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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辆黑漆平头车路过八宝胡同。齐国公府紧挨着旁边的江家,红灯笼高高挂起,好像是办喜事的样子。坐在马车内的程瓒看了一眼,随从何墨就说:“好像是江二爷纳妾……”

程瓒也同江二爷接触过,他一向是个极厚道温和的人,没想到这会儿纳妾,也办得如此的隆重。

看到齐国公府的门匾,程瓒眸色一沉,才放下了帘子。

回到程家的时候,冯明玉便迎了上来,她穿了件粉红折枝花卉褙子,笑容甜美的叫道:“二爷。”

程瓒微笑着颔首,和她一道进屋。冯明玉亲自伺候他更衣,她的身量和她差不多,站在他的面前,还不到他的下巴。程瓒看着她的眉眼,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轻轻额将她抱住。

搭在革带上的手略一顿,冯明玉一张脸有些红,小声的问:“二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程瓒语气平静的说:“没有,你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冯明玉也“嗯”了一声。如今的程瓒是礼部仪制司郎中,正五品的文官。他还年轻,日后还能继续往上升,而且她父亲也很喜欢他。

她是嫁给他这个人,不在意这些的,可是锦上添花,自然也是一桩好事。

程瓒闭了闭眼睛,自从娶了冯明玉之后,他的仕途的确很顺利。冯詹原本就欣赏他,如今既为翁婿,自然想着法子提携他。

他性子温和散漫,原本不在意这些的,府上有个大哥就成了,可是现在却是不得不在意……江屿权势滔天又如何?朝堂之上,也并非都是他一人说了算的,他的岳父冯詹就和萧太后的父亲萧尚书交好,萧尚书这一边,可是素来同江屿不对头的。

总有一天,他会亲眼看着他从云端之上摔下来。

·

江家锦华苑内觥筹交错。

今日这纳妾的酒席,办得的确太隆重了,大概是虞家那边的要求,都顶的上正妻的礼数了。江二爷穿着喜袍应酬了老半天,他不胜酒力,喝得脸有些红,又有人过来敬酒,便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是真的喝不了了。

江二爷的步子有些不稳。

那日中秋也是喝酒误事,偏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可他事后去问虞惜惜的时候,她却说什么都没发生。他心存疑惑,却也存着侥幸,毕竟他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却没想到,虞惜惜居然怀孕了……那晚的事情,是她骗了他。可若非事发,她就宁愿自己默默受委屈。想到这里,江二爷也不忍心再说她什么。

这段日子,她的好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她喜欢念书,和他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他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如今却……终究是他对不起她。

江屿坐在宴席之上,有不少大人过来同他攀谈。江二爷也走了过去,想起郭氏闹得那件蠢事,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江屿,就和他说:“那日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江屿看着他,说:“二叔言重了。”可是表情却比先前更冷淡了。

江二爷还要和他说什么,就有丫鬟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和江屿说道:“国公爷……夫人要生了。”

江二爷也愣住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这胎才七个多月吧?怎么就要生了呢?

就见坐在面前风轻云淡处变不惊的江屿,一下子变了脸色,匆匆忙忙的出了锦华苑。

……

沈令善被魏嬷嬷他们扶到了琳琅院的东次间。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是要生了,她忽然有些无措,才七个月……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保不住。

她紧紧拉住魏嬷嬷的衣袖:“国公爷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害怕过了。先前在程家的时候,她好像听说过一件事情,一个新媳妇儿难产去世,夫君不在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魏嬷嬷轻轻握着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努力平静下来,温和的和她说:“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马上就过来了。应该是要早产了,不要怕,会平安的。”年纪大了,她的脸上有些褶子,看到亲手照顾长大的女孩儿,现在要生孩子了,要当母亲了,就和她说,“当初大夫人生你的时候,老奴也陪在她的身边,你也是个爱闹腾的,大夫人疼了好久,总算是顺顺利利的就将你生下来了……”

是吗?沈令善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当初她执意要嫁给程瓒,不管不顾,离开父母和程家去了洛州,现在想起来,她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她也想当个勇敢的母亲。

可是真的好疼……

总是要自己面对的,沈令善就说:“国公爷过来了,你一定要拦着他,别让他进来。”产房污秽,男人不宜进来,可是她知道,江屿那么在意她,肯定不会管这些的。

其实她一直都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好,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存着愧疚,他对她越好,她就越难受……倘若现在她出事了,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好好陪着他。他其实很好哄的。

魏嬷嬷着急的落了泪,连连点头道:“老奴知道了,夫人安心生产吧,很快就过去了。”

沈令善笑着点了点头。

产房里忙成一团,稳婆都进来了,她躺在产床上,她疼得身上都出了汗,头发黏糊糊的贴在脸上,太疼了,她下意识的咬着嘴,魏嬷嬷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帕子。

江屿很快就过来了,看到紧闭的产房的门,就要进去,魏嬷嬷就出来和他说:“已经在生了,夫人亲自交代,让国公爷您别进去……”

怕他冲动,继续道:“这个时候夫人最需要的是专心,国公爷进去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让夫人分心的。”

江屿定定的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就像是五年前他亲眼看着她出嫁,被沈述背上程家的花轿。

他没有进去,翕了翕唇轻轻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很疼?”

