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肯定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特别是刚刚泄洪后的洪区。
大江大湖里的水全部灌入安乡,让整个安乡完全成为一个容水的容器。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更是让皮划艇成为大海孤帆般的惧人。
平时走过去只需要不足一小时的路程,用皮划艇却苦苦挣扎了两个多小时还一片茫茫。
就在大家都累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远处学校楼顶上的旗杆,旗杆之上挂着令人振奋人心的鲜艳的国旗!
近一些,看到了一个一个黑黑的小脑袋……
又近一些,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护着十几个孩子,而十几个孩子的小腿没过了水,或者是抓着旗杆、或者是抓着老师、或者是抓着别的孩子……
“王老师,看过来!看这边来……”俞行光挥着手冲着孩子们那里大叫。
“俞书记,手抓稳,不能松!”顾如风大叫,魂都要吓飞了。
皮艇一个猛晃,俞行光连忙坐稳双手抓紧,这才让皮艇稳住,但自己确实是吓出一身的冷汗。
“俞书记,我们都过不去。”不是过不去,而是要么过不去,要么就过过头了,无法准确与旗杆附近的老师连接上。
好几条皮艇努力了半天,还是靠不过去。
“王老师,拉住我的绳子!”另一条船上,有个技术高一点的将皮艇划过了一些,然后向孩子堆丢出绳子。
一个浪头打来,皮艇被水冲着往后,正好退一点的位置让小王老师接住了。
终于,一个皮艇靠近了孩子。
接着,一个又一个皮艇靠了过去。
王老师把绳子全往旗杆去绕着,这才把一个又一个皮艇固定下来。
“上船!”俞行光终于松了一口气,十几个汉子也都是大汗淋淋的喘着粗气,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上皮艇。
“哥哥。”一个略胖的男孩子被顾如风抱起来,脸上竟然还是笑意融融的,一点也没觉得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圈。
“你乱跑个什么?!怎么不跟你爸爸妈妈在一起!”顾如风火大了,现在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就是为了找这群不听话的小东西。抱过壮壮就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这才解恨地把他放下。
“小王老师没走呢!我们不能把小王老师丢下。”壮壮摸了摸小屁股也不反抗,嘟起小嘴振振有辞的。
看向那个小王老师,却只见她面带微笑,一点也不觉得正是身处险境。
“上船!”顾如风没好气,谁都知道,这个小王老师的脑袋有点问题,今天一见还真是。
“我不走,你们走吧!”小王老师还是微笑,转身继续扶着旗杆看向天空,似乎是冲着天空在笑。
“这个时候发什么神经?!你想死别拖累孩子们啊!”顾如风气死了,反正他的船上就载着壮壮,也载不下她了。
“哥哥,不准这么说小王老师。刚才小王老师还给我们讲全是由巧克力做成的房子故事呢!可好听啦!是吧!”说着,脑袋一歪,看向其他的孩子。
“对啊!对啊!小王老师讲的故事可好听啦,我们还想听。”壮壮似乎是孩子王,立即一呼百应。
“有病!”顾如风懒得多说,让壮壮坐好,就等俞行光开口了。
“宋志康让我跟你说,他在长堤等你。”俞行光解开顾如风后的皮艇,想了想后说道。
“你见到志康了?!”一直平静的小王老师脸上忽然出现了惊讶的样子。
“对,他在长堤上。”俞行光很平淡地再一次重复。
“带我去找他!带我去啊……”刚刚说不走的,这一会儿,连忙拜托其他人带她离开。
“俞书记,你的艇不能上人。”顾如风连忙下艇挡在俞行光的面前,不然这个疯女人会害死他的。
“我们来就是救人的,不然怎么办?!”难道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如若这般,俞行光也不会用她已死去的男朋友来劝说她离开。俞行光知道,这个女人脑子没问题,不然就教不好书,也不会哄孩子们开心。她不过就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直不肯承认她的男朋友宋志康已经死去的真相而已。
“上我的,我多载一个。”第一个到达旗杆的汉子高呼,他划皮艇的水平应该是这一群人中最厉害的。
小王老师一听,这就连忙拉着绳子向他的皮艇走去。
“俞书记,要不,你还坐我这个吧!”顾如风不放心,虽然他的艇上已坐了壮壮,再加俞行光肯定是将风险提高无数倍。但让俞行光一个人划艇,也是特别害怕他应付不来。
“我是来救人的,不是要把你们拖入危险的。没事,走!”说着,示意大家一起松开绳子,返回长堤。
“俞书记,一定要记住,人扭不过水的,要顺着水势走,就算水把你冲出正确轨道你也不要使蛮力。还有,腿要抵紧两侧,胳膊才使得上力气。”顾如风甩了甩胳膊上的酸疼,这才松开绳子。
“走!”俞行光也松开,一行人立即已一次被卷入水中心去……
这一次是顺流,皮艇速度比刚才来时要显得飞快许多倍,还没等俞行光反应过来,船已被一个旋子卷翻入水心……
“俞书记!!”只见俞行光的皮艇上已空无一人,空着的皮艇被水冲到老前面,一会儿便完全消失在眼前。
所有人惊呼,但茫茫水面,一个接一个的激流,哪里还有半点俞行光的影子?!
