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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一入了直隶地面,众人便被眼前的情景给惊住了。

虽然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看到那蝗虫肆虐后的情形,却还是叫人心中止不住的发寒——那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惨像,残枝败叶零星地立在裸.露着的地面上,所有的树干都被啃光了树皮,只剩下突兀嶙峋的枝杈。原本该是农田的地方已成了一片片焦土,分不清那一片灰烬里究竟有多少是蝗虫的尸体,又有多少是被焚尽的庄稼。

可叫人愕然的是,即使是这般叫人只看着都难抑绝望的情形,那些快步奔波在田间地头的百姓们却并不见多少悲色,神情中更是隐隐带了兴奋与欢喜。

康熙这一回是轻车简从入的保定府,未摆銮驾仪仗,只带了侍卫与梁九功、高士奇、张廷玉及几个阿哥。得了主子的眼色,梁九功快步过去拉住一个人问了几句,回来时竟也隐隐带了喜色,快步过来俯身道:“主子,问清楚了,说是那蝗虫只知道吃地面上的东西,五阿哥叫种的土豆都给保住了——那土豆也是怪,不理不管的就能长起来,这一村亩产已到了十八石,大伙儿都忙着挖地窖存粮呢。”

康熙眼中划过一抹亮芒,自打进了直隶地界就始终紧锁着的眉头终于隐隐松开,听着后头报的产量,更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多少——十八石?”

“皇阿玛,宫中也在京郊几块御田中种植土豆,精心管照下量产可至五十石。想来一是天旱,二是尚未到季便提前采收,三是百姓心中对土豆始终不解抵触,故而有所疏怠,产量并不算好。”

胤禛打一开始就是帮着自家五弟一块儿管着这件事的,故而对这里头的门道也早就清楚,当即微俯了身有条不紊地如实回禀。康熙在听着他说的数字时便已有难抑喜色,连道了两句“好”,又快步走到地头上,打量着那些已被挖出来洗净了,整整齐齐堆放在阴凉处的土豆,忍不住摇头轻笑道:“不想这宫中早已寻常的菜肴,在民间竟还是如此罕有……抵触也无妨,有此量产,若能叫家家户户皆种此物,朕便准了可将土豆作税粮又有何不可?”

“主子,想来过了今年,这东西在民间可也就不算是稀罕物了。”

高士奇适时地接上了一句,只觉着当个五阿哥党仿佛只要每天跟在自家爷后头捡那天上掉下来的功劳就成了,忍不住在心里头由衷感激了一番万岁爷的圣明:“有这般量产,加上未被殃及的禽畜,兴都用不着户部再往下拨多少粮食了。”

“朕只道给他个直隶放手拾掇,只要能使百姓得些切实的好处,他喜欢折腾就由着他去折腾,却不想这一回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康熙眼里带了淡淡的欣慰之色,又望向自己这个一向沉稳果决的四子,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一回倒是多亏有你——老五向来最容易心软,若不是你带着工部帮他推行下去,只怕他一心软手一松,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田地都种下了土豆,也就见不到这柳暗花明的大喜事了。”

“五弟一心为江山社稷,儿臣自当鼎力相助。”

胤禛俯身施礼,神色仍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淡然沉静。康熙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转了身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见了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正和一群人交代着什么,不由生出了些兴致,望着张廷玉轻笑道:“衡臣,你记性好,去看看说了什么,回来同朕学一学。”

“是。”张廷玉忙俯身应了一句,快步过去仔细听着那衙役的话。谁知听了半晌神色却是愈见奇异,回了康熙身边,略一迟疑才道:“主子,他们说的——是土豆的烹饪之法……”

他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小小的土豆竟有那么多的做法,煮、烤、炖、炒,甚至还可磨成粉子与面粉掺在一块儿——偏偏描述的还极为详细,叫下了早朝就被扯进了乾清宫,议了一个时辰收到第二封急报,连家都没回就匆匆伴驾来了直隶的张廷玉心里非常苦,非常想就地烤一个土豆吃。

也不知是不是太饿了以至出现了幻觉,张廷玉咽着口水才说了几句,竟觉着当真闻到了一缕诱人的香气。眼见着高士奇的鼻子也动了动,脖子自动自觉地抻长了往田埂上望去。

——莫非五爷当真已到了可以许愿的灵验地步,念叨一句就能有饭可吃?张廷玉下意识也跟着张望过去,居然真就看见了几个人挑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炖菜喜气洋洋地赶过来,盛出一碗不由分说地往那衙役怀里塞着,竟是想不吃都不成。

不知是不是为了发泄之前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人们说笑的声音大得没有半分顾忌。众人离得有些远,具体说的内容难以听清,却能听见那声音里头发自内心的欢喜,眼里便也不由浸润过由衷的淡淡笑意。

