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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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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帐。看着外面大军热火朝天的构建城防,喊号子的、发号施令的、互相骂娘的、鸟语鬼话听不懂的,看似乱成一锅粥,可说也奇怪,没到入夜,一座几乎是残破的废城,整齐的城垣工事已经初见端倪,慢慢焕发出生命力来。

她算是长了见识——经营防守一座城,比开酒店可复杂得多了。

没什么可帮忙的,见城内仅存的千余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小儿妇女终日啼哭,一些老弱后勤兵士也因着先前郭药师的两场败仗,精神萎靡,看起来没什么士气。

幽州虽然久不在大宋治下,但虐辽灭辽的是金,将城池掳掠一空的也是金。城内居民虽然是胡汉混杂,好歹跟大宋朝总算有那么一点儿同仇敌忾,对金国则怕得要死。

倒是有人在清扫战场,把城垣周围的金兵尸体拖到空地里,一把火烧掉,黑气冲天,恶臭扑鼻。宋兵尸首的待遇稍好一些:一具具分头摆好,用草席或麻布裹上,慢慢挖坑掘土的埋了。

她只看一眼,就胆战心惊地退回来。当不成清理战场的“志愿者”。

吴用叫人搬了几块砖,站在十字路口演讲,忽悠大伙最艰难的时刻很快就要过去,朝廷马上会派援兵,给大家带来粮食、布匹和柴草。大伙眼下须得同心同德,共同抗敌,女真人不可怕,只要心中有信念,众志成城,上天护佑,一切都可以战胜云云。

可惜这种话已经被之前的历任官员说腻了。百姓们没听出什么新意,稀稀拉拉的最后都走了,空留吴用一把羽毛扇。

城西另一侧,几个明教首领在看似不经意地传教,列举信仰光明神的好处,譬如不生病了,家庭和睦了,多子多福了,地上捡到钱了……一个个例子举得鲜活生动。什么江南赋税稀少,大家互相扶持,从没有人恃强凌弱……听得不少人也是心生向往,有几个已经开始咨询,问他们明教有没有像“南无阿弥陀佛”那样既简单又好念的祷文。

潘小园看得不自在。与明教达成的协定,并没有反对他们沿途播撒光明——只要不强行传教便可。战乱中的百姓无依无靠,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信仰,有时也不是坏事。

但禁不住她那一颗唯物主义之心,总是觉得别扭,也不好意思上去跟人家唱反调。

想了想,干脆也在十字路口搬个小凳子,让人生一盆火,聚拢了三五小儿,清清嗓子,开讲:

“大伙别担心打仗的事儿。此时恰好得闲,嫂子我给你们讲讲东京城里的有趣事儿……”

几个小孩儿被吸引了,津津有味听她讲了什么万姓交易市场、元宵灯节、州桥夜市;又忽然有个小儿叫道:“听说开封府有个包青天!”

一句话引起叽叽喳喳:“还有个御猫展昭!”

“还有个锦毛鼠白玉堂!是你们梁山白日鼠白胜的叔爷爷,是也不是?”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是!听谁瞎说的……”

“我们要听梁山好汉的故事!”

她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梁山好汉的故事不是没有,讲起来厚厚一本书。然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杀人放火打仗劫财,在现实社会中并非太光彩;更何况好汉们眼下顶着个“义军”的名头,若是再公然宣扬造反叛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日后万一有人拿来做文章,对大家伙都不利。

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带开主题:“嫂子我给你们讲个更精彩的。话说我的家乡清河县里,从前有个远近闻名的捕头,姓夏,名叫阿福,诸子百家皆通;他有个副手,姓乔,名叫大华,擅长医术。这两人在贝壳巷儿赁了郝寡妇一间临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

“话说这柯少侠自幼习得口技,可以模仿男女老幼任何人的声音,分毫不差,以假乱真。这一变声之术,此时便派上用场了。只见他藏于暗处,明明是稚龄的相貌,却喉发老成之声。在场众人一愣,却纷纷向旁边那位神思困倦的毛提刑看过去……”

……

兴高采烈说了一段又一段,不经意抬头,不得了,周围黑压压一大圈,竟然已经围了不下百人。虽然名义上是“大嫂”、“军眷”,但年轻朴素不摆架子,和四周这些百姓也没什么隔阂。风雨冲刷掩不住天生丽质,清脆脆的声音温柔悦耳,不少穷苦百姓怔怔望着她,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听呆了。

