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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容开济大惊失色,倏然起身,袍袖带翻了茶盏,茶汤四漫,难以置信地问:“庆王殿下邀棠儿明日过府?”

李顺咧咧嘴,不知该笑还是该愁,细细讲明:“起先,是卫夫子门下那几个酸书、呃学生出言挑衅,幸而少爷才思敏捷,震住了他们,然后九殿下仗义相助,说是要帮少爷找个好夫子,最后庆王殿下就亲口相邀了。”

“这、这——”容开济快步来回踱,眉头紧锁,他可不认为天上会平白无故掉馅饼,生怕是权贵意图对儿子不利,扼腕道:“这如何是好?不论是庆王殿下还是九殿下,那都是龙子,身份贵重!岂是容易相处的?”

李顺跟着绕圈,努力宽慰:

“老爷稍安勿躁,依我看,少爷是最有主意的,从不做无准备之事,喏,他已经去找卫公子商量了,卫公子是庆王殿下的兵,又那么赏识少爷,想必会帮忙的。”

“嗯,嗯,你说得对。”容开济频频点头,略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这时,外面传来张妈慈祥的一句:“哥儿回来啦。”

“嗳,忒大雪!大门二门我都顺手关了,张妈别出去了啊。”容佑棠冻得鼻尖通红,一溜小跑进来,在廊下蹦了几下,用力抖雪,眉眼都是笑,看起来特高兴。

容开济立即迎出去:“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爹,觉得好些了吗?孙大夫开的药吃了怎么样?”容佑棠步伐轻快,进屋脱了披风后,首先跑到碳盆前烤火。

李顺退出去吩咐摆晚饭、烧热水。

“药挺好的。”容开济胡乱点头,跟上去迫不及待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庆王殿下会邀你过府呢?卫公子怎么说的?”

容佑棠搓搓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乐呵呵回答:“贺寿时碰巧遇上的。卫大哥说了,叫我别怕,明日辰时中到庆王府去等着召见,见机行事即可。”

——其实,容佑棠下午见过卫杰之后,又去了兴阳大街一趟,悄悄打听周府,确认正是生父周仁霖携妻子嫡女并两位嫡子回京才离开。

然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西城长枝巷,凭前世记忆顺利找到了周仁霖金屋藏娇的院子!

那女人叫苏盈盈,是泸川花魁,容貌出众且颇有文采,千里迢迢回京路,周仁霖冒着得罪妻儿及平南侯府的风险、秘密安排她不远不近跟着,完全是毛头小子为爱疯狂的架势。

容佑棠清楚地记得,前世此事闹开后,一贯因下嫁而高傲独断的侯门嫡女杨若芳几乎把周家后院拆了,闹了个天翻地覆、闹回娘家——最后却不了了之。

平南侯什么人?

扶持今上登位、荡平东南水寇、赐一等侯并加封太保衔、嫡长女乃当今皇后!

如此显赫地位,岂有不为女儿出头的道理?

想起往事,容佑棠不禁冷笑。

原来前世苏盈盈是开年后才进的周府,那时周仁霖已经在岳父的帮扶下荣升为户部左侍郎了,那个位子,至关敏感,位高权重如平南侯都不能肆意。

所以,杨若芳被迫忍下苏盈盈。

但这一世,容佑棠绝不会让周仁霖得了锦绣前程、又得美貌爱妾!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复仇计划早已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今天总算可以实施。容佑棠激动得走路都发飘,立即跑回自家铺子,找心腹小厮秘密交代清楚后,而后才神清气爽地回家。

哼,且看你周仁霖怎么倒霉!

容佑棠一整晚都在笑,笑得大家都以为他对明日庆王府之行胸有成竹,容父也宽心不少,早早催促儿子睡下。

夜深人静,碳盆表面积了一层白灰,火光渐弱而寒意愈盛。帐子里头容佑棠满头是汗,痛苦皱眉,攥着被角,急促喘息,睡梦里,他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夜:

鹅毛大雪,狂风怒卷,马车跑在离京南下途中,容佑棠母子坐在车厢里,容母柔声细语地谈起娘家,话里话外牵挂又忐忑。周家派了两个下人赶车,行至一湖堤时,马儿忽然受惊,拉着车厢狂奔入湖,冰层不堪重负,裂开,吞噬了不速之客。

“娘!娘!”容佑棠恐惧大叫。

那水多冷啊,瞬间就能把人冻僵。

冰水争先恐后地冲进车厢、涌进口鼻,容佑棠死死拉着母亲,第一时间奋力爬出车厢,可惜他不会水、憋不住气,不消片刻就呛水了,意识模糊,只记得后背有一双手在用力推……在浮上水面之前,他已经昏迷,醒后,见到的就是容开济,据养父所言,当时就只有他一人趴在冰面上,并没有其他人。

而那时,周仁霖一家已经离京赴任泸川,容母的尸身,还是容佑棠央养父帮忙打捞埋葬的。

至于赶车的那两个男人,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容佑棠猛地坐起,汗湿衣衫,呆坐片刻,伸手一抹,满脸汗水混着泪水。

总会报仇的。

恶有恶报,哪怕老天不报,我也会亲手报!

