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血口喷人!”容佑棠皱眉,神色一凛,义正词严地驳斥:
“无凭无据,你岂能妄言指责?我尚不了解案情,待稍后旁听断案、理清来龙去脉后,再交涉不迟。”
杨若芳哪里忍得住?她怒极,哽咽颤抖,破口大骂:“还用得着断案?宏儿定是被你害的!姓容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黑心肝烂肺的下作种子,你们不得好死!”语毕,她冲向前,扬手就要一耳光狠扇容佑棠!
“住手!”齐志阳大吼。
容佑棠当然不会站着挨打,否则众目睽睽,尊严将荡然无存,他敏捷一闪,避开了对方的巴掌。
“周夫人,你且慢着,凭什么打我儿子?棠儿何错之有?”容开济严厉质问,他暗忖:佑棠昨夜留宿庆王府,他和周明宏根本没见面,你张嘴就污蔑人,委实可恶。
“打的就是他!”
杨若芳用力啐了一口,眼眶红肿,剧烈喘息,嗓子劈裂地呵斥:“还‘何错之有’?凶手容瑫难道不是你们亲戚?蛇鼠一窝,从根子上就坏了,罪该万死!”
“夫人,冷静些。”周仁霖慢了一步,每逢妻子冲动失控,他总是焦急厌烦,当众不好如何,只能一把拉住,劝道:“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不是应该先去看宏儿吗?唉,妇道人家,总是忽略重点!”
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好事百姓,他们抄手拢袖,兴趣盎然。
“哦,对,对,我们先去看宏儿。”杨若芳上气不接下气,肺管子像着火般灼热,喉头冒血腥气,她恶狠狠剜一眼容佑棠:
“你等着,假如宏儿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姓容的!”
容佑棠竭力镇定,高声提醒:“夫人何出此言?此案尚未判决,等真相水落石出之时,衙门自有公断。在那之前,请你慎言。”
齐志阳与周仁霖同朝为官,打过几个照面,他客气地催促:“周大人,你双方并非原告被告、亦非主审官,站这儿讨论是辩不出真相的,不如进去一探吧?”
“齐将军所言有理。”周仁霖草草敷衍一句,焦头烂额,恼怒喝令随从仆妇:“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夫人搀进去?帷帽拿来给戴上啊!”
“是。”三四名仆妇手忙脚乱,取出帷帽给杨若芳戴着,并联手把腿软的人搀走。
容佑棠长长吸了口气,歉疚道:“多谢齐兄,真是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把你当兄弟看待,这不算什么。”齐志阳豪迈表示。
千言万语,化为容佑棠感激的一笑,他转而叮嘱:“爹,今日无论听见什么,您都别往心里去。顺伯,待会儿忙起来我估计无暇分神,你搀着些,遇事尽量往边上退避,老人家禁不起推挤。”
“哎,您放心,老爷就交给我照顾吧。”李顺郑重领命,牢牢捉住容开济一条胳膊。
容佑棠率先往前:“走,咱们进去看看情况!”
一行人艰难穿过人墙,亮明旁观人证和被告亲眷的身份,得以进入公堂,抬眼只见:
主审官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府丞刘肃,并其左右副手通判一名、推官一名,他们埋头整理卷宗,等候仵作呈上验尸结论。
堂下原告的位置跪着两名女子,粉衣女子背影婀娜,乌黑发丝铺了一背,正嘤嘤低泣,嗓音柔媚婉转;另一名青衫女子头扎丫髻、垂一条辫子,搀扶粉衣女子,陪着哭;
被告的位置是四名少年书生,个个负伤,或鼻青或脸肿,容瑫置身其中,脸色苍白,正和同伴碰头商议。
周明宏呢?
莫非,他真的死了?
事出太突然,容佑棠至今不敢相信,他定定神,先和齐志阳向府丞说明来意。
容佑棠拱手施礼,窘迫道:“刘大人,在下惭愧,舍弟给您添麻烦了。”
“容大人,此乃我们的分内之事,有人状告,就得依律开堂审理。”刘肃正色表示,他望着齐志阳,直接开始询问:“据衙役说,齐将军,您亲眼目睹原告和被告两方斗殴、并给予劝阻拉架?”