再大本事的人在这个时候也没法救人,皮艇因为没有固定物,想停也是停不下来的,只能掌握平衡后顺水流冲下去……
顾如雪坐在长堤上守着煮姜汤的茶壶,不知道怎么的,眼皮跳了又跳,一阵很不好的感觉让她心烦意乱的坐立不安。
该不是他们出事了吧?!
不!
立即又把自己这可怕的念头给压下去,他们一定都好好的,都好好的。眼皮只是因为昨天没睡好觉,没有什么的。
夜幕降临,暗黑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缩影。
人群尖叫着往长堤边上聚拢,都盼着英雄们的凯旋归来。
顾如雪连忙起身跟大家一起迎上去,将靠得近一些的皮艇拉到长堤边,抱下皮艇里的孩子。
抱得抱自家男人,抱得抱自家的孩子,女人们、孩子们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壮壮!”顾如雪抱下壮壮,然后扶下精疲力竭的顾如风。
“你们的俞书记呢?!”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只有顾如雪注意到了。
“他、他……落水,被水卷走了……”哽咽了半天,顾如风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泪还是水,这才完全泣不成声……
“什么?!”一个旋子,顾如雪差一点就栽入长堤之下。
今天见到他了,可是她还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而且,他连她来这里也许都不曾知道,怎么就、怎么就成了是诀别呢?!
他是俞行光啊,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怎么能呢?!
不!他一定没有死,一定还活着的。
顾如雪坚信,在武当之上,每进一个道观,她都会磕头为他祈一次福,求神灵保佑他一生平安、事事顺利。她那么诚心,怎么可能不灵呢?!怎么可能呢?!妈妈说过,万事心诚则灵的啊!
“俞书记呢?!”正是顾如雪僵立在那里不知道所以然的时候,汪小玫走了过来,望着跟俞行光最贴身的顾如风。
顾如风只是哭,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俞书记牺牲了。”一边,其中一名营救人员低低回答。
“怎么可能?!他是领导,你们怎么不保护领导啊!”看着大家的神情,汪小玫知道这绝对不是开玩笑,抱着头尖叫起来。
“部队怎么还没来!”其他领导也是拍着手一愁末展,现在连下水做最后打捞的人也没有一个了。
汪小玫的声音真尖利啊!似乎可以划破长空……
但、她叫醒了一边愣愣的被抽走灵魂的顾如雪。
把一边的顾如风拉起来,然后拖着他往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
“姐姐,去哪儿啊?!”壮壮莫明其妙地跟在后面,这下可是手跟手、脚跟脚的跟特别紧。因为他是亲眼看到俞行光掉入水中心去的,掉下去就彻底没有了人影儿。他还知道,俞行光是带人去救他们才牺牲的,这种恐惧让一向胆大的壮壮也害怕极了,说话都没平时大声了。
“跟我弄条皮艇,我要去找他。”停住,顾如雪很平静地对顾如风说道。
“姐!”顾如风一脸的震惊。现在天黑下水,比刚才他们一群汉子下水还要危险。方向看不清,人也看不清,水势更是看不清,就算俞行光在船边,姐姐也不一定能找得到。更何况,她这小身子骨,怎么可能劣水行船四五个小时?!