容佑棠长长吁了口气,复又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

庆王府后花园湖心亭前的空地上,卯时初,雪一直下,夜色尚浓。

赵泽雍为人极自律,十数年戎马倥偬,已习惯性早起,他穿一身武袍,在空地上先打了几趟拳,活动开筋骨后,又提长刀虎虎生风地当空一劈,刀风激得雪花翻飞,招式凌厉,力道刚猛,长刀斩、砍、挑、点、抹,快速激烈,足见其雄健彪悍。

不愧为赫赫有名的西北将王!

待赵泽雍终于收刀调息时,已是辰时初,天光渐亮,边上候着的小厮忙递了热毛巾过去,又接过兵器收好,训练有素,不见谄媚卑微之态。

“小九起了没?”赵泽雍边走边问,浑身冒热汗,准备回房换衣服。

“九殿下昨夜里微微地发热,吃了药才睡下,现还在休息。”小厮恭谨对答。

赵泽雍不赞同地摇头:“昨天不过略挨了几刻冻,就病了,体格太差,皆是平日太过养尊处优的缘故。去,叫他起来用膳。”

“是。”小厮刚点头,转眼就见隔壁定北侯府的小公子郭达神采奕奕地迈步过来了,他忙请安,郭达笑着点点头,转头说:

“见过庆王殿下。”

“自家人,私底下无需多礼。”赵泽雍姿态闲适,问:“怎的这么早过来?”

郭达年方弱冠,真真的侯门贵公子,为人率性开朗,此刻苦着脸回:“快别提了,我刚去给老祖宗请安,好端端的,她老人家又把我训了半日!最后才说是家里得了新鲜獐子肉,叫我来请表哥小九过去吃午饭。”

“哦?”赵泽雍莞尔。

“哎!”郭达悄悄观察表哥脸色片刻,决定直说算了,遂坦白:“吃午饭是次要,其实是老祖宗听说昨日你带小九出去玩,咳咳,是不是、嗯、据说——”

“没错。”赵泽雍缓步下了游廊,穿过月洞门,“我训了小九一顿,那小子娇气,夜里有些发热,嚷着要回宫,其实并无大碍。”

郭达皱眉:“又嚷着回宫啊?表哥也别太严格了,你一年才回一次,感情总要慢慢培养的。”

赵泽雍走进院门,低声道:“可他已经十岁了!我们不管,谁管?母妃的死,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我不能让小九背上个认贼作母的名声。”

郭达叹气摊手:“淑妃娘娘去得早,小九一出生陛下就命皇后养着,所以,他亲中宫也不奇怪。这些年,您远在西北,鞭长莫及;我们爷仨是外男,不便行走后宫,老祖宗又年纪大了,我娘虽然时常寻个理由入宫,但十次里头,能见着小九三两面就不错了——基本叫杨皇后挡了!”

赵泽雍脱下汗湿衣袍,沉默着换上干净的,看得出来,心情很沉重。

“表哥这次回京,能待多久?”郭达见气氛太凝滞,遂换了个话题。

赵泽雍一展袍袖,清晰坚定地说;“不走了。”

“……!”

郭达目瞪口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自十五岁那年母妃去世,我就跟着外祖旧部去了西北,一待十年,如今时机成熟,自然得想办法留下来。”赵泽雍镇定从容地表示。

“哎!哎呀!”

回神后郭达简直狂喜,原地转了个圈,用力一击掌,兴奋道:“老祖宗要是知道——”

“事成之前,先别告诉她老人家。”赵泽雍却阻拦道,“回去转告你父兄,晚上再详谈。”

郭达频频点头,将凳子拖近了紧挨着,难掩好奇地问:“那表哥准备怎么做?按祖制,西北一线都是亲王坐镇的。”后半句他没说:

按成国祖制,西北边防由亲王镇守,但其子嗣需留京为质。

再换句话说:皇子一旦被选送西北,意味着与帝位无缘。

“事在人为。”赵泽雍端坐,执笔批示公务,说:“元京军防主要由父皇亲管的内廷禁卫、平南侯负责的护城统领司、以及韩飞鸿率领的沅水大营三部分组成。今有可靠消息称,父皇年后将新建北郊大营。”

“北郊大营?看来,陛下是动真火了!”郭达立刻眼睛一亮,快意解气道:“储君迟迟未定,哼,皇后与兰贵妃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二殿下与大殿下早就水火不容了,他们背后的韩太傅与平南侯嘴脸更是难看,竞相往朝中各要职塞人!”

“自古君意难测。”赵泽雍不禁感慨,“若论立嫡,储君应是二哥,若论立长,那大哥早该称心如意了。可冷眼旁观这么些年,父皇竟从未表态。这也难怪权臣勋贵猜疑不休,站队更是难免。”

宦海浮沉,不站队会变成公敌,哪个官上下无人?

