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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胜军将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对这第一个命令反响并不太热烈。史文恭出让兵权, 毕竟也间接成了三十万人的救命恩人, 况且全军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训练到现在的水准, 如何肯立刻翻脸?

常胜军一日之内两易其主, 军队意志前所未有的不坚定。

潘小园脸一沉:“方才一个个对天发誓, 听我号令的都是谁?”

选几个自己能记住的名字,直接摊派:“萧和尚奴,高小丑,崔狗子听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脸围上来。高小丑其实一点不丑, 硬朗的国字脸上一脸为难:“史将军, 对不住, 休怪。”

旁人或许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拿下史文恭”便是常胜军对新领袖的投名状。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当初杀郭药师是一个路数。

报应不爽。

叹口气,顺从地任他们拿住,找出副钢铐铐住,押回本营,威严扫地。

潘小园终于彻底放心。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力气再撑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萧和尚奴一把扶住。

棉线一层层解开, 竹筒里的炸药一股股倒出来,倒进盛满水的大铜缸里。黑烟弥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随后又有人飞奔去清理火药库中的残存药粉。等最后一枚炸药筒处理掉,常胜军人人如释重负,欢声一片。

她攥紧手中铁牌和钥匙。只觉得疲惫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轻了许多,又是头重脚轻,走两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来了。

隐约听几人叫道:“去唤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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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便醒了。觉出自己在中军帐里,倚在一块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伤已经被上药包扎,一掌清凉。

手腕上让人搭着脉,身上盖着那件让自己丢在地上的水绿披风——依然带着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着把这衣服捡回来,已经算很尽力了,没人想起来给她掸掸。

“军医”是个身强体壮的契丹人,看样子诊病之余,也没少抄家伙上阵打仗。他神色轻松,转头朝旁边说道:“夫人只是疲累惊悸,并无病患,腹中胎儿也无大碍,只要休息便好。各位尽可放心。”

潘小园:“……”

眼看周围一圈军官汉子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脸蛋上涌出一点红,小声抗议:“哪有什么胎儿……这人不专业……换一个……”

契丹军医面露不悦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萧元妃府上出过诊的,如何便不专业了?”

周围一圈常胜军将官面面相觑,神色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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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军医信誓旦旦,说是才一月有余,属于刚刚能被诊断出来的时刻。潘小园算算日子,认命。

还好周围都是少数民族同胞,民风粗放之下,也没觉得有多难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擞的起来办正事。

三十万军队在等她号令。可自己完全没有调度军队的经验。尽管跟武松、岳飞、林冲这些兄弟们随军日久,也叶公好龙地试着学习过他们的军事技能,但毕竟毫无实践,此时两眼一抹黑。

第一反应是想叫史文恭来问。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权成笑话了。

必须自力更生,才能让人信服。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读过的所有典故,孙子兵法完全背不来,只想到刘邦的“约法三章”。要来军队花名册,命将百夫长以上军衔的都叫到中军营帐跟前,简短训了个话:“史将军已将兵牌出让与我,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几日咱们立场不同,谁也谈不上冒犯谁。纵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请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营秩序良好,还要多谢大伙抬爱维持。”

言多必失。说几句,用心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人在点头,才继续道:“常胜军的军法如何,容我日后慢慢熟悉。今日我只加一条:不得侵扰平民。非战斗时刻,杀人抵命,偷盗、伤人各抵其罪。至于粮草盘缠,诸位不用忧心。”

知道常胜军后方薄弱,补给空虚,一路行军,必然伴随着一路掳掠。也知道常胜军身为雇佣兵,忠君爱国不能当饭吃。因此加上最后一句,表明领导班子换了以后,不会饿着大家。

她自己说话中气不足。让一个大嗓门的军官喊遍全场。诸将官纷纷说:“谨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无凭的毕竟没法让人定心。想了想,让人将搜查兀术的旧营帐,搬出来数万两金银,命萧和尚奴监督,以百人队为单位赏赐各营。因炸药牺牲的那个勇敢百夫长格外抚恤。摊到每队头上虽然不多,算是个小小见面礼。

这一下众人皆服,雀跃山呼潘夫人万岁。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营休息戒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叫人烧了壶茶,啜饮寻思良久,才叫道:“萧和尚奴……嗯,萧将军……”

这人便是当初自称“辽东野人”的那位——其实一点也不野,袍服齐整,发辫整洁,面貌甚至有三分和蔼可亲。跟她有几句话的缘分,名字又有趣,汉话又说得流利,属于少数记得住的。因此她“□□”之后,对此人使唤稍微多些。

笑问:“史文恭监押在何处,带我去见。”

史文恭安安静静歇在他自己的营帐里。双手依旧给铐着,用一条细铁链拴在帐边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坐在凳子上,软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铠甲。

见她进来,看一眼,眼中现出微微懊恼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这几日招待不周。”

让萧和尚奴拉个垫子,盘膝坐在他对面,微微冷笑:“这是关心我呢,还是后悔没能早些发觉我夹带的玩具呢?”

