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号一层甲板陷入某种古怪的沉默氛围,隔了好一会儿,道伯曼又听见他的副官自言自语一样开口,用匪夷所思的语气,说出现场一干人等的心思,“萨卡斯基大将…也会开玩笑?”
艾尔说完之后,虽然也没有谁附和,依稀却有视线投过来,眼神不出意外的心有戚戚哉,显然,在场众人对赤犬大将的邀约抱有相同理解————是‘开玩笑’。
道伯曼拿眼角斜乜站在肩侧的副官,随即飞快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比试场地内,眯着眼睛打量那位夫人许久,哼了声说道,“她的步伐很诡异。”
出于习惯,艾尔很快就回答,“不是月步。”
“当然不是。”道伯曼嗤笑一声,停顿几秒钟复又开口,音调暗哑,弯咧的嘴角,笑意锋利如刀,“所以才微妙。”
不是月步,很明显,她使用的身法并非海军不传之秘,六式之一的月步。
那夫人身形看似缓慢,行走间的规律却异常古怪,介入争斗的时机更是抓得巧妙,简直象经历无数次战斗洗练后,沉淀的本能…可她身上偏偏不带一丝一毫杀伐之气。
多么微妙。
以道伯曼的眼光来判断,方才那场比试到最后,真要计较起来,罗纳德也不是无法反击,只不过…单方面碾压士兵西瓦,原本就出自萨卡斯基授意,想来目的正是要逼得安娜夫人出手。
既然她说,‘胜负已分’,罗纳德少校即刻收刀,因为赤犬大将交代的任务完成。
比起目睹那夫人敏捷身手之后在场其他人的惊诧,赤犬大将…萨卡斯基…按照他们这位大将的反应,安娜夫人的武力值似乎在他预料之中。
这是更微妙的事,因为无论怎么算,安娜夫人与萨卡斯基都不应该是‘旧识’。
安娜夫人的经历很好查,呆在海军本部所在岛屿马林弗德十六年,生活单调乏善可陈;萨卡斯基,身为海军将领,行踪与经历都记录在案,两个人根本没有机会相遇。
他和她两个人,一个经年累月沙场征战,一个安安分分平淡度日,年纪相差甚远经历更是毫无交集,萨卡斯基对安娜夫人,哪里来的能够怀念的共同时光?
不该相识的人,一个藏着隐约的怀念,另一个却表现得懵懵懂懂。
这当中的隐情,何等耐人寻味。
…………
视线偏移少许,道伯曼隐晦的挑了挑眉梢,他看安娜夫人半点战意也没有,比起似乎兴致勃勃的萨卡斯基大将,那夫人白着张小脸眼睛瞪得滚圆,看着就是鬼蜘蛛形容的‘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兔子’。
当然,鬼蜘蛛是看走了眼,连同海军本部所有高层都看走眼,安娜夫人藏了十六年…说起来,道伯曼觉得这夫人再有任何惊人之处,大概都会令人诧异。
象兔子生气了也只会瞪大眼睛的‘普通女人’,自然系恶魔果实能力,能孕育万物之音聆听者…这样一个女人,即使与根本不可能相识的萨卡斯基有些纠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
又等了会,象是终于回过神,那夫人慢慢吞吞转过身,一边抬手扶额一边压低声线,毫无停滞的开始嘀嘀咕咕,“我觉得自己可能没睡醒果然是早上起得太早了出现幻听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比较好…”
现场安安静静,于是,她碎碎念一样的说话内容…很清晰的飘到附近每个人耳朵里,也顺便叫原本下巴落地的围观者们后脑勺默默挂出一滴汗。
道伯曼愣了愣,嘴角狠狠一抽,随后又看见他们赤犬大将抬起手…指尖蓦的闪出一缕金红…骤然元素化的指尖刺向背对着他的那夫人。
喂!萨卡斯基你不是吧?你刻意安排种种,甚至不惜设计让她穿和你一样花色衣衫宣告主权…现在忽然攻击,该不会真的想…
道伯曼惊了下,下一秒却见正在向外走的那夫人脚下未停,仿佛对脑后袭来的杀招一无所察,然而她在岩浆触及的瞬间漫不经心地侧身,动作仍是慢慢悠悠,不知怎么竟古怪而精准的避过后方悄无声息点向她脖颈的指尖。
金红岩浆堪堪擦过那夫人的耳际,她的身形幻影般融化消失,大将赤犬落空的指尖褪去元素化,手悬在半空,片刻过后,缓缓收掌成拳…
攻击落了空,男人却也不追击,手臂垂落到身侧,慢慢地偏过脸。
他看的方向,他肩侧后方,原本空无一人的位置毫无预兆现出一道身影————安娜夫人。
那夫人静静站着,一双眼睛恰好对上男人望着她的视线,日正当空时分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清晰映照出她的神色。
眉宇间褪去惯常的温柔恬淡,透碧双瞳,眸光带着一种叫人看不懂的冷淡倦怠,深深深深的孤寂。
…………
几息间,赤犬大将与安娜夫人一来一往称得上风驰电擎,直到两人一言不发目光交汇,比试场外旁观一众人方才醒过神来,几记为时已晚的吸气声浅浅划破宁静。
“怎么可能?”