当说到关键之处时,她故意放慢速度。所有人呼吸屏住,眼珠子齐齐聚焦在她的双唇之间,空气里似乎都能听到心跳。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这本是她讲熟了的“话本”,此时漫不经心讲述出来,其实一心二用,免不得还为武松他们盛着几分担忧。“话本”里每死一个人,自己心里就暗中呸呸呸,转而描绘着他们如何英勇杀敌、畅行无阻的样儿。

干脆换个不死人的故事好了。

……

“……要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黄药师……哦不,不是你们那个知府,人家姓黄,叫黄、黄……黄七公!此时黄七公见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竟要被憨头憨脑的傻小子骗走了,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寻思:非得想法子将这傻小子弄死不可!至于女儿,小孩子家懂什么事,再给她另寻佳婿不就成了!——对,这位小兄弟说的对,这人老古板,坏透了不是?可偏偏他武功高强,我行我素惯了,谁人能奈何他?更别提……”

……

喘口气,喝口水,再抬头一看,乐了。就连暂时闲散的江湖大哥大姐们也闻声而来。吕师囊侧耳聆听,鲁智深大张着嘴,孙二娘也挤在人群里,急赤白脸地追问:“怎的了?那个黄七公又要使什么阴谋诡计了?快说呀妹子!”

潘小园连忙继续编:“黄药……哦不,黄七公说,娶我的女儿可以,你必须完成三道考验……”

谁让她选材不小心,故事的主人公和现实中临阵脱逃的大官撞了名,还得额外浪费脑力,把黄药师改头换面。

支吾两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带了三十万常胜军弃城而逃的郭药师,眼下去哪儿了?

要是他不巧投降了金军,反过来为虎作伥,那幽州城岂不是呜呼哀哉了!

赶紧打住,招手换来人群中听得正带劲的周通,低声问一句:“大哥替我问一句军师,可曾有那郭药师的消息?”

周通连忙去问。过得一刻,吴用恭恭敬敬地过来回话:“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潘小园点点头,随口谢了一句。军师脑子果然好使,事无巨细都想到了。

这边的热心听众已经开始催了。她只好赶紧切换回说书状态。“黄七公”的故事太费脑,又与现今时代太过贴近,细节中其实有无数漏洞,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她绞尽脑汁,才最后自圆其说,草草结束,以黄小娘子跟郭傻小子喜结连理而告终。

大家轰然叫好——不管在哪个时代,世人大抵都是向往美好爱情的。黄七公作为那个阻挠自由恋爱的迂腐家长典范,收获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口水和骂声。

“再来一个!”

“嫂子,俺们要听打仗的故事!”

“对!好人打败坏人!”

潘小园搜肠刮肚。三国、封神之类,街上随便一个先生都比她说得精彩。然而要苦中作乐,要忘记十几里外那些正在挥汗流血的男人们,要让大伙意识到,好人是一定能打败坏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平心静气,将思绪沉浸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强大的敌人,最后不还是被一次次的翻盘了么?

“……话说这位安公子从小贫苦,却天赋异禀,内力自生,因此被欧阳大侠看中,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两人情同父子……”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破败的十字路口当中,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图卷徐徐展开。

“……却不料安公子性格偏激,命运多舛,经过方才的一连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对正义之道产生了怀疑……”

有人面容凝重,暗暗摇头。

“……在那里,终于被恶人引诱,堕入魔道,从此行凶作恶无数。欧阳大侠与众位白道英豪商议未果,为救世人,只身前往险地,终于与昔日爱徒兵戈相见。往日的师徒恩情荡然无存,岩浆河畔,双剑并举,一个是有德前辈,一个是邪派高手,新旧两朝的命运在此一搏。”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总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为主,一剑劈过!只听……”

……

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插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荡荡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起点。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暴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更放心的是,还好他晚来一步,否则撞见梁山和明教罢战言和,双方在扬子江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以想象将是何等尴尬。

“那、那我的条子……”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有点后悔没落款了。这人大约以为是谁在他开玩笑呢。

*

跟着眷属们吃了晚饭,发了一阵子呆,想到了那个暖风如熏的东京城,思念了一下她的点心铺、孙雪娥、李清照、水夫人,又突然想起郓哥,不知他眼下在哪儿讨生活呢。

刻意不去想长城脚下正发生的那些事。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刻,哪里合得上眼,辗转反侧,继续坐起来发呆。

远远望去,城头火把煌煌。长夜漫漫,十万守军丝毫没有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传令,“接应”,“掩护”,最后是一声绵长的“开城门!——”

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起点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然而此时大军接到命令,迅速开拔。隐隐听到号令穿梭,营火一簇簇熄灭。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