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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就要到入闱的日子了,济南府最有名气的茶楼里几乎已塞满了来应试的学子,却也有几双不同的眼睛藏在里头,正鬼鬼祟祟地四处打量着,仿佛正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东西。

楼下忽然传来小二响亮的招呼声,众人纷纷往门口望过去,就见着三个人打外头走了进来,前头的青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眉眼温润清俊,一身的斯文气质,一看就知道准是个出身不凡的贵公子哥儿。只见着这一位公子手里还轻打着一把折扇,后头跟着一个伴读打扮的青年替他背着书箱,还有一个腿脚有点儿瘸的长随,想来约摸着九成也是今年来应试的考生。

“施大人,您就真能保准——这里头会有你们说的什么专门挑人下手的‘登客’?”

胤祺不紧不慢地打着手里的扇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一间二层的茶楼,忍不住低声问了后头的施世纶一句。因为说错了话而不得不扮演长随的施大人还处在强烈的怀疑与自我怀疑里头,双目无神地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在这位乔装成学子的五爷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认真地摇摇头道:“别的不敢说——反正爷您要再这么不带半点儿的烟火气,不弄出点儿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架势,就算有登客也不会冲着您下手的……”

虽说心里头明白施世纶说的没错,可作为一个有着沉重偶像包袱的影帝,胤祺还是艰难地抉择了片刻,才终于不情不愿地一抖扇子收了这一身清贵架势。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了,拿扇柄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合着济南府不过就这么个样儿——要不是走不通顺天府的门路,爷八百年也不乐意往这儿来一趟。施不全,这儿当真跟阿玛说得那么好考?”

“……”作为临时被抓差成了仆从化名施不全的贴身长随,施世纶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自家爷这画风跟龙卷风一样说变就变的本事,一时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顿了片刻才顺势笑着应声道:“少主子,您可怎么说的呢——要论规规矩矩地考,这儿还不赶着顺天府容易。可咱既然来了,也就不是奔着这规规矩矩的考法儿来的。您等着瞧好吧,过会儿就得有人上赶着凑上来帮咱的忙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曾刻意压低过音量,听着他们的交谈,有些书生士子面露嫌恶之色转身便走,有些人则摇摇头忍不住的面露惋惜——毕竟那青年一打眼上去实在风雅清俊得很,明明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却偏偏是个纨绔的性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地觉着可叹又可惜,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打醒了才好。

“这位公子爷——听口音可是京城里来的?”

眼见着人群隐隐散开,却忽然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费力地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笑眯眯的朝着他一拱手,又凑近了神秘地低声道:“公子爷别犯愁,到了咱这济南府,可不像顺天府管得那么严格。您就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头,跟咱们来看看这些个好东西,挑一两样带回去,等开考了心里头也能有谱不是?”

虽说就是为了钓鱼来的,可也没成想这才把饵挂上,居然就有鱼凌空飞跃着自个儿扑上了钩。胤祺合拢折扇望向施世纶,微挑了眉等着他的意见,施世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往那人怀里抛了快碎银子,打量着他不无倨傲地淡淡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少主子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你那东西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我们少主子还要备考,没工夫跟你们去那些个杂七杂八的破烂旮旯里头……”

“明白,明白——这您放心,东西就在里头雅间放着,公子爷若是有兴致,咱这就去看都没得说。”

被他这么寒碜了一番,那中年人却半点儿都不恼火,反倒愈发恭敬了几分。将那银子收了起来,点头哈腰地继续轻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儿的货可是最全的——只要您舍得花银子,除了那头榜怕有点儿费劲,剩下的都有商量的余地……”

胤祺闻言不由微挑了眉,合了扇子不着痕迹地四处一扫,却见四周的人要么是面露不屑,要么是一片淡漠,居然没有一个拍案而起发怒的,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这儿最多是卖些个夹带小抄,却不曾想连榜上的名次居然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往外卖了,照如此考法,却也实在怪不得每次会试头榜都恨不得被江南的举子惨绝人寰地屠榜——毕竟江南科场被他盯得水泄不通,能考出来的都是凭着自个儿的真本事的,不像这些个早已被折腾的乌烟瘴气的贡院,说不准里头就有多少花钱买来的假举人。在各省的乡试里头看不出来,可一到了全国统考的会试,这孰高孰下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主子不知为什么就忽然开始发呆,施世纶却也只好尽职尽责地继续扮演着长随的角色,拉着那人低声问了几句,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胤祺身边,微俯了身道:“少主子不妨跟他看看货,看好了咱再作打算。”

胤祺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仿佛始终不曾留意身旁那些鄙夷不屑的目光似的,大摇大摆地跟着那中年人往后头走去。等过了后头的拱门,才发觉这一间小小的茶楼竟也是别有洞天,前头是喝茶的地方,后头却是直通向了一间密室。进了那间密室,里头放着八口箱子,每一个箱子都被牢牢地锁着,屋子的另一头居然还有一扇紧闭着的小门,平白便显出几分叫人心痒的神秘感来。

“公子爷,您瞧好咯——这叫‘八仙助考,一点灵犀’。”

中年人得意地一摆手,走到那一字排开的八口箱子前头,又恭敬地俯了身子笑道:“咱行里有规矩,无论买与不买,开一口箱子,定价一两雪花银。公子爷您看——咱们先打哪一个?”