“她躲过去了?”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传到耳中,道伯曼无声的笑了笑,确实不可能,但也在意料之中,萨卡斯基从不会背后偷袭,更何况对方是女人。
之所以这样做,想来是他们赤犬大将深信对方能够避开,并且,他的表现,后来事先看向那夫人出现的位置,代表着…他很熟悉她的行为模式。
多么…微妙。
这也就难怪对方褪去温柔假相,露出真面目一样静静盯着他。
…………
晴蓝的天空,浅金日光洒落,柔和光线里,女人本就有些病态的面容显得更加孱弱,只是她的眼神,看着把半张脸都埋在海军帽子阴影下的男人,她的目光里渐渐浮出几丝异样。
海风呼啸而过,空气一瞬间象是忽然冷了许多,进入严冬一样,刺骨寒意激得皮肤微微战栗。
昆布兰珊瑚海海域并非冬岛气候,一层甲板骤降的温度也绝非出自气候,仅仅是错觉,因悄无声息弥漫的压力而导致的,潜意识的冷。
出自…安娜夫人。
她站着不动也不言语,看似淡然的表相之下似乎有什么疾狂而危险的东西窥视周遭,如同狩猎前夕潜伏暗中的兽,嗜血狂躁,蠢蠢欲动。
奇怪的是她很快收起外露的危险,气息称得上平和,甚至可以说,她看起来有些无奈,“现在不是时候,赤犬大将。”
说话间她把视线转开少许,目光越过人群缝隙投向更远处的海面,“似乎有不速之客呢~”微凉声线,神色单薄,只是那双碧绿眼睛沉淀了无数黑暗,阳光无法照见的深渊一样,混沌而阴郁。
…………
她开口之后,站在她面前的那男人同样微微侧首,薄唇唇稍往下沉了沉,倒也没说话,气息里那点微不可察的战意却渐渐消散开。
隔了会,高处瞭望台打出讯号,负责守望的海兵用旗语向甲板上的众人说明————远方的洋面出现异常情况。
与此同时,三位指挥官也收到监控室发来的紧急报告,军舰声纳系统探测到海底洋流急速涌动,根据计算,海潮涌动方向恰是舰队停泊这块区域。
蔷薇号一层甲板上,受到信息后,军舰各级将官有条不紊开始行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道伯曼挥手示意副官前往安排各项事宜,接着低头对戴在手腕上的电话蜗牛低声发问,“暴风雨?”
“不,声纳系统显示…”通讯器彼端,右翼护卫舰监控室人员语气显得犹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似乎是大群游鱼————”
“它们速度很快,后边有东西在追赶…啊!那是什么?”
皱了皱眉,没等开口呵斥监控室那边的慌乱,不知怎么,视野微微一暗…他抬起头却发现是原本晴朗的天光单薄下来,大片大片厚重的云急速遮蔽天空。
放下手,他和其他人一样侧过头,目光放到天空云层涌动的起/点,舰队停泊海域的后方,也是声纳系统接收到异常的起源地。
…………
天空不知不觉间变得黯淡,蔚蓝海面被乌云晕出沉沉铅灰色,晴好天气瞬间变坏。
无边无际的雾气自极远处缓缓推进,象龙卷风,空气却凝固一样,一丝一毫的风也没有,连潮汐翻涌都被压制一样,洋面平静得象块玻璃。
不过转眼间,有无数小小黑点冲破静谧洋面,箭一般急速跃到空中,停留两秒钟重新堕入水中,铺天盖地的黑色凝成奇怪海潮,划破水面疾疾往舰队所在海域奔驰。
很快,这股活物结成的潮汐抵达,也因此令得军舰上的人看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是数以万计的鱼,密密叠叠穿梭在海水里,慌不择路逃窜。
那么后边…是什么?