“那个臭小子,还真是他的作风……”

康熙无奈一笑,心里已大致猜出了自个儿那个一向奉行“没什么问题不能用一顿饭解决”的儿子此举的用意——土豆就算丰收了,百姓也依然对这种食物极为陌生,在起初的狂喜消退后很容易再度生出担忧和不安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及时的把食用的具体方式都给推行下去,见了顶饱的吃食,才能彻底的安抚住民心。

只不过——这香气,也实在太诱人了些……

同样一天没吃饭的万岁爷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忽然就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孩子神秘兮兮捧给自己的那一碗所谓“盖浇饭”来。眼底隐约漫过些许柔和温度,又被不着痕迹地尽数敛下,轻笑着缓声道:“走罢,咱们也快到总督衙门去——于成龙吓了朕这么大的一跳,若是不做一顿土豆宴来赔罪,朕可绝不饶他。”

于成龙当然没办法做上一顿土豆宴——事实上在总督衙门那一小块可怜的官田里,土豆的产量居然是各州府所有报上来的数据里头最低的。就因为这事儿,那位拿着他的官印运筹帷幄调度各方的五爷已经笑话了他整整一个时辰了。

“传令凯音布,叫他别调粮食过来了,这边儿先吃一阵子土豆习惯习惯,往后再慢慢把主食串换回来——鸡蛋跟鸡苗能调过来多少调多少,鸭子也行,鹅就算了,那东西攻击力太强。”

忍不住想起自个儿前世被村里的大鹅追着翻山越岭的经历,少年坎坷的前影帝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掩了口轻咳几声,又在纸上划掉了一条列出来的重点:“再有就是牛羊肉,猪肉也行,土豆这东西跟什么都能一块儿炖。多调些青菜跟干菜,估计直隶的野菜都被蝗虫给吃光了,今年未必能缓得过来,光吃土豆不吃菜也不行……”

眼见着自家主子越操心越细,就快替各家规划出一日三餐的菜谱来了,贪狼忙适时应了一声,又耿直地把话题换了个方向:“主子,蝗虫群如今尚在四处为祸,可要下令捕杀?”

“要鸡鸭就是用来捕杀的,我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要不你再问问廉贞,看看他能不能鼓捣出什么防治虫子的药粉来?”

胤祺从善如流地被带偏了思路,轻轻揉了揉额角,试探着抬头问了一句——他哪知道蝗灾该怎么防治?能想起个养鸡养鸭已是够不容易的了,如今又没有什么农药,也只能试试看自家那个已经长得不能再歪的七星卫能不能再给他什么惊喜了。

“此事五爷倒是不必担心,这么大的蝗灾虽然少见,可应对蝗灾的法子前人还是有记载的。我已叫他们去翻录誊抄了,回头整理出来给五爷过目。”

正坐在个小马扎上削着土豆的于成龙闻声抬头,笑着接了一句话,神色早已恢复了一代封疆大吏的从容淡定,任谁都看不出这位直隶总督一个时辰前还在像大号土拨鼠一样笨拙又疯狂地在田里刨着土。胤祺望着他仍有些泛红的眼角,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望着他温声道:“这一回把于大人吓坏了吧……大人心存百姓,故而才会这般失态。如今最大的危机已然过去了,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咱一块儿把这一场蝗灾给扛过去——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说是不是?”

于成龙的眼眶又是一热,忍不住低头清了清嗓子,只觉着这位阿哥往常的这一句口头禅在此时听来竟是格外的叫人心安。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个差役,进了门便俯身道:“大人,万岁爷驾临保定府,已经到了总督衙门外头了,传您出去接驾呢。”

“万岁爷怎么——这就来了?”

康熙这次下来的突然,甚至没给于成龙这边儿发过旨意。一听说人都已经到了门口,虽然没少应对这样的局面,可依着于成龙如今一身便服挽着袖子满手是土豆皮的情形,却也显然是不能就这么出去接驾的。匆忙找了条布巾擦了擦手,又把衣裳理整齐,套上外头的褂子,正准备跟着胤祺一块儿出去迎万岁爷,才发现这一位五爷竟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头:“爷……您不出去接驾么?”

