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凭父皇吩咐,儿臣愿为您分忧。”庆王不动声色,轻轻巧巧把难题推了回去。
承天帝眯着眼睛,为收拢权力,他暗中筹划半生,早已铁了心,缓缓说:“自古‘君无戏言’,何况是圣旨?朕当然希望祥儿如期起程。不过,假如他实在病得厉害……”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手拿起肘边几面搁着的佛珠,闭上眼睛,一颗一颗地捻动。
庆王喝了口茶,心平气静。
半晌
“假如你二哥实在病得厉害,”承天帝复又开口,口齿清晰地说:“朕只好派一队稳妥之人一路护送,以确保他平安抵达封地。”
“由谁护送合适?”庆王正色问。
“你说呢?”承天帝盘腿,坐如钟,闭目养神。
看来,父皇的确不允许二哥留在京城了。
庆王心知肚明,严肃道:“祖上有不少派兵护送亲王赶赴封地的先例,放眼京城,可供选择的无非禁军、护城司兵、沅水和北郊两营。虽然目前沅水和北郊两营正进行为期一月的春训大比,但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可以立即抽调人手组建护卫队。”
“北营啊?”承天帝微微睁开眼睛,凝视儿子,蹙眉否决:“你那儿既忙着与沅水比试、又忙着征募新兵,乱糟糟的,还是算了吧。”
“是。”庆王垂首领命。
近两年格外操劳,承天帝清瘦了许多,法令纹愈发深,板着脸时显得有些刻薄,他冷冷道:“沅水大营也罢了,亏他们是建立百八十年的老营,比试中竟屡次被新建的北郊大营打败!”
“胜负乃兵家常事,北营近期运气不错。”庆王一板一眼地谦虚称。
“哼。”承天帝鼻子里嗤了一声,威严道:“两大营之间的寻常切磋,朕不予评价,让沅水将士自行反省去。”
“父皇英明。”庆王礼节性地接了一句,旋即指出:“那么,护卫队只能从护城司和禁军之间挑选了。”
承天帝慢悠悠说:“朕最近正在整治内廷,改善并加强皇宫防卫。”
庆王目不转睛,顺势问:“所以,只能由护城司挑选人手护送二哥。”
“唔。”承天帝欣然点头。
“可据儿臣所知,因为二皇兄即将赶赴封地,皇后娘娘担忧病倒,国丈平南侯亦卧病在床,杨家几个公子既要侍奉长辈又要处理公务,衣不解带,忙得团团转,满城人都夸赞其孝顺。”庆王语调平平地告知。
“孝顺?”承天帝停止捻动佛珠,睁开眼睛,黑着脸,明显不悦道:“如此说来,朕若命令广平王奉旨起程离京,是为迫使其无法尽孝了?”
——赐封广平王的圣旨一下,皇后当夜病倒,其双亲平南侯夫妇亦难以接受得卧床,如今广平王也突发急病。
“父皇息怒。”庆王十分了解父亲个性,镇定从容,宽慰道:“您是君父,父命不可违,君命更不可违,对您恭顺,即是最大程度的孝顺。”
承天帝听得十分熨帖,受用极了,同时忍无可忍,失望道:“当年朕也是一道圣旨,让你镇守西北,没封亲王,也没有额外赏赐,你接旨三五天便跟着回京述职的将士去戍守边境了,毫无怨言。为什么如今换成泽祥,他却那般抗拒呢?早朝接了旨,下朝就跑来央求朕收回成命,跪了又跪,还哭!”
“儿臣自幼酷爱行军对战,是以当年很乐意为父皇戍卫西北。但二皇兄从小文弱,广南州山高林密,闷热潮湿,风土人情与京城迥异,他难免忐忑不安,父皇一贯宽宏慈爱,想必能理解。”庆王直言劝慰,不屑于落井下石。
“唉。”
承天帝长叹息,扶额,头疼道:“罢了,罢了罢了。朕会多派几个御医、多赏些药材。另外,平南侯因病告假,那就叫他的嫡长子杨进贤负责从护城司挑选精锐组成护卫队,并亲自护送,泽祥总该放心了吧?”
