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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宫宴是宫中夫人们一起商量着办的,办得热闹无比。自陛下迷上寻仙问道后,夫人们热衷于互相比攀争男人的兴致,就消减了许多。未央宫这样大,统共也就她们几个主子。冷冷清清的,也就是除夕宫宴的时候,来的人格外多。

诸位公子公主君侯翁主们全都来了,就是今年来贺岁的蛮族王子一行人,也大咧咧地入了席,普天同庆。

银台金阙,如莲重开。火树银花,长天不夜。

灯火明耀,将宫中点亮如白昼。夜色很长,宫人们来来去去,穿梭于席间。歌舞升平中,诸人望眼欲穿,终于见到了他们那位已经好久没见到面的皇帝陛下。当穿着玄黑衣袍、戴着冕冠而来的陛下从辇上下来,丞相等人感动得快要哭了——幸而他们皇帝陛下没有在这种重要场合,弃了庄重冕服,去随便穿一件道袍、踩着草鞋出来。

朝中三公彼此望一眼,不管平时三人斗得多么厉害,在这个场合,都是一条心:臣好久没见到陛下了!臣甚是想念陛下!跪求陛下多露露面,莫总是待在道观里神经叨叨,把朝事推给他们几个!

但是他们想念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并不想念他们。

陛下虽然出了面,却从头到尾神色恹恹,坐于高位。玉冕后的他,看着各种歌舞,他的不耐烦之情,显而易见。

闻蝉随坐于阿母身边,仰起脸,在辉煌灿烂的灯火中,去看那位熟悉又陌生的皇帝舅舅。皇帝与她阿母,乃是亲兄妹的关系。同样年到中年,长公主端正高雅,引人景仰;而陛下却像是比自己的亲妹妹生生老了二十岁,神色憔悴,身宽体胖,冕旒后的脸看不清,只给人老态龙钟的印象。

闻蝉叹口气,也不再去看了。反正舅舅越来越混账,大家都没什么办法,她就更加是个旁观者了。

宁王与宁王妃在另一边,眼神冷淡地跟随几位兄长,一起去给父亲请安。他父亲的苍老,让他心里有所预感:父皇恐怕真的疯魔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也活不了多久了。

宫宴如预期那般进行,布置此宴的夫人们都满意无比。她们的放心却是有点早了——在一场舞乐结束,宫伎们弯着腰退场。鼓声中,在下一场开始之前,坐在蛮族王子郝连离石身后的武者丘林脱里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出了列。

众人微惊,无人主动开口说话,气氛有片刻僵凝。丞相等人更是神色凝重地看着脱里——多怕对方提出不合时宜的要求,而他们的陛下随意答应下来!

郝连离石竟没反应过来他会突然离席,用蛮族语喝了一声,然而丘林脱里故意装作没听见。

丘林脱里出了席位,站到了两方席间的中间空地上。他贪婪地看一眼地上氆毯上华丽精致的花纹,这些是他们草原上没有的。中原皇帝真是会享受,轻而易举就能坐拥一切。他们蛮族人明明骁勇善战,却无法入主中原,太不公平了。

当丘林脱里站到场中,以蛮族人的礼数给上方的陛下行礼后,丝竹管弦声停了。众人的视线都看着他,陛下的目光,也自然落到了他身上。皇帝陛下声音平平地问道,“蛮族使者,你有何贵干啊?”

他这声音冷冷淡淡的,丝毫不见得如日常表现出来的,对蛮族人那般喜爱。

陛下他并不喜欢邻国这个蛮人聚集的国家,他一力主和,也不过是不想所有事情前来打扰自己炼丹而已。陛下心心念念长生不老,他去海外寻仙,请道人来宫里住,还不远万里让天竺的佛教传进大楚。自然,陛下在发现佛教并没有道教那样炼丹长生的法子后,就把佛教弃如敝屣,专心去当道士了。

一切大事,在陛下眼中,都没有长生不老有吸引力。

一众皇家子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变得如此疯魔,但是陛下已经疯魔了这么多年,大家从束手无策,到放任不管了。

众人的期待,都在下一代陛下身上……

丘林脱里一个蛮族人,他只觉得皇帝陛下对自己国家客客气气,他可不知道皇帝的客气,只是因为觉得他们是麻烦而已。他在向陛下行个礼后,就爽朗一笑,“陛下,举国大喜之日,小臣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将您最疼爱的公主,嫁给我们王子,跟我们王子回草原去!”

