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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江南怎么了?!”

八阿哥猛地起身,惯常了儒雅温和的面孔竟忽然隐隐显出了些狰狞来。报信的人吓得打了个哆嗦,深深地一头磕下去,咬着牙低声道:“苏大人畏罪自尽,老爷——老爷说最近势头太紧,怕不能再孝敬八爷了,请八爷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放一条生路……”

“我不是说了准能保得住他么,如何说死就死了?”胤禩焦躁地在屋子里头来回踱了两步,又尽力将火气压了下去,和颜悦色地对着来人道:“回去告诉你们二爷,就说我已在想辙了,叫他再忍一忍,我会给他个交代。”

“八爷,如今老爷已心灰意懒,只想着明哲保身避避风头,不敢再求多大家业地位。若能留条命在,日后山高水长,或还能有效忠之日。若是这条命都保不住,却也不必再谈旁的了。”

来人虽吓得瑟瑟发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硬气,显然是有人事先特意教过了的。胤禩知道这怕也就是那安仲仁的意思了,却也无法对着这个最大的财神爷横加斥责,忍了忍才又缓声道:“不妨事,你家老爷既累了,就歇歇也无妨。也不必提什么效忠不效忠的话,这些年来我与他并非只是主子奴才的关系,他在江南好不好,我心里头都是惦记着的……你回去罢,同你家老爷说,一切交由他自处即是,不必顾念我这边的情形。就算是今后再无交集,念着他前些年的帮衬,我也会想法子助他度过这一劫的。”

这话说得至情至理至宽至仁,叫边儿上的老十听得几乎双眼含泪,忍不住起身叱道:“我八哥堂堂贝勒之身,屈尊与他一个盐商交往,已是抬举了他!这些年来他的生意能顺利通达,哪儿少了八哥一路打点帮衬?如今不过见了个小小的钉子就吓得缩回了那王八壳子里头去,讲的是哪门子的仗义!”

“十弟,胡说些什么——还不快住口!”

胤禩怒喝了一声,又亲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面色温和地缓声道:“十爷也是一时气急,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头去,就别学给你们家老爷了,省得平白再叫他心堵。你回去吧,有什么事儿都等秋狝结束了再说,跟你们家老爷说,我总会给他个交代的。”

那人唯唯诺诺地退开几步磕了个头,也不多说,转身便出了帐子上马离去。十阿哥的气却还没消下去,冲着帐门口狠狠啐了一口吐沫,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今儿见你好了就来巴结,明儿稍微有点不妙转头就跑,比兔子溜的还快,有人心没人性的东西!”

“好了,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你骂他又有什么用?”

胤禩拍了拍他的肩,安抚着这个弟弟坐下,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始终不言不语的九阿哥身上,温声问了一句:“老九,你在想什么?”

“嗯?”胤禟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抬了头茫然地应了一声,又笑着摆摆手道:“没想什么,就是忽然觉着靠人家养活还是不行,就得自个儿挣钱才能靠得住……”

“九弟果真有这个意向?”八阿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过去握了他的腕子,顺势在他边儿上的椅子里头坐下了,“我也一直这么想,只是皇阿玛派下来的差事太多,到底无暇分.身……九弟若是真有这个打算,本钱我来出,你带着老十去做生意。以你的本事,又何愁挣不来银子?”

“挣来有什么用,你不知道我挣多少都要被我哥给没收了,到头来只给我包五千两的红包?”

胤禟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往椅子里靠进去,端起茶杯慢慢吹着茶叶沫子。胤禩望着这个仿佛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的弟弟,心中隐约觉着有些异样,一时却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端倪来。正思索间,十阿哥却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抢了胤禟手里的茶盏笑道:“老九,你也甭在这儿拿乔了,不就是合伙儿做生意嘛,我给你打下手就是了!反正我们家人多,你说要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挣了钱咱们一块儿用,不叫你哥知道不就行了么?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叫五哥管得这不敢那不行的,说出来都叫哥们儿笑话!”

“放屁!你还不是八哥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胤禟笑骂了一句,抬脚虚踹了他一把,却又眼睛一转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有点儿道理,要是咱们几个做的生意,估计我哥也懒得多管……我手头正好就几个来钱的路子,等秋狝回去商量商量,咱也小捞一笔过过瘾。”

他说话的时候已又换回了平日里随意任性的样子,胤禩打量了他一阵,却也终于放下心来,只当先前不过是自个儿多心,笑着点点头勉励了几句。见着天色已晚,就把这两个弟弟都打发回去歇着了。

在到热河行宫之前,这一路都只能扎帐篷歇息。胤禟一路溜达着回了自个儿的帐子,却又忽然在帐门口停住,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动静。见着没人注意,竟是一扭头就钻进了十三阿哥的帐子里头:“老十三,赶紧给哥哥弄点儿酒喝——可气死我了!”

