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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一个人就去表白, 说不定人家正等着拒绝你呢?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 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 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 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 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 和尚道士一块儿请, 同场念经, 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 丈夫死了才两个月, 过了断七, 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 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 闩上门, 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 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顶毡笠,挎了个空篮子,也大大方方出了门,回身上了门锁。

北宋时期,女子到底能不能抛头露面?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潘小园得出结论:可以。但是第一,出门的女人不多,街上走着的女人远远少于男人。第二,上街的女人一般是中下层百姓,极少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富贵人家女眷出行,从来都是乘小轿、乘马车驴车的。第三,女人们上街不会闲逛,肯定都是有事在身的——比如,买东西、送东西、找人,等等。

于是她将手上挎的篮子放在身前,打算顺便去买个菜。匣子里寻出三五十文放进钱袋。小心系好。

前脚刚出门,只见一团黑影呼的扑面而来。潘小园惊叫一声,只觉得腰间被狠狠一撞,一下子又给撞回了房去。那黑影嗖的又跑了。原来两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正在街上追跑打闹,嘻嘻哈哈的一阵吵嚷,撞了人也不在乎,此刻吱哇乱叫,在墙根的麦垛子上使劲跳呢。

对门银铺里探出个脑袋,那天来催债的姚二嫂正拿竹签子剔着手指甲,剔一下,往街上弹一下,一面不慌不忙地说:“大乖二乖,慢着点儿疯,小心把人家瓷人儿娘子又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们可没钱再借出去给人家治病喽。”

姚二郎正在铺子里上货,皱了眉,小声呵斥老婆:“别嚷嚷!不就是借出去几个钱吗,人家又没说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

武大显然认识这孩子,嘿嘿嘿的搓着手,笑道:“郓哥儿!今日又出来卖什么啦?”

潘小园一个激灵,登时对这孩子肃然起敬。郓哥儿,不就是后来智斗王婆,帮着武大捉西门庆奸的那个小猴子吗?本身姓乔,因为是在山东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这孩子聪明伶俐,每日只在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老爹。

郓哥听了武大问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扬着下巴,伸手抹平了鬓角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脑袋一甩,抬头凝望着风吹云动,变幻出各种形状。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天色寒冷,适宜蒸梨。”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