让二皇兄的表哥护送其赶赴封地?
“如期起程?”庆王低声问。伴君如伴虎,即使亲如父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应对一个多时辰,他全程未松懈。
“不然呢?”承天帝抬高下巴,眼角嘴角下垂,心如明镜,坚决道:“回头你去探病时,转告他:倘若实在病得体力精力不济,那旻裕和旻衡就留在京城吧,由朕亲自抚养!”
赵旻裕、赵旻衡是二皇子的嫡子。
庆王倏然睁大眼睛:“父皇——”
“怎么?你不敢去说?如果连你都不敢,朕的其他儿子怕是更不敢了,必定口口声声‘兄弟手足、骨肉亲情’。”承天帝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庆王握拳,垂首掩去眼里的震惊,艰难答:“儿臣遵旨。”
承天帝欣慰颔首,状似忧心忡忡,凝重道:“但假如平南侯父子一同告假,护城司便缺了正、副统领,势必无法正常运转。”
庆王沉吟瞬息,虽然清楚父亲的计划,却不戳破,谨慎问:“您的意思是……?”
“只能派人协管。”承天帝理所当然地提出,不疾不徐问:“朕碰巧有一个合适人选,郝博恩你知道吧?”
“儿臣不太清楚,他似乎是管着皇宫东片的禁军小头领?”庆王配合地问。
“正是!”承天帝眉峰一扬,态度极强硬,不容置喙道:“待广平王起程离京后,就由郝博恩协管护城司,免得皇城出乱子。”
庆王点点头,毫不意外。
父子对坐,各有心事,沉默半晌。
“朕听宸妃禀报说,老七病了?他又是怎么回事儿?”承天帝强压着不满问。
“落水染的风寒,并不严重,病情已控制住了,您不必担忧。”庆王避重就轻地解释。
“好端端的,为何落水?”承天帝换了个坐姿,重新开始捻动佛珠。
“因为儿臣把卓恺调走了,他狠闹一场,不慎落水。”庆王如实相告。
“原来是真的。”承天帝蓦然笑起来,十分满意,赞道:“卓家小子留在京城总生事端,早该调走的,可朕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还是你考虑周到。”
他是主动请调的……庆王欲言又止,鉴于父亲内心根深蒂固的偏见,他索性轻轻掠过卓恺,沉声道:“正好让七弟冷静冷静,好生养病,顺便反省一阵子。”
“是啊。”承天帝叹息,闭上眼睛,疲惫地感慨:“希望那混账东西能领悟父兄的良苦用心,别再糊涂度日。他前阵子表现就挺好的,翻修翰林院、借书供寒门书生学习,好歹都是正经差事,而非嬉笑宴游只顾享乐。”
“父皇所言甚是。”庆王端坐时习惯双手握膝,略倾身说:“倘若没有其它吩咐,儿臣先行告退了,您早些歇息。”
“慢着。”承天帝睁开眼睛,扭头,忽然问:“皇后的外甥女儿可送回周家去了?朕既答应了包锋,绝不失信于人。”
庆王一愣,很快答:“父皇自然是一言九鼎的。您放心,大皇兄收留周姑娘住了三日,而后主动送她回府,周大人动作快得很,当天便把女儿送进了尼姑庵。”
“人送了回去即可,要杀要剐随她父亲的意思。”承天帝眼神冷漠,闭上眼睛,挥挥手。
“儿臣告退。”
庆王轻手轻脚,绕出屏风后一瞥李德英,后者立即躬身碎步进入里间,他虽年迈,但身体硬朗,执意贴身伺候老皇帝。
深夜回王府,万籁俱寂,只惊动了一路的气死风灯。
洗漱歇息,绷直了一整日的腰背终于得以放松,庆王仰躺,默默思索明早待办的几件急事,困倦却无法入眠。
黑暗中,他无意识地伸手探向床头暗格……半空中手臂却定住半晌,继而失望垂下。
那件月白里衣藏在北营的卧房了,有且仅有一件。
庆王皱眉,冥思许久,酸涩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看见容佑棠飞奔靠近,清亮朗润的嗓音愉快呼喊:
“殿下!”