“干嘛啊……你不是说要去看八哥笑话的吗,怎么就气成这样儿?”

胤祥刚练了一套功夫回来,正拧着帕子抹脸,闻声解了酒囊就随手抛过去。胤禟也不嫌弃,自个儿仰头灌了几口,才一抹嘴用力摔在桌上:“还不都是怪你那位戴先生?这可好,本来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八哥做什么我也没多大感觉。叫他老人家一教完,我可算是看的清清楚楚了——就成天看着他怎么着示好,怎么着收买人心,怎么着算计我给他出力。那一副虚情假意的嘴脸,看得我快憋屈死了!”

“活该,谁叫你当初嫌我跟老十四年纪小,非得跟他们几个混在一块儿?”

胤祥笑了一句,擦了脸随手把辫子盘在颈间,按着他在桌边坐下了:“戴先生说了,就指望你听着八爷那边儿的动静呢,所以你这个密探还得接着当下去。九哥,委屈你了。”

“得了吧,就看你那忍不住笑的样儿,我就知道你一点儿都不同情我。”

胤禟悻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踹开边上的一把凳子叫他坐下,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一声:“你说戴先生这么有本事,当初怎么就叫人给抓起来了呢?我还当他是个迂腐只会读书的书生,谁知道竟是个深谙官场人性的师爷……”

“戴先生出身前明高官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人家前明朝廷历经十二世二百余年,官场里头琢磨出来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弯弯绕,可比咱们这儿厉害不知道多少出去了——戴先生之所以被抓进去,可也就是吃了这个前明朝廷出身的亏,是个人都能随便的诬陷欺侮。不过如今就好了,皇阿玛已经知道了他的事儿,就没人能随便动得了他了。”

胤祥这一段日子都跟着戴名世做学问,倒也对这位南山先生的过去了解了不少。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却又一本正经地板了脸低声道:“再说了,人家戴先生是五哥放我这儿教我做学问的,可不是什么师爷。你乐意听不听,也没叫你过来跟着蹭学问啊,你要还愿意跟原先那样儿浑浑噩噩的叫人耍得团团转,也没人拦着你,反正傻人有傻福……”

“谁说我不愿意听了!我不就是——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吗……”

胤禟针扎似的跳了起来,又不无怨念地狠狠瞪了这个老十三一眼——自家哥哥居然会因为自个儿实在不堪造就而把戴先生放在老十三的府里头,这一点对向来散漫得过且过的九爷刺激实在不小。巴巴儿地跑过来蹭了两天非要证明自个儿并不是不堪造就,本来都做好了头悬梁锥刺股也绝不打瞌睡的准备了,谁知道这位戴先生教的不是经史子集,不是名家名篇,居然是那些个从来都没人跟他说过的官场内.幕、人心人性。

他在念正经书上头毫无天分,在除了正经书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点就透,往往老十三还听得云里雾里,他就已融会贯通恨不得实地应用了。摩拳擦掌地接下的头一个任务,居然就是在八爷党里头替自家哥哥做内应,原本去的时候心里头还有些别扭,等看透了他那个八哥的算盘之后,这最后的一点儿别扭也尽数散了。只是整日里动不动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总得上老十三这儿发泄一番才觉着舒服。

“行了,小声点儿,别叫外头人听见了。”胤祥扯了自个儿这个九哥一把,又凑近了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讲,戴先生说这回八哥一力促成秋狝提前,肯定是有什么旁的打算,你得仔细看着点儿,别叫他祸害着什么人。有什么动静赶紧往回传一声,五哥这一会没跟来,咱得想法儿把信儿给他传回去……”

***

“怎么知道就是老八捣的鬼?”

还不知道自家一夜之间长大了的熊弟弟们都在折腾些什么,胤祺这两日刚把那香的毒性缓过来,也没什么借口接着翘班儿偷懒,索性就回了刑部继续毫无诚意地陪着自家师兄忙活。只是张廷玉这两日实在被他吓得不轻,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不出去捣乱,只消在屋里头帮着审那些查出来的文书便好,被嫌弃了的五爷倒也乐得清闲,心安理得的留在屋子里头哄哄孩子学学宫斗,居然把这日子生生过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戴先生说,这一回秋狝忽然提前,仓促慌乱都是难免的。偏偏只有八阿哥从启程起便从容不迫丝毫不乱,就算不是幕后主使,也一定早已知情。”

文曲应了一句,又将戴名世的信轻轻搁在桌上:“四阿哥和皇上都没有什么不适,请太医看过了,说是略有虚乏,只要多用几服安神汤便无碍了——皇上说此事先不必声张,叫主子放手施为即可,只是务必要护好自个儿,切不可因此伤了自身。”

“知道了,跟四哥和皇阿玛说我这儿一切都好,叫他们不必担心。”

胤祺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正了些,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思索了一阵才又抽出张纸写下几行字,折了起来递给他:“这个转交给四哥,叫他务必看好老十四。我总觉着老八在打十四的主意,却又一时想不透他会从哪儿下手……十四的性子看着跟十三像,其实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能拿一样儿的法子去对待。若不看紧了些,怕是早晚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文曲应了声便快步出了门,胤祺只觉着坐得有些倦了,刚要起身活动活动,却忽然听着外头传来一片嘈杂声。微蹙了眉快步推门出去,却见着张廷玉正紧捏着一封折子满眼的慌张无措,忙快步走了过去:“师兄,怎么了?”