“没错。”齐志阳严肃颔首,嗓门洪亮,铿锵有力道:“我今早去西城访友,偶遇一群对骂打架的,就顺手给劝开了。当时不少人在场,全程目睹,刘大人可以去现场附近传几个人证来问话。”
刘肃点头,提笔写了两行,说:“多谢将军提供线索,若有需要,下官会派人去传唤的。”
容佑棠的心高高悬起,倾身询问:“大人,周二公子呢?”
“死者在后堂停尸房,仵作正在验明正身和死因。”刘肃简短有力答。
真的死了?!
容佑棠屏住呼吸,急问:“初步可知道死因?”
“这个……”刘肃表情微妙,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含糊答:“尚未得知,我们在等候仵作验尸的结果。”
糟糕!
瑫弟这回麻烦了,无论周明宏生前是否连番羞辱、是否主动挑衅,但罪不致死——现在出了人命,而且闹上公堂,哪怕最终辨得无罪,至少四名书生的科举前途已毁。
容佑棠眉头紧皱,深感棘手,余光暼向一旁的容瑫,后者一直眼巴巴望着兄长,此刻瞬间露出慌乱恐惧,无声哀求:
哥,帮帮我,救救我!
唉。
容佑棠微不可见地点头,悄悄摆手,暗示对方安静,切莫自乱阵脚。他又暼向原告连楚楚:
连楚楚人如其名,楚楚动人,年轻貌美,她依着侍女哭泣,肩膀颤抖,敏锐察觉容佑棠的注视,姿势僵硬,全程垂首。
容佑棠收回眼神,诚恳对刘肃说:“刘大人,我虽然是被告容瑫的兄长,但和周公子也相识,不知可否前去停尸房一探?”
刘肃和左右副手分别商量几句,提醒道:“你是被告亲属,为表公正,按律可以旁观验尸,但必须由衙役陪同监督,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或扰乱仵作验尸。”
“那是自然!我明白,绝不会干扰衙门的判案规矩。”容佑棠坚定地承诺。
案子牵涉几个朝廷命官,刘肃也头疼,竭力维持不偏不倚,他昂首下令:“来两个人,带被告亲属去停尸房。”
“是!”
容佑棠松了口气,轻声道:“多谢。”他和齐志阳并肩,疾步离开前堂。
出前堂,绕照壁,上游廊穿中庭,停尸房位于衙门后方的小偏院。
不消片刻
刚靠近院门,容佑棠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非常熟悉,因为前阵子听痛失爱女的惠妃哭了许多回;随后迈进门槛,抬眼只见方方正正的院子,三面各建一排式样相同的厢房,编了号,门窗紧闭,鼻端萦绕一股说不出的奇异味道:
类似熏衣驱虫的香料,有些呛鼻,夹杂烂肉腐臭味。
那是灵草香,专防尸瘟所用。
容佑棠神态凝重,朝传出哭声的停尸房走去。
“容弟,你跟周家交情如何?”齐志阳耳语问。
容佑棠张嘴,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略一沉吟,谨慎开口解释:“我的遭遇,齐兄应该听说过一二,幼时由母亲抚养,而后被养父收养,今年才认回父亲家,祖父乃周大人之师,他们是认识的。”
“原来如此。”齐志阳颔首,没再追问。
容佑棠深吸口气,踏进停尸房,瞬间一股阴森冷意夹杂哭喊声浪扑面而来:
“马上风?怎么可能?”周仁霖脱口惊叫,一脸错愕。
“胡说!我儿分明是被凶手打死的!”杨若芳声嘶力竭,瘫软倒在仆妇和丈夫臂弯里,完全无法接受,绝望痛哭,尖叫质问:“你们究竟算什么仵作?莫非、莫非被容家人收买了?宏儿脑袋上的伤口,那么深的口子,流那么多血,你们瞎眼了不成?”
