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官差走远看不见, 潘小园才长出一口气, 偷眼看看郓哥, 还愣着神儿, 说不出话来。
半天, 才委委屈屈的说:“嫂子……”
一双眉毛耷拉成八字,倒好像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她大大方方一笑:“里面的是你孙嫂子,今儿辛苦你,帮衬帮衬我们。方才胡乱瞎编,你别当真。”
郓哥一个激灵, 连连摇头, 一颗心砰砰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方才那梦幻般的一刻,自己娶的是潘嫂子这般姿色的大美人, 还左拥右抱买一送一,这……
做梦也不敢这么做啊!
心里也知道, 今日这番全城大搜捕肯定跟她有关。就算不是她犯事儿了,也是她背后那些梁山大哥们犯事儿了。他乔郓哥如今一介良民,安安分分的做生意攒媳妇本,再不想跟土匪强盗有牵连了。
赶紧说:“嫂子我、我不敢……那个、没事儿我就走了……”
“站住。”
潘小园这会子不能跟他客气,两步挡在门口,“你要是还念着过去的交情,今儿就不许撇下我们不管。你记着, 等事态彻底平息之前,我是你大老婆,里面那个是你二老婆, 她肚子的娃儿也是你的,暂时姓乔!……”
郓哥哪敢消受这般福气。不仅大老婆二老婆一天置办完毕,还附赠个便宜娃!
“嫂子我不敢……”
潘小园脸一沉,袖子里拔出精光锃亮的小刀,直接抵住他脖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次的姿势比上次标准多了。杀人不会,吓唬人足矣。
“你依不依!”
郓哥毫无还手之力,汗如雨下:“我依我依。”
被美女姐姐拿刀指着“逼婚”,传出去他也是阳谷县第一人了。
潘小园转怒为笑:“乖孩子。”拉他近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怀里一掏,几张身份证件掏出来,“那这些先给我收着。”
不怕他跑了。
郓哥赔笑:“嫂子你、你何必呢……我不跑就是了。”
她想拍拍他头,手伸到一半拐了个弯,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再有人来,你知道怎么说。”
正说着,忽然左右两侧两道小风,竟是两个稳婆拎着包袱出来了,一边脚底抹油,一边向她告罪:“娘子,我们留不得了,家里老小都不知怎么样了,恕罪恕罪!”
声音随着脚步一溜烟走了。潘小园大惊。郓哥也跟着叫了两声:“喂、喂……”
没把人唤回来。整条街的百姓都已经把自己锁家里不敢出门。城里火头四起,传闻已经有军队和“反贼”交上了手。谁还敢在外面多耽?
她慌忙跑到产房里去。只闻得一阵阵混杂着血腥的怪味,昏暗的灯光下是孙雪娥毫无血色的脸。三个稳婆已经跑了两个,剩下一个在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也有立马跑路的架势。
赶紧拦住:“去哪儿?”
老婆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娘子啊,都是有家有儿的人了,城里乱成这样,还着火,你不能不然让老身回家啊!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儿孙……”
她当机立断,袖子里掏出一片珍藏的金叶子,塞在老婆子手里:“大娘辛苦,你再留一会儿!不生下来不许走!”
那婆子目不转睛瞧着那片金叶子,咬牙点点头。
潘小园自己当门神,守在门口,看看太阳,已经过午。每一刻都像一天那样煎熬。
更糟的是,此时风向渐转。殿帅府燃着熊熊大火,那火头呼的一下,吞没了东南方檐角,点燃了临府墙的一个空摊位。
巷子里百姓们马上注意到,纷纷大叫:“火来啦!大伙快去打水……”
把郓哥叫到身边:“这儿不能久留。郓哥儿,你帮我个忙……”
正说着,突然产房里一声大叫,不知是哭是笑,片刻之后,一声类似小猫叫的音色传了出来。
潘小园大喜过望,一下子泪涌出来,冲里面大声问:“生了?”
里面半天没有回话,她也就半天不敢进去,生怕自己猜得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跨进屋,只见那稳婆抱着一团软哒哒小东西,正在熟练地清洗擦干,一层层包起来,一边哄,一边冲潘小园随口吩咐:“来一杆秤!”