郭达深以为然地点头。

“另外,子瑜在户部郎中任上也历练得够久了,左侍郎许通年后告老还乡,空了缺出来,子瑜升上去正好。”赵泽雍的语气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子瑜,是郭达兄长郭远的字、已逝定北侯爷的长子嫡孙。

“我、我哥?”郭达小心翼翼地确认,提醒道:“可据查,那许通其实不是自愿告老还乡的,他是陷进平南侯的套、畏罪告老,左侍郎那位子,据说是平南侯为他女婿周仁霖筹谋已久的。”

“姓周的?”赵泽雍不屑一顾,嗤道:“抓着女人裙带往上爬的东西,只知阿谀奉承,凭他也配?”

郭达忍不住哈哈一笑:“那人出了名的惧内呀,在他岳父跟前比孙子还像孙子!”

赵泽雍的院子乃府中重地禁地,层层把守,但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争执声:

“九殿下稍等,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不是说一起用早膳吗?他人呢?叫我过来就是让我罚站吗?我还病着呢!”大雪天被迫早起,赵泽安一肚子是气。

郭达一听,忍俊不禁,出去关切问:“九殿下觉得身体如何了?老祖宗担心着呢。”

赵泽安见是郭达,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吸吸鼻子,别别扭扭地说:“只是头晕鼻塞而已,请表哥转告外祖母放心。”

“也不能大意了,要细细养好才是。”郭达亲昵地探一探小表弟的额头,又牵起他的手。

见胞弟待外祖家还算有礼貌,赵泽雍这才露出些笑容,说:“小九饿了?这就去用早膳,吃完叫大夫再看一看。”

已是辰时初,三人往膳厅走,途中却有个小厮上前躬身道:

“殿下,来了一位容小公子,现在前厅候着。小的们听容公子说是蒙殿下与九殿下亲口相邀,故不敢怠慢,特及时来禀。”

容小公子?

说实话,谁都没反应过来。

小厮机灵,见了马上解释:“小的问过了,据说是二位殿下昨天外出时认识的。”

“哦!”赵泽安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挺高兴地说:“是他来啦?叫他进来吧。”

“姓容?他家府上哪儿任职的?”郭达随口问了一句,习惯性以为又是哪位权贵派子孙来讨庆王的好。

赵泽雍见胞弟兴致高,也就顺势说:“叫他进来吧。”见小厮领命而去后,想了想,淡淡提醒表弟:“就回京那日,轿子里头那个——”

郭达脱口而出:“小太监!”

“他才不是太监呢。”赵泽安皱眉,认认真真地说:“虽然他爹是太监,可他不是的。”

“呃,对,他是太监的养子。”郭达忙收起惊讶表情,正儿八经地点头。

——也许因为太出乎意料,所以赵泽雍和郭达对当日从花轿里走出来的容佑棠印象非常深刻。

“他来干什么啊?”郭达忍不住又问,心想真不是我瞧不起人,太监之子能跟庆王府扯上什么关系?

赵泽雍看一眼胞弟:“小九说要给他找夫子。”

赵泽安不由自主腰杆一挺,颇为骄傲自豪:看,人是来找我帮忙的哦!

“……原来如此。”虽然不明内里,但郭达没好继续问下去。

于是,按卫杰指点早早登门的容佑棠刚坐下不久,居然就得到了召见!他原以为得等上半日的,此刻虽然纳闷,但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言慎行,不多看一眼、也不问东问西——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庆王叫自己过来,主要是给九殿下解闷的……

哄小孩儿去了!

刚一进门,尊贵的小孩儿赵泽安就主动开口打招呼:“你来得可真早呀,外头冷不冷?”

容佑棠顾不上回答,先规规矩矩给皇子亲王行了大礼,毕竟前两次见面都略过了,口称:

“草民容佑棠,拜见庆王殿下、九殿下。回九殿下,今日外头积雪尺余,风又大,甚冷。”

赵泽安是承天帝千娇百宠的老来子,却难得没有盛气凌人傲慢之态,他苦恼叹气:“你起来吧,哎,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容佑棠仍跪着,直到赵泽雍开了口才起身。

“来,你过来坐,一起吃早膳,好好地跟我说说民间的趣事。”赵泽安兴致勃勃地招手。

容佑棠后背微微冒汗,既不能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也不好大咧咧跟亲王皇子同桌用膳,心想:

唉,原来九皇子是这样性格,目前看来挺好的一小孩,可据前世记忆,开年元宵节时,他会在外出赏灯时遇袭身亡……

思及此,容佑棠不禁怔愣,心情复杂——不管谁想做皇帝,九殿下还只是个孩子,何必害他呢?

正当容佑棠神思时,赵泽雍发了话:“既然小九喜欢,你就坐下吧,不必拘礼。”

其实庆王很宠弟弟,只是有些时候不得不强硬狠心。

下人立即上了一副碗筷,容佑棠道谢后入座。然而,当他的深呼吸还卡在胸口时,门外又有小厮禀告说:

“殿下,六殿下与七殿下同时到访,并领着平南侯外孙周明杰周公子,您看是?”

什么?周明杰?

容佑棠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要知道周明杰就是他的好大哥、周仁霖的嫡长子!

我暂时不能露面啊!!!

容佑棠叫苦不迭,正当他疯狂想办法时,门口已经传来一阵得意笑声:

“哈哈哈,可见我们来得巧了,三哥——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