几名经验丰富的仵作面面相觑,皆愠怒,但碍于死者母亲悲伤过度及朝廷大员的权势,不敢对呛,为首的仵作责无旁贷,义正词严地解释:“夫人请节哀,令公子逝世,我们知道您悲痛,但对天发誓,我们尽职尽责、据实查验,绝对没有收任何人的贿赂!死者头部虽有伤口,但并非伤在太阳穴、后脑、百会等致命位置,而在右侧,伤口不深,头骨完好无损,未破裂,不是致命死因——”
“住口!”
“滚!”杨若芳厉声打断,劈头呵斥:“我儿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怎么可能死于、死于同房?”她萎顿坐地,说不出“马上风”三字,几人合力也扶不住她。
眼前的乱况、死者家属的激动,仵作们习以为常,为首者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周公子虽然年轻,但体虚血热,他在与人争执受伤后,大动肝火时饮用烈性春/酒,与女子同房,情绪动作过于激烈,身体承受不住,猝然死亡。这并非罕见稀奇事,风月场所里最为常见——”
“闭嘴!一群废物,你们不懂便罢了,竟敢捏造我儿死因,我饶不了你们!宏儿,宏儿,你快醒醒,醒醒呀我的儿……”杨若芳嚎啕大哭,肝肠寸断,举拳捶打心口,头戴的帷帽歪歪扭扭,扑在蒙了白布的周明宏尸体旁,拼命拉扯。
容佑棠呆如木鸡,震惊喃喃道:“原来他是死于马上风?”
“容弟,你看那儿。”齐志阳肘击朋友,示意对方看死者胯\下:
周明宏□□那物胀大翘起,明显顶起一个布包,隐约渍湿拇指大的一块。
容佑棠点点头,顿感五味杂陈,凝重道:“死者饮用烈性春/药一事,审问报案人便知。”
杨若芳循声扭头,目光像淬了毒,一跃而起,疯狂扑向容佑棠:“卑鄙小人,就是你害死了宏儿!”
容佑棠及时避开,严肃表明:“此事与我无关!等仵作把结果呈给主审官刘大人,原告被告当堂对质,真相定会水落石出。”
“周夫人请节哀,按规定,我们不能干扰仵作查验。”齐志阳客气地提醒。
“夫人,夫人哎,你起来,光哭没用,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理!”周仁霖确认嫡次子身亡后,迅速恢复冷静,喝令随从:“你们赶紧把夫人送回府,立刻去翰林院通知明杰!”
“是。”周家下人领命,七手八脚把倒地恸哭的杨若芳强行搀走。
周仁霖喘着粗气,满腹狐疑,凑近耳语,愤怒质问庶子:“棠儿,是不是你干的?”
“瑫弟卷入其中,你说呢?”容佑棠反问。
“不是你就好。”周仁霖沉痛叹息。
一行人跟随仵作返回前堂。
审问持续到午时,在场众人都饿了,府丞刘肃威风凛凛,拿起惊堂木,重重“啪”的一砸,大声审问:
“连楚楚,你明知死者与人争执并受伤,为何与其同房?”
嚯!
嘿呀……
围观百姓齐齐精神一震,睁大眼睛打量美人背影。
连楚楚脸皮发烫,十分难堪,哽咽道:“大人,民女是周公子从寻芳楼赎身的,他是恩人、是终身依靠,公子有那意思时,民女劝了的,可他、他坚持要……叫民女怎么办呢?”
容佑棠细致观察原告的神态举动,目不转睛——此时,周明杰已经赶到,他彻底惊呆,甚至惊傻!因着宿仇旧怨,他先入为主,死死盯着庶弟。
“即便死者主动要求同房,那么,烈性春/酒是怎么回事?谁提议的?谁端给死者的?死者喝了多少?是否第一次饮用?”刘肃口齿清晰,一板一眼地发问。
“呃……”连楚楚脸红耳赤,狼狈又惊惶,紧挨侍女,主仆一同瑟瑟发抖。她吱吱唔唔半晌,鬼使神差的,忽然扭头抬眼,凝望一直密切观察自己的容佑棠,泪眼朦胧哀切。
你看我做什么?容佑棠纳闷皱眉,他正在疑惑,周明杰却忍无可忍,激动出列,怒指庶弟,愤慨控诉:
“大人,我怀疑连楚楚事先被奸人收买,下药暗害了明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