想得还真周到。她顾不得多问,探头出去吩咐郓哥:“来一杆秤!”
杂货铺里秤饴糖的,秤盘子上还黏着糖渣子,飞快送了来,稳婆一看秤星,笑眯眯一脸褶子。
“小娘子福分,不多不少七斤半。今儿是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这叫做七星拱照,彩悦辉增,恭喜恭喜……”
一边滚瓜烂熟地说着吉利话儿,一边把娃包儿放在孙雪娥怀里。谁知孙雪娥早就累昏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布包儿在怀里放不稳当,眼看又要掉。
潘小园只好把婴儿小心翼翼接过来,温乎乎小身子,觉得怀里抱了块会喘气儿的豆腐,一动不敢动。
往下一看,皱巴巴小嫩脸,倒是秀气,一点也不像周通那么凶巴巴的——这想法打住,不能说出来。
初次目睹生命的交接,身为旁观者,也忍不住眼眶酸酸的。问那稳婆:“产妇没危险吧?”
老婆子也累得直擦汗,手上带着干涸的血迹,拎起角落里的水罐一阵猛喝,这才擦手,笑咪咪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总算是大小都平安。老身接生了这么多年,少见这么壮实的娃娃!——就是你小婶子受累,回头好好休养休养,多补补身子,千万别着凉。那剩下的香灰别忘了喝,还得求子孙娘娘保佑奶水……”
快嘴说了一堆照顾产妇的注意事项。一边说,一边把眼往外看。
潘小园知道她意思,忙道:“大娘也受累,快些回去歇息吧。”
那老婆子如闻圣旨,谢了两声,飞快地抄起包袱走人了。
产房里,孙雪娥慢慢醒了,急得开口就嘶哑地喊:“我的儿……我的儿呢……”
潘小园已经累得两眼发花,但知道自己还不是最累的一个,连忙又跑进去,小豆腐轻轻放她怀里,笑道:“好好儿的呢,你抱抱——话说,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得赶紧转移,这儿不安全……”
孙雪娥却浑然不听,着迷的看着怀里的嫩脸蛋,嘻嘻傻笑:“像爹,像爹……比你爹白胖,嘻嘻……看,饿了吧,娘喂你吃奶……”
忽然眨眨眼,“六姐儿,怎么喂奶啊?”
潘小园:“……自己琢磨。”
自己弯腰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跑路。
孙雪娥只好自己摸索学习,看着娃儿脸蛋,痴痴笑道:“你说给你起什么名字好……你生得真像你爹爹!——你爹爹姓周,叫周通,你就是周小通……”
潘小园忍不住笑,随口说:“别叫周伯通就成。”
孙雪娥眼睛一亮:“周伯通?这名字好啊,霸气……”
潘小园忙道:“千万别,千万别。”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方才那婆子不是说了么,你没听见?是个小娘子——闺女。”
孙雪娥笑容凝固在嘴边,一下子乐极生悲。
“闺女啊……”
“怎的了?”
“我、呜、我对不起当家的……”
还不信,用力扒娃儿身上裹的布,想亲眼看看清楚。
潘小园不让她折腾,小豆腐轻轻抢到自己怀里,扭头对郓哥说:“这儿不能久留,我知晓一个安全地方,得赶紧转移过去。你出去雇个车儿来,就说家里大老婆小老婆要出门。这当口也许没什么人肯接生意,别怕花钱,回头我加倍还你。”
空口白牙的管人借钱。好在郓哥是知道她能耐的,嫂子绝不会赖账不还。
没啥底气:“成,我试试……”
郓哥办事倒利落,不出一刻钟,就找来一辆带篷子的牛车。那车主显然是刚运货归来,避之不及,让郓哥抓住了。搓着双手,一脸不情不愿。
“内城都戒严了,小的是看官人实在着急……”
郓哥笑道:“知道知道!钱先拿去!”
一片纷乱中,潘小园镇定指挥,抱紧小豆腐,命令郓哥:“去,去房里把你那小老婆抱出来!”