史文恭摇摇头,不答这话。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话,直接开口:“娘子若要解送我进东京城,原本应该应分,我也毫无怨言。但娘子若有恻隐之心,不妨在这里直接把我杀了,给我一个体面。你若不愿下令,去随便向谁讨一把刀,丢进来便可。”

潘小园默然。听他语音毫无波澜,带着一丝无动于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这次欺负他欺负得太狠。几乎是攥在手里的胜利,让她毁了个干净,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今生今世,再不会有如此的机缘。

也无心再讽刺他了。想一想,问:“你怎知我要将你解送东京城?”

史文恭苦笑:“就凭我所作所为,还不够一个剐么?”

她忍不住笑:“那你更该去东京城看看。剐刑已让我们废啦。”

史文恭意兴阑珊的笑着摇摇头:“娘子不恨我?”

她不说话。放在白天他下令攻城的时刻,的确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以炸弹火药威胁他的时候,也确实有过孤注一掷的想法,一了百了,一切皆休。但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反倒生出怜悯苍生的感觉。

恨这种情感,大抵发源于患得患失。恨被人夺走自己已有的,恨没能拥有自己应得的。无欲无求之人是不会恨的。而如果拥有了世间的一切,那么恨这个东西,多半就悄然从她的世界飘走了。

让人把史文恭拿下监了,一是确保军中诸将的绝对服从,二是杜绝他再耍花招的可能性。当时她身边十万斤火药,离灰飞烟灭只有一步之遥,哪有心思报复泄愤。

下令的那一刻,本来心里紧绷着弦,史文恭若是再耍阴谋,她不介意立刻让人把他杀了。但见了众将官的踟蹰反应,还是迅速调整了策略,只是让人将史文恭监押,并没对他太不客气。

更是隐隐意识到,史文恭之所以敢杀前任郭药师,是因为他自己有接管军队、运筹帷幄的能力;她呢?连十八般兵器谱都背不全。若是拂逆“民意”,上来就给军士们留下一个暴戾武断的形象,以她自己几乎为零的武力值,完全无法维系人心。万一哪日被强悍之徒踢下了统帅之位,焉知不会被拿同样的手段对付?

吩咐萧和尚奴出去候着,帐内不留外人,温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会带兵打仗,滥竽充数,又能糊弄到几时?若真敢搞唯我独尊,不是误了三十万军兵的前程?常胜军上下毕竟还都服你。你若愿意,便还做我的军前参谋,指挥权都还你。只要你别像对付兀术四太子那样对付我……”

史文恭漠然一笑。铠甲擦得光亮,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挂回架子上。架子离他三尺远,腕间铁链拉得笔直。

“娘子麾下能人无数,愿为你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何必要我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六娘子,史文恭对你已没用处了,你不必费心琢磨如何安置我。”

这句话说得比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谦虚诚恳,没一点油腔滑调的意思。她猛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自己现在拿一把刀,对准他心口直接捅进去,他多半是连躲都不会躲的。

脸微微一沉,说道:“又不是第一次混到一无所有了,怎么这次倒自怨自艾个没完了?”

史文恭沉默良久,才说:“这次是我罪有应得,不敢再奢求娘子相救。”

她摇摇头。老狐狸宗泽的教诲一直记在心上,好人坏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没必要过分追求“正义“的斩草除根。又想到,自己今日要是真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史文恭来说是应得的教训;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人品败光,更是一个最坏胎教榜样,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要是养成他这德性,那可真真麻烦。

思及此处,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个小武松。立时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只愿世界和谐,连带着看史文恭都觉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史文恭哪猜得到她心里头天马行空,只是黯然说道:“是小人心里话,娘子休要取笑。”