是什么已经来不及计较,因为太多游鱼直直往舰队停泊海域奔逃,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它们很快抵达附近,许多擦过钢铁船壁往更宽阔的海洋逃逸,也有许多直接撞在军舰上。
简直象发疯一样。
小小的鱼产生的破坏力微不足道,可如果数以千万计绵绵不绝撞击呢?或许也造不成太大损伤,可是它们自杀式袭击一样撞上来,很多失去意识浮在海面,后方还有更多鱼群奔涌而至。
渐渐的,海上飘着无数油白肚皮,搁浅在这块水位骤降的海域,积少成多进而逐渐形成灾难。
异变发生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没多久,监控室透过通讯器向各自指挥官们通报更为糟糕的情况,海域飘浮太多死去的鱼群,后方更有大批后继,加上造成鱼群慌不择路的…尚未显露端倪的异/变源头…
啧了声,道伯曼领着麾下一众人奔到甲板前沿,隔着栏杆俯视海水。
视野被大片细白鱼腹占据,有些似乎还在挣扎,因为死去鱼群挡住去路,水中有很多海洋生物翻腾,丝丝缕缕的血渍污染水域,浓腻腥膻慢慢挥发在空气里。
揉着大海特有的腥味,瞬间如同置身血池。
“这下麻烦了!”想了想,道伯曼回过头,试图从略显混杂的人群里找出能解决窘境的那张脸,他们海军大将,赤犬萨卡斯基,那个男人的能力恰好可以对付此刻局面。
…………
不多时,道伯曼看到他要找的人,不过那个男人似乎…根本没留意海上的混乱,反而是,注意力一直放在另外一个地方。
顺着大将赤犬的视线瞥一眼过去,就看见安娜夫人。
那夫人安安静静站在不显眼的角落,微颦的眉心,神色显得犹豫,转眼间,那双透碧瞳子眸光焦距对上他的,隔着人群…道伯曼怔了怔,瞳孔不自觉缩紧。
见闻色瞬间捕捉到快过视觉神经的波动。
前一秒映出的影像倏然消失,视网膜的残余尚未褪尽,安娜夫人的气息瞬间出现在他身侧,待得视野转换,定下神来,道伯曼只看见悄无声息立在身侧这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件奇怪东西。
她把它勾吊在指尖,手慢慢伸出围栏。
微微晃动的东西暴/露在道伯曼的视线里,平平常常的流苏一样的饰物,几种颜色糅杂,似乎是什么动物的毛?
一瞬间,这片海域的翻涌诡异地凝固,确切的说应该是扑簌簌涌动的鱼群猛地静止,异样转瞬即逝,下一秒,前仆后继的鱼潮以更为可怕的速度遂然散开,象被恶鬼惊扰。
更远处疾奔而来的黑色/潮涌猛地淡开,甚至不必细看就能知道,是远方涌现的鱼群亡命一样四下飞散,也不敢掉头,但是已经没有鱼群敢朝着舰队所在海域而来。
见状,道伯曼眼神微微一闪,侧目斜乜并肩这人,目光里带出几丝审视与惊疑。
不多时鱼群散去,她慢慢收回手,将饰物重新戴起,并且藏进衣衫底下,收好之后她抬高视线,目光看向远处的海,眼睛微微眯起,“客人到了呢~”
“幽冥海流。”伴随低沉音色,大将赤犬出现在她另一侧,男人同样看着远方海天一线交界处,抬起扶在围栏上的手指尖紧了紧,“果然是不速之客。”
…………
幽冥海流,常识之外的航海名词,不存在,无目的,神出鬼没游走在海洋之内,无视包括伟大航道内原本就匪夷所思的潮汐规律,忽然出现,忽然消失。
特征是所过之处的海域所有生物灭绝,连海王类都不得幸免。
传闻,幽冥海流不是潮汐,而是数不清的死气凝结形成,诡异的雾气涌动,只不过它象一股洋流,游走在海中,所以才被归纳为‘海流’。
如果鱼群的逃亡是后方出现幽冥海流,那么…‘不速之客’,乘着幽冥海流而来…
想必不是人类吧?
答案很快出现。
一种有别于正常海水颜色的青蓝蔓延而至,带着细小磷光,看似美丽的不祥死气。
浮在舰队周围海水上的死鱼被浓硫酸腐蚀一般,无声无息消融分解,更深处珊瑚礁海床,五彩缤纷生物圈瞬间灰暗,显然是幽冥海流将这片海域生物吞噬殆尽。
静寂中,船桨划水的声音悠悠荡荡飘散,自薄雾深处,黝黑船影渐渐由远而近。
它很快显形,以超出常识的速度。
一艘楼船,朱红雕花栏杆,黄金宝石装饰,薄纱层层迤逦,精致华美得不堪暴风摧折,然而此时此地,这样一艘根本无法在伟大航道内航行的船,使得海军舰队全员戒备。
划水声蓦地终止,楼船堪堪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恰是能够看清彼此的位置。
垂地薄纱无风自动,仿佛有无形之手挽高它们,幔帘掀开之后,舱室内有两队人鱼贯而出,清一色年轻英俊的男人,踩着织金地毯站到室外,随后双膝落地,以万分恭敬姿势,朝着舱室内俯首。
时隔许久,楼船主人不疾不徐登场。
半长黑发垂落肩际,容貌俊美,气势里透出一种冰冷的优雅味道。
看清楚最后出现这张脸,道伯曼哼了声,这个人他认得,是袭击马林弗德的黑发异种,而看清楚来人,他更是感觉到身侧的安娜夫人呼吸明显一顿。
顷刻间,这位丢失孩子的夫人周身溢满凌厉杀意。
…………
站在幽暗天光下的黑发异种神色倨傲,仿佛看不见其他人一样,清冷声线,音量不轻不重,“女王诞生之日,是我族千百年来的盛典,既然巧遇…”
俯视一般的视线滑过站在蔷薇号栏杆边缘所有人,黑发男人嘴角微不可察勾了勾,“看在孕育女王的这份功绩,允许你参加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