孙雪娥孕期胡吃海塞,目测以自己的臂力,没法挪动她分毫。
郓哥脸蹭的一红,左右为难,“可是……那个、产房……”
她左手抱娃,右手小刀一甩,蛮横顶回去:“别跟我说什么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你敢不去,我就叫你今儿个立刻不吉利!你去不去!”
郓哥投降:“我去,我去。”
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捂着鼻子跑进产房,片刻之后,就把微弱抗议的孙雪娥给抱了出来。衣襟上免不得沾了点血,都快哭了。
孙雪娥徒然挣扎:“放开我……非礼啊……”
潘小园迅速把小豆腐塞到她怀里,抓起两只胳膊让她搂住了,耳边轻声道:“见过非礼产妇的么!别出声!否则让人捉了,你再见不到你男人!抱好你闺女!”
不再多废话,快速将孙雪娥塞进车儿里。自己也爬进去,让郓哥赶车:“走!”
郓哥茫然:“去哪儿?”
“曲院街,茶水铺对面,城隍庙左数第三家——那儿应该会有人接头!”
倘若不是孙雪娥突然卸货,她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达那里,静待与众人会合了。
牛车慢慢行起来,却无论如何行不快。街上涌出三三两两的百姓,铜盆木盆端着水,涌到巷子一头,生怕火势烧过来。行进之中,不免谣言不断。
“听说大内禁宫让反贼攻破了!”
“女真人来抓大闺女啦!”
“嘘!少说话!”
后头一阵喧哗,又一拨官兵来查户口了。听声音,这次是什么王府的亲兵,是来搜救失踪的郓王三皇子的。
人数没多少,行动却敏捷,顷刻间追上郓哥的牛车:“——就是方才那家山东人!你们跑什么跑?都给我出来!看到可疑生人没有?瞒报漏报都要坐牢的!——喂,你们当家的是谁?”
潘小园简直生无可恋。分秒必争,争不过老天爷故意挡你的路。
只好让郓哥停车,再出去支吾。顺手把小豆腐抱起来。孙雪娥没拦着,大约也觉得生了闺女,没底气了。
一个带着胡茬、头发油腻腻的市井小伙子,一个荆钗布裙、韶颜丽质的婀娜小娘子,怀里抱着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豆腐,偏偏那小豆腐生得眉淡鼻宽,谁也不像。小脑袋转来转去的找奶`头。
再看抱着娃的那个小娘子,双颊微红,脸上神态小心翼翼,没一点母性光辉。
郓哥也知道这个“家庭”组合得有点牵强,赶紧上前团团作揖,笑道:“不是刚过了一拨军爷么,已经查过我们巷子了,咱们都是良民,就别浪费大哥们的时间了。小的……”
一群亲兵却没那么好说话。为首的脸一板,问道:“这是你儿子?”
“儿……不,闺、闺女。”
“这是你宅眷?”
郓哥搓手嘻嘻笑,一副“不服来打我啊”的样儿,答道:“是,是小人浑家。”
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看旁边的潘嫂子。配合着他,摆出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样儿,眼尾甩一道赞许的微光。
单凭女人是不会兴风作浪的。于是盘问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了“户主”乔郓哥身上。
“你是这杂货铺掌柜?什么时候开的业?如今多久了?祖籍哪儿?何时来的京城?有什么做官的亲戚朋友没?这几日可有可疑的人物经过?在你铺子里买过什么东西?往那儿去了?……”
比起方才的“民警”捕快,这些亲兵的讯问手段高了许多。好在郓哥这铺子也经营了不少时候,口碑摆在这儿,叫来几个老邻居辅证,供词里挑不出毛病。
他的“老婆”跟他口音一致,显然是多年的老乡,相互之间默契十足,除了“不太般配”以外,也看不出什么疑点。
还有人恍然大悟:今儿来造访的陌生小娘子,竟是这掌柜的“宅眷”。原来他小小年纪,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娃,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郓哥点头哈腰:“军爷们通融通融,你看小的这……一是生意放不下,还有家里人,这个……刚刚添了闺女,家里离不得……要么你们看,找找别人……”
配合他这句话,潘小园赶紧楚楚可怜地跟着点点头,一副离不开男人的样儿,狠狠心,怀里的小豆腐用力颠一下,立刻给颠醒了,吱哇两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
连忙哄:“莫哭莫哭,给爹爹抱抱……”
郓哥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小豆腐让头油味儿一熏,哭得更响了。
初生婴儿的哭声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巷子口儿登时乱成一锅粥,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也没辙了。有的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小祖宗们,神色温柔了不少。
要把这指头肚儿大的小婴儿撂在家里找不着爹,似乎……不太说得过去。再说,这一车子妇孺,能作什么妖?