她跟着站起来,诚诚恳恳说:“史三郎,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这想法一点没错。只是你时运乖蹇,有时未免操之过急。你当时随我去梁山,做下诸多极端之事,我开始不理解你的心思。后来卢员外回忆当时,跟我复述了你的一句话,我才有点明白。你对他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史文恭神色一动,随即淡淡道:“随口一说而已,娘子不提,我都不记得。”

她笑道:“嗯,随口一提。”

一整日的惊心动魄、殚精竭虑,看着成百上千的面孔随自己而喜惧交替,让她仿佛突然成熟事故了不少,有些事情便曲径通幽地想明白了。

回想起来,史文恭这厮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反复无常,也许是野心膨胀;但若他真的权欲熏心,为何不见他要求手下军官俯首帖耳,也似乎并不热衷于听取吹捧谄媚?若他真的醉心荣华,为何不见他奢靡挥霍、劫掠敛财,甚至连脚上的皮靴都是褪色的旧物?

她想来想去,归根结底,这人不过是在“让人瞧得起”这五个字中挣扎而已。早年与恩师决裂,江湖上没了容身之地,只能斩断世俗,剑走偏锋。一朝不慎踩空,被沉重的自尊心一路拖到水底。见识了妖魔鬼怪,见识了光怪陆离。偶尔仰头寻找天光,所见皆是扭曲变形,便慢慢忘了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但终究有个未曾受到墨色侵染的影子,她的声音搭建出黑暗里的桃源,让他想起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仁义道德这么一回事。

“一定要打败所有人,才算让人瞧得起么?你把旁人都踩到脚底,他们还怎么抬起头来看你!你难道没想过,有些人之所以受人敬仰,从来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做。便是周老先生,在江湖上也不是百战百胜。晚年与棋坪为伴,力气拼不过七岁孩儿。但黑白两道英豪,谁敢说他一句不是?还有……”

非要揭他伤疤,脸色一白,一拳击在挂铠甲的木架子上。震得她往后一缩。

“史某没那么高尚!娘子说的这些,我做不到!江湖上从来是只认拳头,我若是没一身手段,谁人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当年我实力不济,被你们梁山众侠如蝼蚁般的‘招待’,谁把我放在眼里!”

“我啊!”

自自然然的两个字。重锤敲进心里。潘小园倒不太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嘴角发颤?

“我一直瞧得起你啊。因为你是一代英杰,因为你身上有我一辈子学不来的本事。就算你输过败过也一样。就算你……”

低一低头,忽然捉住他铐在身前的双手。史文恭脸色一白,本能地向后一缩。让她不依不饶的抓住左手,用力握住。

“就算你伤过残过也一样。没什么丢人的。”

这两年,从来都是左手藏在袖子里,遮住旁人的眼光,轻易不敢露出,仿佛让人窥见便是万劫不复。眼下让她大大方方拉起来,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脊背有如针扎,一颗颗汗珠滴下来。几乎是哀求的,低声叫道:“娘子……”

她充耳不闻,用力将那只冰凉的残手握了好一会儿,袖子里滑出小钥匙,咔的一声,开了他手上的铐,连铁链丢在地上。

“今日多有得罪。有件事忘记跟你商量。我讨来常胜军兵牌,只是因为大宋需要抵御外敌,而那外敌恰好也是常胜军的仇人。若是能挺过这次,若是再不需要抵抗外侮,我也没必要强迫一群契丹人为宋国卖命,你说是不是?”

史文恭真真切切的一怔,“你……”

她重重点头,咬一咬唇,飞快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娘子此话当真?”

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本以为自己身无分文之际,从衣服缝儿里翻出几文钱。

不答。给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能太多。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早再来时,倘若你还在这儿,那便是答应跟我走。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与梁山的仇怨我来化解;第二,你可以不认皇帝,不用对任何人跪拜磕头;第三,让你堂堂正正的做人处事,从此没人会再瞧你不起。”

说完,轻轻万福道别,掀起帘子出帐。

一出门,吃一惊。明晃晃的火把下面,只见萧和尚奴带头,十几个常胜军军官神情忐忑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相互使个眼色,一齐作揖。

你一言我一语的吞吞吐吐:“那个、夫人……末将们有个不情之请……史将军虽然得罪夫人,但我常胜军上下,还是……还是缺他不得。我们商量了一下,这厢一起给他求个情……还望夫人、那个……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