“给我找皮艇啊!你听不到啊?!”一向没脾气的顾如雪也急了,冲着顾如风吼道
“哦!”顾如风极少见顾如雪发脾气,全身瘫软地没有一丝丝的力气,但咬牙向一边跑去。
没多一会儿,拖着一只皮艇艰难地走了过来。
“给我打一壶姜汤。”说着,顾如雪低头去卷自己的长裤,做好出发前的准备。
“姐,真去啊?!”皮艇已准备好,姜汤也打好,连带灯的头盔也找了过来。
但顾如风还是没弄明白,姐姐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她什么时候从“胆小鬼”,变成这般有正义感的“勇士”?!
这么大的水势,掉进去就基本无人生还,除非是水性极好的人。而俞行光不是湖区人,水性不可能好,所以……就算找到,可能也只是一具尸体,姐姐这又是何苦呢?!
“你觉得我是跟你是开玩笑么?!”戴上头盔,用毛巾将装着姜汤的玻璃瓶子捂好,然后用塑料袋装好系紧,这样就可以保温了。把白色的小外套穿上,提了长浆在空中挥了挥,还算好使。
“姐,现在天都黑了,危险比我们去时还要大。再说,俞书记也许已经不在了,别去了。其实、其实我的工作关系能不能落实真的不重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才重要。就算真要去,让我休息两小时,我再去。”俞行光待顾如风不错,可是为他搭上姐姐的命,顾如风还是不肯换的。什么前途什么金钱全是狗屁,没有了姐姐就是没有了亲人,虽然这个姐姐平时做事确实很不靠谱。
“你划皮艇、游泳还是我教的,你不信我的功夫吗?!照顾好壮壮,我走了。”为了节约用电,顾如雪干脆把帽灯也关掉了。
让顾如风帮自己用毛巾系住右手腕,然后叫顾如风拉住绳子,在人极少的地方下水……
水势比刚才小了一点点,但逆流而上的难度还是相当大的。顾如雪极熟悉地划着“Z”字形,心里却是莫名的记起了俞行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给我记着,往后有一天连我也没有力气了,你、一定一定不准放弃!”
似乎那句话不是以前说的,而是这个时候、似乎就是刚刚贴在她边耳边说的。
是的,所有人都放弃他了,连他救来的孩子们的父母也放弃他了,可是她不能。如果连她也放弃,她知道,他就真的完了!
是因为当时她没有答应他的这句霸王条约吗?!所以他今天才会落难?!
自责死了。
如果当初、当初她不放手,今天肯定不会放完全不会皮划艇的他去救孩子们!或者,她会跟他一条皮艇,绝对不让他出事的!
都是因为她当初太决绝,都是因为她对他太冷漠,都是她不好……
如果、如果她能一直一直委曲求全,如果、如果她不要那可笑的面子,如果、如果她答应他当初那霸王条约,现在眼前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不管如何,她都一定一定坚信: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就如同她相信妈妈说的,好人一定好报一样。
起夜风了,温度陡降,顾如雪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这个时候已完全看不清楚路,但土生土长的顾如雪对这里不知道有多么的熟悉,根本用不着用眼睛看的,全凭感觉而行……
一个又一个激流、一个又一个险滩都无法阻止顾如雪前进,耳边似乎又响起,当天俞行光在武当山上为给她鼓舞士气而唱得歌。
“前进、前进、前进,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似乎又是回到了那天的武当山上,累到不行,但一听到他的歌声,全身又充满了力量。咬牙,向着学校方向使劲划去。
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奋斗,终于接近了学校。水势更小了,这时顾如雪才打开头顶上的灯,然后再缓缓向前划去。
离他溺水已三个多小时了,他可能就在这附近,但如果是一直泡在这冰凉刺骨的水里,一定是很虚弱了。
头上的灯光不是为自己照明的,是为了让他能看到她。可惜,他头上没灯,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除了两边的沙树尖以外,完全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俞行光!”停在学校附近打圈圈,顾如雪只觉得恐慌极了。
没来的时候,心里还充满着希望;可是来了,这里静得让她害怕。
一眼望去全是翻涌着的水,难道他真的不在了吗?!
可是他是做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就这么莫明其妙死在这个穷地方呢?!
