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裴元舒去了靖州总署衙门考铨,第一个查的就是盐铁稽运使。
虽然在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邓天贯在暗中屯兵,可这种东西很难抓个现形,唯有另辟蹊径。众所周知,打仗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兵器和粮饷,士兵增加的同时这些东西的需求量也会增大,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就能抓到他的把柄了。
查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查,毕竟还踩在人家的地盘上,万一邓天贯狗急跳墙就麻烦了,所以他们只能不动声色地摸底,介于宅子周围全是邓天贯的眼线,出门也有人偷偷跟着,楚惊澜索性带上夜怀央一起上街,装作是陪爱妾游玩的样子。
一路过来看见好几家铁匠铺,不但卖的东西不多,质量好像也不高,轻脆且无韧性,一看就是原料中所含杂质过多,实属下品。当时楚惊澜就推断是邓天贯为了制造兵器而大肆收缴原料,后来到了银楼,夜怀央从掌柜口中套出的话果然也是如此,事不宜迟,他立刻让裴元舒展开调查。
楚桑淮登基后将盐铁经营权都划归了朝廷,所以就有了盐铁稽运使这个职务,主要负责地方矿物的采集和出售,如果要考察他的吏绩,那些相关的账簿都是要让裴元舒过目的,如果铁矿那边有不合理的流出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出更多线索,从而坐实邓天贯的谋逆之罪。
裴元舒一直挑灯夜战到凌晨,等他来向楚惊澜禀报时,更漏已不知转过了几圈。
“如何?”
屋外漆黑如墨,屋内一灯如豆,两人隔着铜炉而坐,内膛里的几颗炭头烧得通红,持续散发着滚滚热浪。裴元舒微拢着袖袍,始终是垂首敛目的样子,听到楚惊澜发问,本就沉在阴影之中的脸愈发显得不豫。
“王爷,微臣仔细清点了那些账簿,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
楚惊澜从炉子上取来了银壶,略一折腕,热水自壶嘴涌出,先后灌满了两只琉璃盏,他向裴元舒推去一只,然后徐徐开口:“本王知道了。”
裴元舒因这风轻云淡的语气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王爷早就猜到了?”
“邓天贯为人精明,想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你查不出也正常。”
“那……这条路就这么断了?”
“当然不会,本王已经命人去查探锦关城周围的铸造坊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楚惊澜顿了顿,视线定格在他身上,“你回去修整一下,明天一早影卫会护送你前往岭南,本王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常欣。”
裴元舒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此去岭南来回要三日有余,中间若是岐阳王发现微臣不在,定会猜到微臣去了岭南,那您和王妃岂不是有危险?”
“所以你要尽快。”
楚惊澜的语调虽然是淡淡的,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和冷峻,一如被暴风雨侵袭的黑夜,骤然一道电光劈下,苍穹彻亮,连带着也映亮了裴元舒脑海中迷茫的思绪,他缓慢起身,朝前方深深地掬了个礼。
“微臣定当不负王爷所托。”
楚惊澜微微颔首,顺手抽起桌上的褐色信封递给他,道:“路上再看。”
“微臣遵命。”裴元舒双手接过放入怀中,旋即转身踏出了房间。
十里长街上更鼓骤然被敲响,声声沉荡,清晰入耳,打更人只道是漫长的下半夜才刚刚开始,殊不知对于街角那座灯光杳然的宅子里的人来说,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漫长。
回到卧房,楚惊澜在黑暗中悄然除衫上床,一团温热顿时滚到了怀里,手脚并用地缠住他,他顺势搂住,略带诧异地问道:“何时醒的?”
夜怀央眼都没睁,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你走的时候。”
楚惊澜气息一顿,却没说什么别的,只揽被盖拢了她,然后亦阖上了双目,静默片刻之后,本以为她已经入眠,谁知臂弯下又冒出了声音。
“元舒走了么?”
“走了。”他平声答着,尾音似乎隐约上扬了半个调,“担心他?”
粉唇扬起一道优美的弧度,含着浅浅悦意的话语随之灌入耳帘:“是有点担心,毕竟是个呆子,弄坏了回去不好向灵儿交代。”
“只要他按我说的话去做就出不了岔子。”
“那是自然,论韬略雄才,楚国上下无人及得上我夫君。”
夜怀央眉眼笑弯,犹如新月般细长而迷人,却不防阵阵炙热的气息喷洒过来,她抬眼一看,楚惊澜不知何时靠得这么近了,俊美的五官放大了数倍,尤其那双乌黑的眸子,就像个不停翻搅的漩涡,缓缓吸走她全部心神。
“论浑水摸鱼,世家贵女没一个是你的对手。”
楚惊澜抬手一掀,把那条不知何时缠过来的腿拨下了腰间,夜怀央眸底迷雾如数散去,紧接着就噘起了嘴巴:“钱袋子都让我掏空了,人也让我掏空一下又能怎样?”