魏嬷嬷顿了顿,就道:“生孩子总是要疼一疼的,忍过去就好了。”

可是她疼的时候,总是喜欢让别人心疼她。如今却是长大了,会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疼痛。

江屿觉得有些无助,说道:“怎么会早产?”

她不是好好的吗?七个月的身孕,平时还很灵活,早上还伺候他穿衣。他把她喜欢的簪子举起来,她够不着又不能跳,还和他闹呢。

魏嬷嬷就说:“是……是因为董氏。不小心拉了夫人一下,摔了一跤……”

虽然知道这话说出去,董氏怕是要惹上天大的麻烦了,可是她更心疼自家的夫人。若是这回出了什么事,她是要和董氏拼命的。

沈令善出了这种事,董氏自然是走不了的,这会儿也站在边上,心里害怕的要命。

她没有想过要害她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个孩子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过得那么好,她也是替她感到高兴的,她真的无心的……董氏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唇,自责不已,小腹处有些细微的疼痛,可是她知道里面的沈令善更疼。嫁到沈家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这个小姑子,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江嵘就跑到江屿的身边,仰起头问他:“大哥,嫂嫂怎么了?”

董氏就看到了江嵘旁边的椹哥儿,他生的白胖可爱,眉宇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看到这张脸,董氏忽然有些内疚,过去含泪叫了一声:“椹哥儿。”

魏嬷嬷是记得夫人刚才说过的话的,不能让椹哥儿知道董氏来过,如今看到董氏和椹哥儿说话,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说:“你还想怎么样?!夫人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想放过吗?”

董氏唇色发白,登时说不出话来。

椹哥儿看了看魏嬷嬷。

他生的聪慧,自然就明白了,在看董氏的眼神时,也没了上次在茶楼相见的喜悦。他抬手重重的推了她一把,眼泪也出来了,大声的和她说:“你为什么要害姑姑,为什么!姑姑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为什么要害她!你走,赶紧走!”

椹哥儿一向是内敛的性子,话不多,说话的声音也是小小的,这回是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眼睛都红彤彤的。

董氏身子本就虚弱,也不晓得椹哥儿花了多大的力气,一下子就将她推到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身体很疼,可是心更疼……

她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当初生他,也是花了极大的力气,当母亲的,对孩子总是有感情的。她一直都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母子间的亲情是斩不断的……可是现在他却为了沈令善这么对她。

也是。她没有尽过当母亲的责任,沈遇死了她就改嫁了,那时候她宁愿没有这个孩子。沈令善只是他的姑姑,却能把他带到夫家来,悉心照顾,她肯定对他很好,也给他做过新袍子、新鞋子,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尽责吧?

她没有理由抱怨不公平,抱怨自己的孩子为何向着别人。他说的都是对的,是她害了沈令善,是她太自私了。她说过以后都不想见他,今日却用这样的方式让他救她的孩子。

董氏想着,就感觉到小腹痛得厉害。

她的孩子!

忽然就抓着魏嬷嬷的裙摆:“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魏嬷嬷站在原地,看着董氏的衣裙被血染红,才想起来她也是怀着孩子的,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就忙看向国公爷。

江屿没有看董氏,淡淡的说:“将她抬出去……”

他的身形高大挺立,如翠竹,如山岳,却有些无助和彷徨。

……这个时候,别人再惨,他也没有半点的同情。他的妻子正在生死一线,其他人的死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椹哥儿看着小厮将董氏抬了出来,地上有个被血染红的青布包,里面好像有件新衣服。他袖中小小的拳头捏了捏,看到有些小厮将青布包捡了起来,也一道扔了出去……然后感觉到身边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是江嵘安慰的声音:“不要怕,嫂嫂肯定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更害怕,却因为是长辈,就安慰他。

椹哥儿“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面前紧掩的黑漆葵纹槅扇。

里面是他的姑姑,和姑姑肚子里的孩子。他答应姑姑,等孩子出生了,他要教他写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孩子还没有生出来。沈令善已经筋疲力竭,两条腿微微发颤,努力的吸气,魏嬷嬷又给她喂了参汤,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连痛感都渐渐减弱了。忽然就听到了一个惶恐的声音,大声的说了一句:“不好了……”

然后是一阵嘈杂的声音,她有些听不清。

产房的门一下子就打了开来,是魏嬷嬷出来了。

站在外面的江屿忙上前道:“怎么样了?生了吗?”可是他好像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江屿死死的盯着魏嬷嬷,看她的表情,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急急忙忙就走了进去。

她就躺在产床上,流了好多的血。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虽然怀着孩子,却没有见她胖多少,看上去不过还是当初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儿。他忽然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善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江屿……沈令善感觉到他来了,努力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脸,就小声的说:“我好疼……”

江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亲了亲她的脸,安抚道:“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好不好?”

然后是一旁产婆急急忙忙的声音:“夫人是头一胎,早产,又大出血,这样下去,孩子大人都保不住……”

最后是小心翼翼的问他:“国公爷,您拿个主意,大人小孩儿只能保一个。”

沈令善也听到了,她虚弱的想开口说话。

就感觉江屿握着她的手顿了顿,很快的回答:“……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