说得恭敬惶恐,其实军中首脑齐聚一堂,便有些聚众要挟的意思。

潘小园赶紧还礼,刚想说:“我本来没想杀他”,忽然心中一动。这些人是真正敬重史文恭的。虽说史文恭也许有收买人心的成分,但也做得漂亮。

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大伙对自己心存感激。

一个小心计。故意皱起眉头,语气中杂了两分小女人的蛮横,说道:“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是东京城里出来的宋人,他今日非要打我的城,我苦劝不听……”

萧和尚奴忙道:“这是早就制定的计划,若论责任,末将们都有参与。今日既奉夫人为尊,我们便不敢再有二心。”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继续,“古有齐王……齐桓公不计前嫌启用管仲,张辽归降孙权后亦被重用,魏、魏征……在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皇帝欣赏他的才能……”

越说越艰难。本来没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一群老粗军官凑在一起,绞尽脑汁贡献集体智慧,为了背熟这些历史典故,白头发提前长出来了。

潘小园拼命忍住笑,听他张冠李戴的胡扯完毕,故意为难许久,才说:“既然你们都为他担保……”

众人面露喜色。相貌英俊的高小丑连连挥手,说道:“担保,担保!绝对不让他再做拂逆夫人之事。”

崔狗子更机灵,躬身笑道:“何况夫人今日诊出喜事,咱们上下欢庆,更不宜杀人见血。所以……”

她终于被“说服”了,轻轻拍拍自己小腹,笑道:“那倒也是。就依你们的话,就当是给我的孩儿积德了。你们也开解开解史将军,免得他钻牛角尖。”

顿一顿,又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好生看守,别让他做傻事。但他若要走,也别拦。”

众军官吁一口气,喜形于色,连声道:“明白!多谢夫人!”

史文恭在帐子里头隐约听着,刚刚还收不住的感动之泪全给噎了回去。合着他今日被“高抬贵手”,还是托武松的福了?简直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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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过半,其实没能睡多少时候。第二天,潘小园一早便醒。穿上那身宽松水绿衣裙。衣裳底下没了炸药竹筒,显得空空荡荡,居然有些不适应。

怔怔呆一刻。梳洗完毕,漱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微有恶臭,忍不住的一阵晕眩想吐,盆边趴了好一阵子,急得外面异族女奴叽里咕噜的比划询问。

心里头觉得自己丢人现眼。明摆着是心理作用。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再说了,只是恶心,哪有孙雪娥当初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泛酸水。

再一掀帘出去,恍然大悟。几匹军马正栓在营帐跟前。其中一匹许是昨日吃草吃多了,悠然自得地刨着蹄子。尾巴下面一坨新鲜的。

史文恭长身玉立的候在一侧。姿态倒是挺拔,眼中全是血丝,想来一夜辗转未眠。

朝他点点头。她猜得不错,他果然是舍不得就此离开的。

史文恭身边,七长八短立着萧和尚奴等几个军官,一齐说道:“夫人请入轿。”

她仰头看着这一圈平均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子汉,尽可能威严地说:“给我备马。”

好歹自己现在是一军主将,乘轿子让人笑掉大牙。

史文恭就当没听见,招手唤来轿夫,小轿子往前一倾,“娘子请。”

走过她身边牵马时,在她耳边低低说一句:“虽然在下也不是太喜欢娘子身上的累赘,但娘子要拿自己身子冒险,也请在远离常胜军之处进行,不要连累我们。”

她一下子脸红过耳,咬牙嘟囔一句:“哪那么金贵。”

拗不过这群人,只得坐进小轿。其余十几名高级将领乘马相随。带五百精兵,朝东京陈桥门进发。刚走四五里路,只见城内驰来一彪军马,迅速结列阵型,前排弯弓搭箭,烟尘中只见几名悍将的面孔——岳飞、琼英、牛皋、燕青——齐齐勒马。

严阵以待一整夜,实在摸不清城下敌军的意图,冒险出城探个究竟。

岳飞勒马叫道:“对面的军马听着!你们的兀术四太子已被收监,现在的主将是谁,休要畏畏缩缩,要较量就趁早!还有被你们扣押的潘夫人……”

潘小园跳出小轿,拼命挥手,叫道:“在这儿呢!兄弟莫要慌张!后面的都是朋友!——不不,不仅是这十几人,也不仅是这五百,是后面的三十万!……”

转头命令:“还不下马!”