“于大人去吧,我这一回是瞒着皇阿玛偷跑出来的,连个旨意都没有,就不出去在大门口儿挨训了。”

胤祺淡淡一笑,略撑起身子冲他使了个多关照的眼色。于成龙的神色却忽然微滞,怔怔望了他片刻,才忽然一揖到底,快步出了门去外门迎驾。胤祺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垂了眸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个精致的小玉瓶来,倒出一枚丸药嚼着咽了,又忍不住咂了咂舌:“下回叫廉贞少放点甘草,就放蜂蜜不行么?甘草那东西就算甜也是古怪着甜,一嘴的草根味儿……”

“主子……”贪狼哽声唤了一句,又顿了半晌才哑声道:“您的身子是比从前好了些,可也不能来回的这么折腾——如今已没什么大事儿了,您就撂开手好好的歇一歇,别再熬心熬力地撑着了……”

胤祺摇了摇头,抬起手示意他扶着自己站起来,目光落在那一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宣纸上头:“土豆刚推行下去,谁也不知道效果就好不好,百姓能接受到哪一个程度——你见着如今一片欢喜,那是因为大家都刚被从绝望里头拉出来,即使是一根稻草,在所有人的眼里头也是一根被镀了金的稻草。可往后的情形若是就听之任之,却也是不可行的,况且还有那些个之前宁死不种土豆的固执农户,我当初既然没下得了狠心逼他们,如今也就更没法儿说一句活该,就那么眼看着他们活活饿死……”

先前坐着倒也尚觉无碍,甫一起身,强烈的酸疼乏力就从每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席卷了他的身体,脚下一软就朝地上跌下去。贪狼忙一把将他扶住了,还要再劝,目光却忽然定在门口,胤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间便也忽然泛上了些心虚,轻咳了一声低声道:“皇阿玛……”

康熙似乎并不觉着意外,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开腔。胤祺被看得有些站不住,抿了抿唇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横心便打算索性跪下装个委屈示个弱好糊弄过去。谁知膝盖上才一打弯儿,就被后头跟进来的胤禛冲过去一把扯住了,不由分说地把人撂在了椅子里头坐下,转头就冲着门口的皇阿玛跪了下去:“皇阿玛,五弟他是救灾心切,纵无旨意,却也是有功无过……”

“起来罢,你们这兄弟俩唱的是哪一出?倒叫朕成了恶人一般。朕几时说过要罚他——又几时舍得过罚他了?”

康熙原本还想假意拿一会儿乔,也借机拾掇拾掇这个从来都不听话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儿的儿子,好叫他多少长点儿记性。胤祺这边儿也明白自家皇阿玛的心思,认错装委屈再不行就装晕的流程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叫这个一向处事严谨认真的四阿哥忽然掺和进来,俩人却也都没再好意思接着演下去。一个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头不再折腾,一个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过去,蹙了眉仔细打量着这个儿子的面色:“哪儿不舒服,叫大夫看过了没有?”

“可能只是一路赶过来累着了,没觉着有别的不对,就是身上乏。”

胤祺现在动一动都觉着费劲儿,也只能这么大喇喇无礼地叫自家皇阿玛站着自个儿坐着,拼命地给外头的队友使着眼色要支援。幸而于大人跟梁公公都反应得够快,椅子立刻被搬了进来,眼见着该做的都坐下了,胤祺也总算是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扯了自家皇阿玛的袖子讨饶:“皇阿玛,儿子知错了,下回一定给皇阿玛留张条儿再走……”

这种讨饶一看就毫无诚意,康熙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是和颜悦色地望向一旁拘谨侍立着的于成龙:“北溟,这一回也多亏你奏报及时,此前又一直跟着这个不成器的臭小子劳心劳力——若不是你跟老四推行得力,这次的蝗灾少不得要引发大动荡,朕当给你记上一功。”

胤祺早被自家皇阿玛挤兑习惯了,一把拉住了又要替自个儿说话的四哥,冲他使了个不必当真的眼色。也不管另一边君臣相宜的两个人,只扯着胤禛嘀嘀咕咕地问着他这一回都有哪些人跟来了,这一路上又见着了些什么情形。两个人正说得入神,冷不防一人脑袋顶上遭了一个爆栗,抬了头便见着自家皇阿玛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老四这一路上恨不得一个多余的字儿都不说,你们两个凑到一块儿倒是聊的热闹!还不去用饭,饿了一天了都没感觉?”

“不是儿子没感觉,是于大人这儿真没饭吃——皇阿玛,您是没见着于大人那个土豆种的,削完了皮还以为是栗子仁儿呢……”

胤祺这才想起自个儿是实实在在的一整天都没吃饭,刚到的时候太紧张觉不出来饿,后头大抵已是饿过劲儿了,居然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一天都忘了吃饭这种事儿自然是宁死不可承认的,五阿哥熟练地把锅往外一甩,二话不说就把刚拉到身边的队友转手给卖了出去。

于成龙张口结舌,却也只好认命地苦笑着点头,老老实实地把锅扛在了自己身上,俯身告罪道:“臣无能,没能种好土豆,也没能照顾好恒郡王,没能盯着王爷按时吃饭,请万岁爷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