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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帝并未入眠,他只是闭目养神,沉思如何处置容佑棠。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幸而皇帝寝宫内建了火墙与火道,暖意融融,龙涎香袅袅萦绕,熏得人昏昏欲睡。

容佑棠跪着跪着,膝盖疼的同时,居然困了,他睁大眼睛,努力维持清醒,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又两刻钟后

容佑棠已跪了大半时辰,纹丝不动。

哼,倒也硬气。

最终承天帝先败下阵,毕竟不能把臣子罚跪到死。他缓缓睁开眼睛,开始捻动拇指大的檀木佛珠,若无其事地说:“容卿来了,为何不吭声?木头人似的干杵着。”

“微臣叩见陛下。”容佑棠不卑不亢,再度叩拜行礼,谨言慎行,打定主意少话为妙。

“知道朕为何传召么?”承天帝一脸不悦,仍不叫平身,严苛打量少年臣子。

“微臣愚笨,求陛下明示。”容佑棠恭谨答。

承天帝面无表情地训斥:“你可不愚笨,你聪明得很,连朕的口谕都敢阳奉阴违。”

口谕?哪一道?容佑棠心知肚明,潜意识却抱有侥幸,底气不足地说: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朕上回吩咐的,你都抛之脑后了?仍旧往庆王府跑!”

甚至勾着雍儿往你家跑,简直岂有此理!

果然是为了那事……

容佑棠早有准备,他屏息凝神聆听圣训,明智地放弃抵赖,半真半假解释道:“请陛下息怒,微臣确实经常拜访庆王府,但均有正当理由。”

“正当理由?你能有什么理由?”承天帝脸拉得老长,面色阴沉。

“其一,微臣求学之路颇为坎坷,幸得庆王殿下与小殿下赏识提携,方有今日,做人岂能忘恩负义?微臣铭感五内,是以时时登门请安;其二,九殿下才思敏捷,闲暇之余酷爱钻研象棋,且素来宽厚大度,从不嫌弃微臣驽钝,每每慷慨指点棋艺。”

承天帝气极反笑:“如此说来,你知恩图报、好学上进,朕还得夸赞赏赐?”

容佑棠尴尬答:“微臣愧不敢当,那些俱是应该所为,只求能略表感激之心一二。”

“伶牙俐齿!”

容佑棠深深垂首:“请您保重龙体。”

承天帝瞪着眼睛,两撇法令纹绷直,生了会儿闷气,随手“啪嗒”一声,将楠木佛珠丢在桌面,低眉顺目侍立一侧的李德英默默收拾盘好。片刻后,承天帝冷静评价:“外圆内方,刚柔并济,你算有些本事,怪道他另眼相待。”

“微臣惶恐至极。”容佑棠毕恭毕敬,佯作没听懂。

“哼!”

下一瞬

承天帝重新拿起佛珠,定定神,一颗一颗地捻,迫使自己平静,这是长公主猝然逝世后他才养成的习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罚跪?

与庆王殿下付出的一切相比较,罚跪算什么?陛下有生气的理由。其实,我爹也不赞同,只是碍于身份差距,他无法令殿下罚跪……啧,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容佑棠苦中作乐,浮想联翩,试图以此使自己忘却膝盖疼和腿脚麻。

可恶的狡猾小子,你以为朕无计可施?

承天帝俯视容佑棠头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发问:“容卿交游颇广,与平嘉侯府可有往来?”

平嘉侯府?

此乃文帝钦封的侯爵,因皇帝隆恩,迄今袭至第三代,可惜家主不善维持,门衰祚薄,人丁凋零,日渐冷清。老平嘉侯已致仕让爵荣养,其嫡长子、现平嘉侯在工部任侍郎,四平八稳。

容佑棠一头雾水,如实摇头:“微臣惭愧,因初入仕途,尚未有机会结交京都各大名门望族。”

“不足为奇,凡事都得经历一个过程嘛。”承天帝显得十分通情达理,他话音一转,慢悠悠道:“平嘉侯钟府乃老派大族,根基深厚,安守本分,家风清正,那府里现有两个嫡出千金,据悉皆孝顺端正,知书达理。”

您什么意思?

容佑棠脑袋里“嗡”的一声,心神巨震,情急之下倏然抬头,连君臣礼节也忘了,双目圆睁。

承天帝暗暗得意,气定神闲地捻动佛珠,李德英出言提醒:“容大人,任何人不得直视陛下,此举视为不敬。”

容佑棠急忙垂首:“微臣失礼了,请陛下责罚。”他惊疑不定,无暇顾及腿脚酸麻。

“下不为例。”承天帝轻飘飘训斥一句,兴致勃勃,继续说:“钟家两个千金,大钟年方二八,小钟尚未及笄,若论年纪,自然大钟合适,朕准备赐婚,给他们数月时间准备婚嫁诸事宜,年后即可成亲。容卿,你认为如何?”

“微臣、微臣……”容佑棠语塞,呼吸急促,忽然觉得龙涎香太过浓郁,令人胸闷反胃;又觉得火墙火道热度不够,跪地的膝盖刺痛寒冷,十分难受。

“哦,朕一时高兴,忘记你还没成亲了,想必不懂这些。不过,年轻人不懂无妨,只要听从长辈安排即可。唉,儿女的终身未了,做父母的总不放心,少不得细细寻看合适人选,督促孩子成家。”承天帝换了个坐姿,悠闲惬意,屈尊纡贵与臣下亲切交谈,自顾自分析:

“不过,虽说大钟年纪合适,可小钟性子较为灵敏活泛,可惜尚未及笄,成亲还得等两年。容卿,你认为哪个更合适?”