互相看看,正打算挥手放过,后面却传来一声坚决的命令,声音高亢有力:“怎的,有婴儿就不追究了?妇女怀抱婴儿伺机行凶的案子还少么?既然是山东人,那就先扣起来再说!官家和郓王下落不明,一个可疑的都不能放过!”
一队官兵慌忙向旁后退,露出后面站着的一个贵人来。潘小园看时,只见他身披金丝甲,头戴雁翎盔,右手握紧了缠金丝眉尖刀柄,骨节粗大,身形结实,和其他皇亲国戚的婉约画风迥然不同。看面相是个十五六岁少年人,跟自己差不多高;看神态却是少年老成,新长出来的胡子茬也不修,胡乱往外戳着,显然是等不及留成一把威武长髯。眼神中更是充满怀疑和阴鸷,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
潘小园暗暗皱眉。整个京城已经是混乱的无政府状态,想不到这个胡子没长齐的小亲王却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让人钦佩之余,颇感头疼。咬牙飞速思考对策。
只听官兵躬身齐声:“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微微点头,目光如炬,在郓哥和潘小园身上反复盘桓了两遍,又看到郓哥身上的血,目露怀疑之色。
潘小园耳朵一动。这是康王?赵构?历史上的南宋开国帝王?跟秦桧狼狈为奸害死岳飞的那位?看样子确实不像假装——诸多皇族中唯一一个会点武功的。
想起他成年后的那些“事迹”,再偷眼看一看细面薄唇的“康王”,本来还算周正的面相,立刻觉得哪儿哪儿都丑,万分的不顺眼。
赵构将郓哥怀里的小豆腐扫一眼,直接命令:“都铐起来!跟后面那几个嫌犯栓一起!”
亲兵后面确实拴着一连串的“嫌犯”,看样子都是倒霉的无辜百姓,正哭爹喊娘的叫冤枉。
官兵犹豫:“可是,还有婴儿……”
“累赘!女嫌犯少铐一只手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群亲兵只得照办,朝潘小园甩一个抱歉的眼神,黑压压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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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气得牙根发痒。果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连婴儿都唤不起恻隐之心。小心日后生不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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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抓她?姐姐身经百战,见的多了,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屁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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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赵构:哈哈哈没想到吧,父亲和兄长都不中用,由本王来扛起替天行道……哦不,拨乱反正的大旗。我们的口号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求关注,求鲜花,求礼物,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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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宋朝的一斤=16两,一两=40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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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1107-1187),中国宋朝第十位皇帝、南宋第一代皇帝。北宋皇帝宋徽宗第九子,宋钦宗之弟;曾获封为“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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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初期因为动乱,为了保持江山,起用主战派李纲、岳飞等等。但眼见金朝的强势,绍兴八年后为了中央集权、强化皇权,因此采用了求和政策,大部分时间都是重用主和派的黄潜善、汪伯彦、王伦、秦桧等人,并处死岳飞,罢免李纲、张浚、韩世忠等主战派大臣。与金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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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在诸多皇子中画风清奇:精于骑射,孔武有力。以至于靖康之变时,金人索要亲王为人质。把赵构送过去,金人居然觉得他太壮实了不像宗室子弟,怀疑宋廷送来了假亲王,于是把赵构赶回去,改肃王赵枢为人质,驱赶北上(赵枢:哔了狗了)。所以赵构才得以逃出东京,成为南宋开国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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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投掷和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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