五百骑兵齐齐下马,枪挂在事环上,拱手作礼,震天价呐喊一声。

岳飞如梦似幻,跳下马的时候被土坷垃绊了一小跤。

琼英直接纵马驰过来,脸上掩不住的狂喜:“嫂子!你没事儿啊!他们说你带了炸……”

一个漂亮的飞身下马,扑上来就熊抱。让一柄刀鞘不客气地挡住了。

史文恭不认识这女将,但见她两人似乎挺熟,也就开门见山:“潘夫人这几日没受委屈。现在她身怀有孕,你们小心看护,别推推搡搡的。”

琼英立时哑火了,抬头看看,不认识。

史文恭也发觉这话突兀,非常有误会的空间,咳一声,补充一句:“别看我,又不是我的。”

琼英大怒:“这是哪个山头里的王八羔子……”

潘小园赶紧让她息怒:“这位是三十万常胜军总指挥。休得无礼。”

最后四个字是对史文恭说的。狠狠一个白眼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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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常胜军,在东京城穿城过市,进行了大宋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阅兵仪式。从陈桥门入城,过五丈河,再沿马行街一路向南,在宣德楼下躬身行礼,三呼万岁,然后沿御街南出朱雀门。上至皇帝高官,下至妇孺百姓,扶老携幼出来围观,白矾楼顶都站着三层人,比过元宵节还热闹。

分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进驻东京城防各处,其余在开封府、浚州黄河北岸、滑州、孟阳等各处分布扎营,当天就开始建造寨栅、设立城防工事。但见军容齐整,每一个士兵都孔武有力,组织纪律严明,立刻就把临近的乡兵、民兵给比到了尘埃里。

武松带队北伐留下的缺口也立刻被补上。尤其是马军的缺口——常胜军里马匹的总量,几乎相当于整个大宋国内,所有其他军队拥有马匹数量的总和,而且全是剽悍耐久的冀北良种,和宋军中可怜的川马、淮马、京东马并列一立,那就是藏獒和旺财的区别。

朝廷大员们吟诗作赋,“国运昌盛”的诗词成批面世。宗泽乐得合不拢嘴。岳飞摸摸这匹马,又拍拍那匹,简直爱不释手。

不高兴的只有一家人。秦桧算作“为国牺牲”,给追加了两级的官衔,朝廷给拨了钱,风风光光办了后事。为死者讳,大家也就不追究他“和谈”期间的卖国行径。只有王氏在府里悲痛欲绝,官大有什么用,树倒猢狲散,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富贵啊!

于是天天到开封府、大内城门、御史台哭诉。大家只能同情安慰。萧让还格外说:“以后天下太平了,老夫打算写一部鸿篇巨制,收录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的事迹。秦相公也是必定会写进去的。”

王氏大哭:“写进书里有什么用!我家相公……他连一男半女也没留下啊……呜呜……那个潘氏,我要她给我个说法……”

没人理会她的后半句话。倒是潘小园却觉得这个“写战争回忆录“的主意不错。悄悄跟萧让说:“这是积德的好事。先生尽管收集材料。往后若要付梓出版,我来掏钱。”

一边说,一边想着,倘若以后真的有一部英雄儿女传,秦中丞的“事迹”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一小段。

梁山诸将则直接把潘小园的府衙围堵结实了。

“嫂子,给俺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她只如实讲了一部分。路上已经跟史文恭对了口供,省却了他试图攻城的部分。只说他早有脱金降宋之意,被自己一番大义劝说,“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果断擒拿番王兀术,作为献给朝廷的投名状。至于那昙花一现的攻城前奏——军中信息不畅,调度不灵而已。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呼延灼牺牲的责任,大部分转嫁到兀术身上。老将军为国捐躯,人人皆哀,自然更愿意接受他是死在贪婪的金国王子枪下,而不是做了某些人阴谋上位的牺牲品。再者,如果让梁山的人知道史文恭才是主谋,虽然眼下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许不会轻举妄动,但难保过几天史文恭走在路上,不会被下个毒、丢个暗器什么的。常胜军的凝聚力也就此成为云烟。

“女郭子仪”的名号一下子流传全城。纵然有人觉得也许内情更复杂,但货真价实的三十万兵马投降大宋,足够淹没每一个小小的质疑。

再有人想刨根究底的,孙二娘、顾大嫂这些梁山老姐姐自动帮她挡舆论了:“都没听见么?六妹子怀了身子,武二郎的骨肉,这厢出城赌了一次命,还好没事,不然咱们回头怎么向武松交代!都给我回去回去,六妹子得清静养着,没工夫跟你们瞎七八搭的说话!出点事谁负责?!”