陛下愣一下,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那边的公主们。公主们一惊后,个个花颜失色,脸色苍白,僵直着身子。陛下的女儿们一个个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父皇的亲女儿,父皇肯定不会把自己嫁出去;大楚还没有把真正的公主嫁去和亲的先例。一边的宗室女们,则是真的脸色大变:一般情况下说和亲,真正的公主不会出嫁,而出嫁的公主,就会从宗室女中选出来。

皇帝陛下这样的把蛮族人当成上宾对待,对方求什么,陛下就应允什么,就差割地给钱了。嫁个公主过去和亲,换几年两国安生日子,历代皇帝们做了不少次,而他们这位陛下,恐怕也愿意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换取和平!

闻蝉也是宗室女。她也算在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当丘林脱里高声在宫宴上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手里的箸子抖了一下,夹住的菜掉了下去。一边的长公主转头来看她,低声问,“怎么了?觉得冷?”

她不由女儿辩解,便让宫女们去拿斗篷给女儿。

长公主清清淡淡,丝毫没有把蛮族人的求亲,和自家的宝贝女儿联系到一起。她对这些蛮族人厌恶至极,皇兄的态度不代表她的态度。她对对方只有深切恨意,绝无可能把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他们。

而所谓和亲,自然跟她的女儿,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

倒是旁边的曲周侯,看眼席间那边蛮族人的脸色变化,若有所思:唔,这么一出戏,看来那位年轻的蛮族王子是不知情的。

郝连离石确实在之前毫不知情。

蛮族王子郝连离石脸上表情很精彩,他万万没想到丘林脱里会在这个时候,替他求亲。郝连离石心里不悦,觉得这个脱里实在越俎代庖!就算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属下,事先不打招呼就在宫宴上闹出这样的事,他这个王子,还有丝毫威信吗?

“闭嘴丘林脱里!”郝连离石起身,当着陛下的面,直接用大楚语言斥责这个属下,又向高位上的陛下致歉,“我蛮族此次来长安贺岁,向陛下献上数女为礼,我父王并没有和亲的意思。您的公主们如明珠般夺目,我绝不敢夺爱。”

郝连离石一席话,说的皇帝陛下依然面无表情,但下方坐着的宗室女们,纷纷舒了口气。郝连离石毕竟是王子,他当众斥责脱里,脱里自然是要听王子的话的。退下时,郝连离石不动声色地往皇室宗室女那边望了一眼。他一眼看到坐在长公主身边的年少女郎,他心有忐忑,唯恐闻蝉以为这是他的主意,从而对他有意见。

闻蝉在丘林脱里开口的时候,就心中紧张。郝连离石入席时看她的眼神,其实分外不明显,但对于紧张状态的闻蝉来说,就极为敏感了。闻蝉心中一缩,以为郝连离石真的想娶自己,她颤抖一下,往她阿母身后躲了躲。

郝连离石沉默着回了座位,无法忘记闻蝉躲他的那个眼神。她都垂着眼,不肯看他。曾经她救他性命,与他说说笑笑,跟他说李信如何如何不好。后来村中遇难,他又救她,又带她逃命。

过去了几个月。

李信不知为什么成为了闻蝉的表哥,闻蝉对郝连离石,却再没有当初的好感了。

当初闻蝉对郝连离石与李信的态度,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她谁都不信任,谁都警惕。谁对她好一点,她就偏向谁一点。

然而现在……然而现在……

郝连离石心里苦顿,想到:她救我性命,我是否再还不了她的恩情了呢?

郝连离石以为闹剧到此为止,但是显然没有。即使他回了席,丘林脱里也并没有。郝连离石坐下后,便反应过来。他陡然要喝,还站在场中的丘林脱里却已经冲陛下谄媚一笑,坦坦荡荡说,“我们王子没那个意思,那我有那个意思。陛下,我看上你们的一个女郎了!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割爱啊?”

皇帝陛下对所有的和亲都抱着鼓励态度。他心里算了算,扔出去一个宗室女,能换来两国数年的和平,很划算。至于羞辱尊严之类的想法,这位迷恋升仙的皇帝陛下,早已抛弃那些多余的情感了。

他对丘林脱里的求亲很感兴趣,“使者看上哪位娘子了?”

众年轻女郎们再次紧张。那鼓乐声寥寥,鞭炮声也宁静下去。她们都在等着那位使者的话!

而丘林脱里先用蛮族语言说了一遍,才又用大楚自然看出四周的诡异气氛,官话高声答——“自然是舞阳翁主闻蝉了!我就想求娶翁主!”

陛下看向长公主身边坐着的小娘子。他打量着貌美的小娘子,女郎坐在宫殿中,姣好之色依然显然无比。他望许久后,微微笑了一下,“哦,小蝉么?确实挺合适的。”

一瞬间,气氛僵冷,无人说话。

如此喜庆的宫宴,在此时,达到了气氛最低点。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跽坐于母亲身畔的舞阳翁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