“阿哥,京里头出事儿了。”

张廷玉低声应了一句,把手里的折子递给他,示意贪狼扶着他先回屋子里头去。胤祺听说是京中出的事儿,反倒是略略松了口气——毕竟现在要紧的人都已过了热河行宫,眼见着就要到木兰围场了,出了什么事儿大抵也不会牵连到那一头去,再怎么都总还有个转圜的余地。若是传信儿回来说木兰围场那头出了什么事,他可就只能在这儿干着急了。

几人快步回了里头的小书房,张廷玉才一合上门便快步走到了胤祺身旁,压低了声音急道:“阿哥,如今正是盛夏时节,疫病一起便是一片,一旦死了人,更是拦都拦不住。如今还只是报上来了京郊的情形,城中究竟如何还无人统计,宫中无主事之人,咱们——”

“皇阿玛留了我在京里,这一回就该是咱们两个主事,不能从咱们俩这儿就开始慌了。”

胤祺温声应了一句,将那份折子一目十行地扫了过来,心里头便已大致有了考量。张廷玉望着他气定神闲的沉稳态度,面色不由微赧,忙将心中骤闻惊.变的慌乱尽力压了下去,平了平心绪才道:“是,廷玉记住了。”

“来,师兄先坐。”

胤祺其实也不是有多临危不乱,只是他确实并不意外这折子上头报上来的事儿——毕竟这事儿本就是他派人下去查的。打摆子本就不是一两个人会得的病,他知道了弘晖患的是疟疾,就已经传信过施世纶派人下去查京中有没有患病的门户。只是这几日都没什么回音,几乎就叫他以为这小子真是自个儿吃了一碗冰镇疟原虫才会传上的了。

“师兄先不必着急——这疟疾不是无药可治,也不会立时就要人性命。眼下要紧的是得先让下头的人知道,人跟人之间是传不上疟疾的,不必将患病的人隔离起来,也不必避之如虎狼。之所以得病的人多,是因为……咳,因为瘴气作祟,只要除了瘴气便自会无碍……”

自个儿说到一半都觉着有些编不下去,早已经放弃了普及科学常识的前理科状元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编出一个更玄幻些的解释来。张廷玉听得一脸不明觉厉,茫然地眨着眼睛等着胤祺继续往下说,一旁的贪狼却已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裳:“主子,您到不如照实说,张大人未必就听不懂……”

“……罢了,咱们换一个说法。”

胤祺自个儿也觉着这么胡诌八扯实在不是个办法,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几笔就在纸上画了个抽象派的致病菌出来:“师兄你看,这是叫人染上疟疾的东西。这东西不能通过人和人之间传播,只能靠蚊子——假如蚊子吸了病人的血,再去吸健康人的,就会把这东西传过去。可传过去了也未必就能马上起病,根据人的体质不同,潜伏期也是不一样的……师兄,你听懂了吗?”

“……”张廷玉茫然地摇了摇头,蹙紧了眉艰难地思索了一阵,才试探着轻声道:“也就是——这疟疾是不会过人的,可叫蚊子咬了就会得上?”

“差不多了,知道了这个就行。”胤祺断然放弃了继续科普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撇在一旁,“疟疾可以用奎宁医好,前几日弘晖得的也是这个病,已经试过了,只一服即可见效。我手里备着的差不多是百人的量,剩下的南大人还在代——咳,还在搜罗。师兄先帮我将九门提督和施大人都找来,先把药发下去,最要紧的是先止住百姓的恐慌,旁的咱们回头再说。”

这个张廷玉还是听得懂的,点了点头利落起身,才要出去派人传唤,施世纶竟已一瘸一拐的自个儿找上了门来:“五爷,人手我都已给您备齐了,您只要说叫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施大人来的正巧。”胤祺已从屋里头迎了出来,浅笑着应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交给他,“药都存在太医院,大人先带人去领着太医们把药散下去,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疟疾是靠蚊虫传播,不是在人跟人间传染的。况且这疟疾染上了也未必就会立刻发作,十天半个月才起病都是常有的事,这一回的统计肯定还有偏差——施大人,施大人?”

曾被万岁爷点名夸奖过精明强干的施大人沉痛地立在原地,无助地默然了半晌,终于犹豫着低声道:“五爷——要不您再说一遍……”

“……”胤祺沉默片刻,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认命地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咱们还是说说瘴气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