听着这几乎是狮子大开口的价格,胤祺忍不住微挑了眉,一时却也猜不出这究竟是当真暴利的一个行当,还是自个儿确实被当做了冤大头来宰。只是今儿本就为了闹清楚此间关节而来,就算真是被坑了却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示意贪狼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在桌上,朝着那几口箱子扬了扬下巴:“挨着个儿的开,剩下的就算爷赏的了。”

“好嘞!”

那中年人兴奋地应了一声,搓了搓手便掏出一串精致的钥匙来,先取下了第一口箱子上吊着的名牌,开了锁笑道:“咱先从夹带看起——这一口箱子名叫‘苏幕遮’,顾名思义,是要怀藏遮掩才好带进去的。您看这一套书,名叫《四书典仓》,拿鼠毫笔写的,四书里头能出题的全写在这里头了。就这么大点儿,到时候考房的门一关,谁也不知道您在里头看什么,尽可以慢慢儿地翻找。这是咱最简单的‘升云梯’了,只要二十两银子,您要是中意,给了银子立刻就能拿走。”

饶是见识过了现代丰富多彩的作弊手段的胤祺,一见着这《四书典仓》却也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书总共长也不过三寸,宽一寸有余,搁在手里头都没人能看得着。里头密密麻麻的尽是工整的蝇头小楷,看一眼就觉着眼晕,天知道是怎么写上去的,若是不算上这东西所代表的意义,倒是件挺有收藏价值的小玩意儿。

有兴趣归有兴趣,刚被敲诈了十两银子的五爷倒也不打算再养着这群硕鼠——毕竟他要是真想要这些个东西,却也实在犯不着花钱买,最多回头抄没之后带一份儿回去跟皇阿玛显摆也就是了:“少拿这些个烂大街的没用货色污爷的眼。四书而已,爷还不会背不成?再说了,你当爷不知道那进场的时候查的有多严呢?要是真被查了出来,别说功名,不落得个罪名就是阿弥陀佛了!”

“是是,公子爷果然见识非凡。”

那人的神色忽然显出些慌张来,偷眼瞄了瞄这一位公子爷,见着对方并没有因为被坑了一两银子而气急败坏的趋势,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又陪着笑继续道:“那咱就来看这第二口箱子——这第二个,名叫鹤冲天……”

最叫胤祺心生好奇的,其实就是这些个风雅至极的暗号。耐着性子挨着个儿的看下去,所谓“鹤冲天”,居然就只是一张埋着线的蜡纸,故作不快地追问了一阵,才终于明白这纸的用处居然是将那小抄裹起来,塞进那不可描述的位置里头去,用的时候再扯着线拉出来。隐蔽倒是有了,只是一想想这诡异难言的感受,再回头看这鹤冲天三个字,却也就越发的一言难尽了起来。

再往下头的两口箱子,里头装得却也都是些夹带的用具,设计得竟也颇有几分别出心裁。一口箱子外头挂着的木牌是“青玉案”,乃是桌案上搁着的一套东西,砚台、笔洗、镇纸、蜡烛,件件都是中空的,里头均可塞进寸许厚的纸条进去,再在外头旋紧,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至于另一个名为“鹊桥仙”的,里头关得竟是只雪白可爱的鸽子,那人信还誓旦旦地拍着胸口保证,这鸽子只要稍加训练便能在考场和家中来往,靠着这飞鸽传书在场外答题,准保能万无一失。

胤祺看得已彻底来了兴致,却也不打算平白花什么冤枉钱,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嘲讽不屑一番,又一抖扇子冷然道:“这些个雕虫小技又有什么用?若只是为了这些,我何必巴巴儿地跑到这济南府里头来碰运气——且不说往里头带东西本就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算是真带进去了,我又不知他考哪个、问哪篇,如何做那怀藏授义,莫非要把所有的重点都抄一遍不成?”