“明天有正事要做。”
啪!正方义正辞严地驳回了反方鱼水交欢的请求,反方不干了,直接扔出了杀手锏。
“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楚惊澜听完这话脸都绿了,大掌倏地握住她的纤腰,将她狠狠地按在了床榻上,“再胡说八道,明天我就让唐擎风送你回王都。”
夜怀央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理他。
就会威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如此忿忿地念着,却终究挡不住困意来袭,可是被楚惊澜压着转不得身,便扭着头这么睡过去了,拧劲儿不知有多足,楚惊澜俯身看着她,唇边带出一缕轻快的笑意,尔后轻手轻脚地扳正了她的睡姿,再翻身躺平,重新把她挪进了怀中。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他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裴元舒就启程了,在影卫的掩护下悄悄的离开了锦关城,一路扬鞭飞驰,于傍晚时分安全抵达岭南,刚进城就直接冲去了边防大营。
常欣对他的到来不是不吃惊的。
作为邓天贯暗地里的盟友,她早就知道朝廷派人去靖州查探了,可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之后其中一人会出现在自己的营帐里,单枪匹马,坦坦荡荡,令她一时半刻间竟然猜不出他的来意。
“裴兄,你这是……”
裴元舒咚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沉声道:“青卉,我来晚了!”
两人本就是同乡,他一开口叫的又是常欣的小字,这下即便常欣有再多的顾虑和防备都消去了三分,当下就迈步过去将他扶了起来,道:“裴兄这是做什么?要折煞我不成?”
裴元舒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奉命而已。”
闻言,常欣就像被雷劈中了似的,一脸懵懂,“是皇上……让你来的?”
“正是如此。”裴元舒目色深远,充满了难以撼动的坚定,“之前白行之祸乱岭南,又有白氏一族在王都为他遮掩,所以根本没人清楚这边的情况,致使皇上误以为你逆行犯上。后来真相大白,皇上又碍于白氏的势力只处死了白行之一人,之后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前些日子将其连根拔起,这不,立刻就派我过来了。”
常欣仍处于懵懂之中:“派你来做什么?”
裴元舒长叹一声,似在叹她不明上意。
“当然是来抚慰和嘉奖你的,先前皇上受白氏所迫,让你多有委屈,现在白氏已除,自当还你清白名声,你要理解皇上的难处,毕竟山长水远,许多事情有奸臣从中作梗,难免会让青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人蒙屈,皇上也是痛心啊!”
常欣狠狠一震,不敢置信地问道:“皇上……当真是如此说的?”
“还能有假?”裴元舒眼睛一瞪,似在怪她不知礼数,又见她实在不信才拿出了怀中的书信,“喏,你自己看吧,门下省下达的表彰公文,这楚国上下怕是没第二个人有你这份荣宠了!”
常欣急忙拆开信封,仔细阅览了数遍,呆若木鸡。
怎么会这样?朝廷不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吗?她这么多年总是败在夷族手下,尽管是白行之搞的鬼,可他死后皇上也没有再次重用她,她一度以为已经被朝廷弃若敝履,卸任只是时间的事,原来这一切都是皇帝为了除去白家而不得已为之,她真是太糊涂了……
糊涂到与邓天贯狼狈为奸。
此时此刻,常欣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裴元舒在边上看得分明,于是进一步推波助澜。
“瞧你,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行了,这里也没外人,我不会跟皇上说你没跪下谢恩的。”
“裴兄,我……”常欣反应过来,被他逗趣的话弄得有些想笑,却又抹不开忧虑,脸色看起来格外纠结。
“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靖州了。”
裴元舒拍拍她的肩膀就准备要走,她却反射般地抓住他说:“你去靖州做什么?”
“奉旨考察吏铨。”裴元舒笑了笑,容色却有些惨淡,“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家里这边就仰仗你来守护了。”
换作旁人肯定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常欣却是瞬间就明白了,她早就听邓天贯说过他们去那的真正目的,也知道以裴元舒的能耐肯定能查出些什么,到时候邓天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再入靖州,必是死路一条!
她下意识地阻止了他。
“别回去了,直接回王都吧!”
裴元舒失笑道:“都这么大人了,说话还跟小孩子似的,王爷还在锦关城等着我呢,我可是任务都没完成先来找的你,要是回去晚了该挨骂了。”
说完,他振开袖袍就要走,手将将挨到帐子上,身后陡然传来一声低叫:“你别查了,邓天贯会杀了你的!”
裴元舒身形一滞,仍是背对着她,半边脸埋在薄翳下,竟现出沉重的苦笑来。
满池的游鱼,选哪条来钓,又何时上钩,王爷果真算得分毫不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