妇人:“你是不是想说太初的性子不知道像谁?”
九娘噗嗤笑了,点点头,又接过来一个空的食篮。
魏氏怅然叹了口气:“元初呢,生在战乱时,当时西夏人攻城攻了两天两夜,我疼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他,亏得城也守住了,他也落了地。你表叔一身的血,抱着他,他那嗓门太亮,一喊,太阳都出来了。”魏氏笑着说:“怀太初的时候,你表叔去洮州和吐蕃打仗,我留在秦州,听说洮州大败,急得七个月就早产了。太初生下来的时候四斤都不到,是他哥哥抱在怀里抱大的。他一岁多你表叔才平安回来,想着他竟然能太太平平长大了,才取名叫太初。他和他哥哥自小就不同,什么事都不急不躁的,又会体贴人。”
魏氏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身子不太好,元初又调皮,从小到处闯祸。太初打小就特别会照顾我,才两岁的小人儿,就端着他自己调的蜜水给我喝。夏天我睡着了,他就搬个凳子给我打扇。到现在啊,四个儿子也只有他还会替我打扇。我们秦州没有烧坑的习惯,冬天里只有烧柴薪取暖,他每夜都早早地上床,替我把被子焐热了,还总把我的寒脚抱在怀里。就是他哥哥调皮把脚伸过去,他一样傻乎乎地捂。每次我洗完头,他爹不在,太初就替我熏头发,耐心得很。他八岁就被你表叔扔去大名府,被人家当马僮使唤,长得又太好看,难免被人嘴上欺负。我都心疼死了。轮到休沐,他就买许多干果蜜饯的回来,总说自己没事。可他身上的伤疤啊,都快赶上他爹了,还说自己长大了,也不让我看。真的,九娘,太初真是个好孩子。可他啊就是嘴拙,和他爹一样。他对一个人好,那是真的好,就是说不出口。”
九娘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听着怎么心里酸酸的。
魏氏叹了口气:“所以啊,表叔母我其他三个孩子都不操心,就是担心太初。我是秦州村里的人,你表叔家也是汴梁小门小户的出身。什么门户什么嫡庶,我和你表叔都不放在心上。就想着要给他找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妻子。两个人以后能好好的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你说,汴京城的小娘子,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会不会嫌弃我这样的婆婆呢?没有诰命,也不出门应酬。我对着那些个夫人就浑身不自在,在这里我才像回到秦州似的,说不出的高兴。”
九娘哪里还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将手中的碗放入食篮里,她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表叔母,哪家的小娘子,能有您这样仁心仁德视名利如粪土的婆婆,能有表叔这样的盖世英雄做公公,能有品行无暇的太初表哥做丈夫,都是求之不得。唯有一样难求。”
魏氏眼睛一亮,又奇道:“哪样?”
九娘轻声道:“这世间千千万万人,能真心喜欢一个人,恐怕已经十分难得,可若要那个人也喜欢自己,更是难上加难。那《白蛇传》话本子里说得好: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可要九娘说,怕要万世方能修来两心知。”
魏氏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明明一张春天一样的容颜,却带着秋天那样的苍凉。可这样十一岁的小娘子,又怎会一副什么都看透了的模样?
想起太初说过的她那姨娘和三房的混乱,魏氏心中说不出的怜惜,轻轻握住九娘的手:“你别见怪表叔母问得太过鲁莽了,我是真心喜欢你,阿妧,你心里可有了喜欢的人?”
九娘一怔,笑着摇摇头:“男女之情,九娘年纪还小,从未想过。我自然喜欢家里的父母翁婆、姐妹兄弟,也喜欢乳母姨娘,甚至也有我喜欢的女使。方才不过想起家中姐姐们这几年怕都要出嫁了,也不知道能嫁给谁,嫁得好不好。到时候恐怕只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时感慨而已。”
魏氏拍拍她的手:“那小九娘难道从来没想过日后要嫁给一个怎样的夫君?”