“明白了,公子爷想要的不是这些个明面儿上的东西。”

中年人倒也不急,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又快步走到第五、六口箱子之间:“您再看看这两个,‘如梦令’、‘相见欢’,先不说东西是什么,您看看这名儿起得,叫人看了就觉着心里头踏实——”

“都如梦了,还有什么可踏实的……”

听着他的自卖自夸,施世纶却是实在忍不住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胤祺险些就被他引得失笑破功,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顺手一扇子敲在那一口“如梦令”上头:“什么如梦令——这总不会是什么迷药,叫除了我以外考场里头所有的人都睡过去吧?”

“不是不是,那哪儿能行呢。”

那人忙笑着摇头,又将那两口箱子一块儿打开了:“这两个是代笔的箱子。里头搁着的都是名牌,您只要翻牌子就得了——这‘如梦令’可不是叫别人如梦,而是叫您如梦。您只要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头大睡一场,自会有人替您去考试,填的当然也是您的名儿。至于这‘相见欢’,又是另一种情形,咱们也管它叫就院假手,要比直接替名入试更保险些。您跟这替考的一块儿进考场,拿的也都是自个儿的考牌,自然绝不会叫人查出来有什么不对。可等开考的时候,您们俩就把名字填成对方的,这出来的成绩,自然也就交换过来了……”

胤祺不动声色地缓缓摇着扇子,微挑了眉过去细看着,心里头却已止不住的暗暗发沉——若说前头不过是些个叫人贻笑大方又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到了这儿可就是正正经经的舞弊了。一见这些人的熟练自然,甚至还有心思起这些个风雅的名字就知道,这个行当显然不是一两年间兴起的,而是早已成了规模气候。该是何等的有恃无恐,才能叫他们还没调查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就大摇大摆地凑上来向自己亮出这些东西,给了钱就敢开箱子,半点儿都不怕叫人知晓?

“这里头的牌子,都是没翻过的?”

心中虽已隐隐下了决议,胤祺的面上却仍是一片漫不经心的神色,拿着扇子点了点那些个精致的檀木牌子:“我又没见过这些人,如何就能知道他们一定比我的学问好,不是你拿来诓我的?”

“爷您看——咱是生意人,生意人都讲诚信。这么跟您说吧,就这些个人,那都是少则替考了三四年,多则考了十来年的。论学问根本没的说,只不过都是些个贱籍、罪奴出身,终身没资格应试求取功名,这才转而干了这一行。甭说他们准定能给您考上,您也看着了这些木牌上头写着二甲、三甲的名次,只要您给得起银子,翻了哪一个,等放榜了名次就一定只往上不往下。哪怕下了一名,咱也分文不留,您给多少咱退还给您多少,您看怎么样?”

胤祺听得心中一片震撼愕然,只觉着一股无名火隐隐地冒了上来,却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只是微蹙了眉道:“何必就要到这一步了——再怎么我也是寒窗苦读过的,只是觉着学问不够,没多少把握罢了。叫人替考容易,将来为官一方,一旦被揭发出来,又该是何等的颜面扫地?”

“是了是了——这可真是小的眼拙了。一看公子爷就是官老爷家的少爷,要用手段可也不该是这些个儿戏般的手段。您消消气儿再忍一忍,咱还有最后两口箱子一扇门没开,前头的不合您心意,这里一定有能叫您看得入眼的。”

前头都已这般视王法天理于无物,恨不得将朝堂公器玩弄于鼓掌之间,后头的显然只能更丧心病狂、骇人听闻。胤祺假作不耐地用扇子敲了敲剩下的两口箱子,倨傲地微抬了下颌缓声道:“只要东西是好东西,爷不差那么几个钱——人都说到你们济南府有门路,爷就是来找门路的。有好的就赶紧痛痛快快地亮出来,别藏着掖着的耍什么心思,骗上那几个钱儿可够一顿饭的?”

“是,是,您来看这个……”

那人额上已出了些虚汗,原本带着的笑意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浓浓的敬畏跟恭谨。也不敢再多废话,把那一口写着“卜算子”的箱子打开,横了横心低声道:“这位公子爷,您要真是出得起这一份儿银子——这里头装着的,是今秋济南府乡试经义跟策论的题目……”

胤祺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识要上前细看,那人却忽然砰地一声将箱子合上了,又扳开另外一口箱子的顶盖:“至于这‘钗头凤’,则是更了不得的——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咱们自有人替您跑腿打点关节。您自个儿进去考,甭论考成什么样子,一甲往下任意功名,随您任意挑选……”

“少主子,咱们老爷叫您奔着来的就是这个。您只管随着心意挑,咱们金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张口呢……”

眼见着胤祺神色已隐隐有些不对,施世纶忙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两人之间以免露馅,又冲着胤祺使了个莫要着急的眼色,这才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只不过——咱们这八口箱子都看完了,那一扇门可还没打开。我们家少主子没捡过人家的剩,要挑自然得挑最好的。说吧,多少钱能敲开里头的那一扇门,门里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