睡梦里,庆王面容沉静,眉眼舒展而踏实,手臂搁在枕头另一端,仿佛那儿睡着那个人。
翌日
春雨连绵不绝,出行不便,庆王疾步若风,鬓角眉梢沾了些雨雾,奉旨探望二皇子。
“呵呵。”
“呵呵呵。”赵泽祥接连冷笑,面色灰败,不再假作“突发急病”,从被窝里坐起,死死盯着弟弟,咬牙问:“父皇当真那样说的?他威胁扣留旻衡和旻裕?”
“我岂敢假传圣谕?”庆王反问,直接忽略对方后半句。
“如此说来,我是必须如期滚蛋了?”
“圣旨不可违。”庆王冷静道。
“哈哈哈~”二皇子蓦然大笑,拼命捶打床铺,状似疯癫,笑出了泪水,良久,“嘭”一声颓然躺倒。他目光如炬,红着眼睛,嘲讽地说:“哎呀,我说老三呐,有时我真不知道父皇待你是宠信还是厌恶,但凡此类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总吩咐你做,是嫌庆王的名声还不够难听么?”
“我无愧于心,何必理会莫须有的流言蜚语?”庆王坦然自若。
“呵呵,原来,父皇心里属意大哥,咱们全是无关紧要之人。”赵泽祥哽咽流泪,心如死灰。
庆王平静说:“不打搅二皇兄‘养病’了,来日送行时再见。”语毕,他起身离去,任凭身后爆发绝望崩溃的嚎叫。
虽然相隔万水千山,但幸亏时有信鸽往来,聊以缓解两相忧思。
夜晚,仅孤灯一盏相伴,容佑棠伏案疾书,忙碌处理前任知府们留下的烂摊子,盘点各类借条。
结果,不算不知道,一算把小容大人吓一大跳!
“粮二十万石?白银一十七万九千余两?”容佑棠倒吸一口凉气,“啪”地按住借条,欲哭无泪。
债如山,喜州各衙门却一贫如洗。
容佑棠叹了口气,挠挠头,双手合十,虔心祷祝今年庄稼特大丰收,至少尽快还了邴州那一份他亲手签下的借粮条子!
片刻后,他粗略收拾书桌,喝了杯水压惊,拿出信笺,取最细的狼毫笔,提笔蘸墨,认真写道:
“赵三公子亲启:前日曾奉一函,至感盛意,但因诸事繁缠,未及奉复,深以为歉……翘企示复。”
此信寄达京城时,已是孟夏四月初。
庆王阅信毕,仔细折叠信笺,眼里宠爱之意满满。
郭达一看便明白了,凑近问:“是容哥儿来信吧?”
“嗯。”庆王把信笺收进抽屉。
“他说什么啦?喜州好不好玩啊?”郭达饶有兴致地打听。
庆王莞尔,目若朗星,叹道:“他接手前任知府们丢下的乱摊子,负债累累。”
“啊?”郭达很是同情,皱眉说:“那怎么办?”
庆王后靠椅背,难掩自豪,笃定答:“什么怎么办?我相信他可以还清债务。”
“万一呢?万一他被债主追得抱头躲藏呢?说不定此刻他正躲在被窝里哭鼻子!”郭达坏笑着,促狭追问。
庆王哑然失笑:“不可能——”话音未落,门外亲兵忽然焦急禀报:“殿下,宫里急报!”
“进来。”庆王忙问:“何事?”
“皇后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