九娘诚挚地看着魏氏:“九娘虽然年幼,却也幼承庭训,日后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好本分。那两心知,本就要看缘分,九娘并无贪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已。”
魏氏想了想:“你四姐说起你苏家表哥,和你从小就特别投缘——”
九娘笑了:“表叔母明说无碍。九娘儿时曾得苏家表哥一粥之恩,待他是格外不同一些。燕王殿下是我的救命恩人,太初表哥也救过我,都是生死之交,我们平日是会多说些话,互相关心,彼此格外要好些。但九娘自问胸无宿物,襟怀坦白。不然我四姐也无从得知。阿昉表哥是冰壶秋月般的人,我九娘也有心做红粉中的君子,自问胸怀洒落。我只盼着阿昉哥哥他以后能有一个好女子好生爱惜他。同样,太初表哥光风霁月,如玉似冰;燕王殿下人中龙凤,玉叶金柯。九娘一样也盼着他们都能得到知心人,凤凰于飞,共挽鹿车。还请表叔母明鉴。”
九娘说罢,便笑着福了一福:“九娘要去看看我两位姐姐,还请表叔母恕先行告退之罪。”
魏氏伸手挽留未及,只能看着她袅袅婷婷出去了。
九娘跨出厨房,却呆了一呆。
外面静立着两个人,却是陈太初和苏昉。看样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
先前陈太初带着苏昉走了走。在外面大槐树下,将昨夜刺杀一事细细告诉了苏昉。苏昉想了想担心地问:“那刺客见到了九娘,九娘以后会不会有危险?我看你的弓上了弦,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
陈太初握了握腰间的佩剑:“我和六郎也担心这个。放心,我们会小心仔细的。过些日子,我娘也会出面送几个功夫好的女子去孟家保护她。”
苏昉又询问了些细节,想再叮嘱九娘几句。两人问了侍女,知道她们在厨下分菜,走到门口却听见魏氏在问:“小九娘心里可有喜欢的人了?”
两个人不自觉停了脚,互相看了看对方。陈太初这么如松如山的人,也脸热心跳紧张不已。苏昉却立刻明白魏氏恐怕是相中了九娘,很为九娘高兴。两人虽然不想偷听,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站在一起做了两尊门神。
等听到九娘答的一番话,苏昉倒替陈太初有一丝可惜,想安慰他几句小九娘年龄太小,的确应该还没懂得男女之思,看着陈太初面上的怅然,却说不出口。等再听到九娘坦荡说出对自己和陈太初、赵栩的祝福,苏昉胸中除了开怀,更多出惺惺相惜和一份钦佩。
陈太初心中既钦佩九娘的坦诚,也高兴她对苏昉无男女情意,又忍不住极为酸楚。自己在她心中,是娶了别人她还会高兴的人?少年郎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怅然失落。原来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会这么难过。听到她祝他“得一知心人,凤凰于飞,共挽鹿车”时,竟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不曾来这里,不曾听到这话。
难怪四娘在井边那一脸的哀伤绝望,陈太初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过分了。
九娘不防此时此地被他们听到自己的话,想到自己这身子才十一岁,不免红了脸不自在。
看着小脸通红的九娘,陈太初如梦初醒,忽然深深作了个揖:“九娘,真是对不住,唐突你了。我娘她不该和你说这些。还请念在她一片爱子之心,别放在心上,别怪她。也多谢你了。”
抬起头来,陈太初还是那个春风袅袅扶疏绿竹般的陈太初。
现在九娘没有喜欢上他又有什么要紧,他只管遵从本心,继续喜欢她就是了。等她长大后,若有心仪之人,他会当她妹妹一样爱护。若她愿意下嫁,他也自当一生守护她照顾她。一想到自己对爹爹说过的话,陈太初就再无怨尤,方才那点失落惆怅酸楚,被瞬间拂去,变成了清风明月高山流水,他心中反而更加坚定踏实了。
“太初表哥,表叔母也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她,是我失礼了。”九娘赶紧福了一福还礼,她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年心思须臾间的变幻?心下大赞,陈太初毕竟是陈太初!这样的心胸,这样的品行,云水风度松柏精神,不愧是莹彻无暇的人儿。
苏昉朗笑一声,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小九娘确实是女中君子,有林下之风!希望有一日能承你吉言!”
魏氏听到他们的声音,赶紧跑出来,却只看到陈太初已经若无其事了。苏昉过来对她行了个礼:“叔母,我有几句话和九娘说,叨扰您了。”
魏氏笑着点点头,看看他们两个和九娘,走去一旁。九娘和他们隔着两步远,规规矩矩地在说话。魏氏看着三个如珠似玉的人儿,略微放下了些心。不管如何,只要九娘还没有喜欢的人就好。太初那傻孩子,刚刚才懂得了心悦是什么,肯定会在意九娘最后那几句话,会有些难过吧。她听着都心酸。只是她的太初,怎么这么好,这么体贴别人呢。
现在只剩下六郎的事了,魏氏叹了口气,那孩子更让人操心,他的性子,要是真喜欢上了,只要有一丝可能,恐怕会不管不顾地行事,未必会顾虑到九娘的处境和想法。唉!她干脆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摇着蒲扇,等那帮厨的妇人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自己这个娘,是不是越帮越忙?
西北边,皇城内诸司,翰林医官院里,所有人正紧张地看着一脸寒冰的赵栩。
“原来的那张麻纸呢?我的那张麻纸呢?”赵栩一字一字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