大家赶紧顺杆子下来,嬉皮笑脸的恭喜几句。

然而事情还没完。略歇一日,再将留守的梁山诸将召集一堂,一人一碗酒,请他们和史文恭以江湖之礼相见。

“眼下国难时期,咱们梁山的江湖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江湖大义,保国为民。凡是来东京投奔勤王的,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这是为公。为私上,史大哥算是我同门同派的师兄。大伙买我一个面子,若有想和他较量切磋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十年等不得,也请至少五年以后再说。能做到么?”

武松已令留守众人听命于她,于是没太大阻力。众人默默跟史文恭对饮一碗,表示同仇敌忾。

但这些人毕竟和史文恭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不少人一面喝酒,一面心里幸灾乐祸的想着,等武松大哥回来,要让他也这么喝上一碗,怕是不太容易。

潘小园朗声谢过大伙,端起酒刚要喝,酒碗让顾大嫂没收了。

“妹子,注意点儿!”

没脾气,只能改喝水。刚端起碗,手上又空了。孙二娘笑眯眯使唤旁边小厮:“怎么能喝凉的呢,来碗热茶!”

她更没脾气。以茶代酒喝完,悄声敲打史文恭一句:“你也一样。若是‘勤王’期间,对梁山军马有敌意之举,我照样不会放过。”

史文恭笑道:“娘子已将常胜军打乱得不能再散,小人即便胆大包天,也不敢轻易造次。”

她微一脸红。被他识破了用意。常胜军多非汉人,在诸多勤王军中自成团体,时间长了只怕越来越孤立。于是潘小园跟几个军队老油条悄悄讨了个主意:借口后勤方面压力太大,将城周的常胜军分散安插到各个军营驻扎。拨给史文恭直接调度的,不过是少数轻骑和弓兵——恶狼的利爪,虽然看似精锐,但防御能力薄弱,若没有步军和重骑的配合,单独不能成事。再命萧让组织人手,去给底层军士们补习汉语文化课,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过去牺牲的宋人兵士们,留下来的孤寡女性“军属”,很大一部分还留在军队里,做着洗衣做饭一类的活计糊口。把把常胜军里的小伙子们,安排驻得离“孤寡”们格外近。

这便是答应史文恭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不用她张罗。大内里的国君赵楷听说有人带着三十万精锐军马前来“勤王”,安全感大增,激动得一夜没睡觉,马上下令召见嘉奖。

潘小园托人给史文恭带话,只有一句注意事项:“用不着跪拜。长揖即可。”

“召见”进行了半日。史文恭从大内出来的时候,多了个“河北兵马元帅”的职衔。通常是亲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潘小园惊诧无已。朝中众臣也议论纷纷,凭着“临时约法”里赋予的“共治”之权,明里暗里的提意见:“官太大了……不合制度……此人性情多变……常胜军非我族类……”

谁知赵楷也不是好糊弄的。作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中过状元的皇帝,他的脑子比朝堂上大多数人转得都快。

指着“临时约法”中的某条,笑道:“这是众卿签署通过的法令不是?——有紧急战事之时,皇帝可以绕开中书省及宰相,直接指定临时地方军事长官,时限一年。此人与我长谈许久,对战局论述精辟,知己知彼,有王勐、赵普之才,自当重用。”

众官无话可说。年轻的君主从未经历过战阵,什么“王勐、赵普之才”,多半是让史文恭忽悠出来的。

而潘小园得知此事,除了对史文恭刮目相看以外,并没有太担忧。知道他不过是在昭告天下,他史文恭不论在何阵营,都能混得不错。“降宋”只是出于情分,并非走投无路之举。

让人瞧得起。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

而让她格外欣喜的是,新皇帝开始接受游戏规则,学会了依法办事,说明“虚君共治”终于开始慢慢的深入人心。至于他给史文恭封的什么“河北兵马元帅”,放在过去也许还能作威作福,眼下不过是虚君封出来的虚职而已,除了能拿一份优厚俸禄,其实不如自己手中的狼首铁牌有效力。

这块拿命换来的小铁牌,包好几层,贴身揣怀里,每天晚上拿出来看看。一代女商潘六娘,终于找到了除了金子之外,第二样同等吸引人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常胜军龙套的名字都是从辽史和辽碑上扒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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