殿下,殿下……

怎么办?陛下要给殿下赐婚了!

容佑棠肺管子发堵,心口更堵,右臂刀伤已经愈合,但使劲握拳时,仍牵动肌肉剧痛。他万分焦虑,强忍悲伤落寞,怔愣答:“求陛下恕罪,微臣对平嘉侯府一无所知,不能为您分忧。”

“怕什么?随意聊聊而已,朕准许你直言不讳,快说来听听。”承天帝笑吟吟,兴致盎然。

我?

无凭无据,我怎么议论素未谋面的侯府贵女?

容佑棠如坠冰窟,汗涔涔,分不清热汗还是冷汗,他竭力镇定,垂首盯着乾明宫书房的雕花地砖,奋力思索对策,半晌却无果,形势逼人,遂艰难说:“陛下亲口提及平嘉侯府千金,二位姑娘必定品貌双全,由陛下钦点,就是最妥的了。”

承天帝满意颔首,不再捻动佛珠,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躺椅扶手,肃穆道:“朕认为大钟合适,赐婚旨意一下、择定黄道吉日,也许明年年底他们就能给皇室添丁。”

此时此刻,应该欣喜恭贺。

但容佑棠根本挤不出一丝笑意!

措手不及,他仿佛瞬间从平地跌入万丈深渊,惊惶忐忑,绞尽脑汁,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劝阻皇帝,心酸苦涩,神智恍惚,果断狠咬舌尖,力道之大,嘴里弥漫开血腥味,痛得浑身一抖。

承天帝余光一扫,误以为对方跪不稳了,这才暂停施威,收起笑脸,淡淡吩咐:“平身吧。”

“谢陛下。”容佑棠腿脚酸麻胀疼,千万万根针扎一般,但远比不上内心悲凉,他手扶膝盖起身,咬紧牙关,大气不喘一下。

承天帝分明从少年的尾音中隐约听出了伤心哽咽。

“怎么?”承天帝板着脸,语调平平问:“你认为大钟不合适?”

“微臣并无此意。”容佑棠方寸大乱,下颚紧绷,勉强维持表面镇定,暗忖:殿下志存高远,文韬武略智勇无双,平嘉侯府在名门望族里虽然落于下风,但胜在“稳”,且免除了外戚干扰之虞,不算太离谱,兴许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承天帝审视半晌,态度忽然变得冷淡,尊贵凛然不容忤逆,下令:“德子,传朕的旨意,着皇后尽快宣平嘉侯嫡长女入宫,与贵妃、宸妃一同接见,聊聊家常。”

李德英躬身,毕恭毕敬道:“老奴遵旨。”

宸妃?

为什么让宸妃娘娘一同接见?

容佑棠灵光一闪,火速抬头屏住呼吸,心疯狂跳动,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呵,你小子,还是太嫩了!

承天帝面色不改,施施然道:“容卿,你和老七有些交情,应当了解他,急需一个端庄稳重的正妃操持皇子府内务,是吧?”

老七?

而非庆王殿下?

关心则乱,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误会了的容佑棠瞠目结舌,结结巴巴求证:“陛、陛下,原来您是给、给七殿下选妃?”

“唔。”承天帝端坐,不怒而威,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容佑棠瞬间又从万丈深渊飞上九霄云端,心旷神怡,眉开眼笑,喜出望外!他心头大石落地,激动极了,语无伦次答:“陛下英明,陛下仁慈,吾皇万岁。”

哎?

七殿下爱慕恺哥,前阵子因为恺哥可能成亲而借酒浇愁,如今他被陛下赐婚了,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容佑棠默默琢磨。

承天帝吩咐:“来人,赐座。”

“是。”

“谢陛下。”容佑棠落座,后背汗湿,任谁在帝王面前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手臂伤势如何了?”承天帝闲谈一般地问。

容佑棠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迅速恢复镇定,打起精神应答:“已经痊愈,多谢陛下垂询。”

“你救过小九两次。”承天帝指出:“第一次,小九烧伤未愈,你及时拦下了泼向他的蔷薇硝;第二次,周杨氏持械挥砍,你舍身为其挡了一匕首。”

“士为知己者死。”容佑棠双手握膝端坐,悄悄揉捏膝盖,正色表示:“承蒙九殿下大力提携,微臣感激不尽,甘愿为其赴汤蹈火。”

承天帝态度缓和了些,欣慰道:“不错,知恩图报,且河间钦差之行破案凯旋,值得嘉奖。”语毕,他一暼李德英,后者心领神会,从书架取下拟好的圣旨,展开宣道:

“容佑棠容大人,请听旨。”

容佑棠复又跪下,短短片刻内情绪大起大落,他几乎麻木了,无惊无喜,静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修撰、户部直隶主事容佑棠,忠勇机敏,屡次立功,着晋封为翰林院侍讲学士,钦哉!”

侍讲学士,从五品,品级不高,但翰林官一贯贵不在品级。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容佑棠接旨谢恩,愈发谨慎。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难测,雷霆雨露恩威并施,他今天算是领教了。

“平身。”

“谢陛下。”容佑棠十分疲惫,但仍身姿笔挺。

“明日开始,你也参与早朝吧,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学习如何处理政务。”承天帝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容卿,你今年多大了?”承天帝冷不防和蔼问。

糟糕!

容佑棠直觉不妙,深吸口气,硬着头皮答:“十七。”

“唔,也不小了,可有定亲约?”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答:“回陛下:家父曾在神前为微臣求了一卦,卦象显示,微臣不宜早定亲成家,否则恐有血光之灾。”

承天帝霎时沉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