“俞行光、俞行光、俞行光……”一声一声叫着,回答她的,却只有安静的夜和哗啦啦流着的水……
她不敢叫他“老俞”,她怕叫“老俞”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哭得更加厉害了没力气继续寻找。
可是坚持了十几二十分钟,找不到人,实在没了力气,干脆不划了,让流水将皮艇任何冲流而去。
泪水如决堤般的涌了出来,再哭、却是无声……
有时候、有些事、真的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比如与俞行光的相遇,比如与俞行光的分别……
可是俞行光,你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好,怎么能就这么无声无息了呢?!你的人生应该是极端灿烂的啊!
“俞行光,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你不准死!你欠我的,你没还呢!”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付出,凭什么他就这样没了,反正四周没有一个人,顾如雪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四周静得可怕,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哭声……
“哎……呃……”正当顾如雪绝望的时刻,却听到沙树林那一块是什么声音传来。
立即取了长浆往那边划过去……
安乡人家家户户都喜欢在门后种沙树,时间长了,种得沙树都成了林。每到夏日的夜晚,老人、孩子们便坐在沙树林里纳凉、玩闹。
当然,这也是顾如雪小时候的天堂!
小时候一直跟着奶奶长大到上小学才去南湖,后来每到寒暑假又会被妈妈丢在这里“体验生活”,所以这片沙树林顾如雪再熟悉不过。
洪水太大,高高的沙树早就被淹没,但、特别高的还冒出一些树尖尖。
近了,顾如雪竟然真的看到一个人影,抓着一个高高的沙树尖泡在水里……
再近一些,竟然发现是他!!
俞行光当然是看到了皮艇才会发出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如果不是顾如雪连浆都不划动,是根本就听不到的。
连喊都觉得浪费时间,顾如雪连忙向他靠近,稳住皮艇后向他抛出绳子:“抓住我的绳子!”
她头上的灯光很刺眼,俞行光在水里泡了好几小时,早已头晕目炫的,根本没看清皮艇上的人到底是谁。
但听到那个声音,不由全身一僵。
强迫自己对着刺眼的灯光看去,竟然真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嗓子基本不能大声说话,只能伸手接过她丢过来的绳子。
在学校教学楼那里救孩子们的时候,好多条皮艇都无法靠近孩子们。
俞行光真没想到顾如雪划皮艇的功夫这样了得,在这黑夜里能稳住皮艇,这么容易就把绳子准确地扔给他。
把绳子系在沙树尖上,然后使出全力扶住皮艇。顾如雪弯腰,伸手拉他,一切……都在不言中进行着……
终于,整个人一翻,上了皮艇,全身湿漉漉地淌着水。
顾如雪长舒一口气,从手腕中把毛巾解下,伸手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然后从腰间把那只塑料袋拿出来打开,取出装着姜汤的瓶子递给他。
俞行光接过那只不知道曾装过什么的玻璃瓶子,打开瓶盖,不用顾如雪说一个字,喝了几大口。
热热的姜汤顺着冷的快要僵结的喉咙下去,整个人终于感觉到了一些些的温暖。
辣,真辣,比五十度的酒还辣的爽,险些辣出俞行光的眼泪。
“抓紧两侧的扶手,返程了。”顾如雪把毛巾重新系上手腕,用牙咬紧。
这是顾如雪见到俞行光以后说的第二句话,但让很是激动的俞行光却有些许的失望。
她就没有一句是对“老俞”说的话吗?!
但此刻肯定不是儿女情常的时候,俞行光听话的抓紧两侧的扶手缩腿半躺在皮艇内。
幸好顾如雪个子小小的,占不了多少地方,不然俞行光那颀长的身躯一定会让顾如雪“无立足之地”的。
顾如雪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向茫茫的水面,摇起了长浆……
俞行光安静地躺在皮艇后,看着她弱弱的背影默不出声。
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会是她来救他。
只是为什么会是她来呢?!
在他叫人准备去救孩子们的时候,那群大老爷们都没一个主动站出来的。如果不是他以身作则,恐怕连十二个人也凑不齐。可是她怎么就敢一个人就来了呢?!如果她的皮艇出事,连知道的人都没有,就是做救人英雄也是无名的了!
心里一股很难过的东西涌动着,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其实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会来,他当然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他从不敢承认罢了。
是的,他也有胆小的时候,他在她的面前从不敢承认爱她,从没有承认过……
直到这一刻俞行光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弱小的她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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