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
回到三关之上,几处关键地点巡视了一圈,几位心腹兄弟通了一回气。大多数人都平静接受了山上的巨变。毕竟绿林规矩,强者为王,就算有不服的,也没那个本钱效仿武松,再来第二次哗变。
潘小园去看望了贞姐儿,安慰小姑娘一切都好,有我和武二叔罩着呢——顺带将萧秀才一通劝说,确保了他的忠顺。
只是武松自己,似乎还没做好让人尊为山上的一把手的准备。前两日一直耗在忠义堂打理内外事宜,小喽啰们毕恭毕敬地来请示各种山寨事务,让他颇有些局促不安。累得睁不开眼了,才撑着脑袋小憩一会儿。更别提,吴用这滑头书生也开始把他当老大,从第二天起,已经做小伏低的来问候好几次了。
其实吴用也没办法。他自己是个无甚武力的书生,胸中纵有千般谋略,也总得靠跟对了领导,才能施展出全部的抱负。过去辅佐晁盖,但晁天王只是个胸无大志的绿林土匪,如何能满足他的经世济民之念。反倒是宋江宋公明,满腹丘壑,和他迅速成为极好的搭档。
因此晁老大哥仙去,吴用悲伤归悲伤,并没像忠心耿耿的刘唐他们那样一蹶不振,而是迅速振作起来,继续为山寨发光发热。
但和宋江的合作也并非十全十美。宋江一心忠义报国,但吴用如何不知,当今圣上昏庸,奸臣主政,梁山这一伙上不得台面之人,日后纵有功成,必无升赏。这边宋江又“壮士断腕”,断了梁山在整个江湖的后路,前景并不十分明朗。
因此眼下武松带头反了出来,吴用故技重施,觉得他也许是个更好驾驭的一把手。于是不敢怠慢,期待着像上次一样,顺利地进入新一届的领导班子。
武松还没表态,不少憨货以往没少被军师坑,此时一个接一个的找到他:干脆把这秀才一刀砍了!
可军师的生死之交也不少。不少梁山元老——阮氏兄弟、刘唐、还有装神弄鬼公孙胜——都有意无意向他透口风。吴用在寨里劳苦功高,若没他的神机妙算,梁山只怕已被官兵踏平几百次了。
六娘更是直接轻轻在他耳边说:“吴学究是第一个临阵倒戈的。你转头把他砍了,让别人怎么想?谁还敢再站你一边?”
武松看她一眼,“这人下令杀你!”
她抿嘴笑:“我不是好好儿的吗?”
武松点点头,心里头苦笑一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和她当年收服董蜈蚣是一个套路。
又听她轻声提醒:“问问他有没有揪出细作的方法。”
武松无奈。身后是整个梁山。这时候便轮不上他我行我素,纯以自己的喜好来做事了。
“请进来。”
吴用跟他以兄弟礼节相见了,开门见山。
“武二郎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没等武松回,旁边有人清脆开口:“军师有什么妙计,还请不吝赐教。”
吴用微微一惊,这才发现潘六娘子也在旁边坐着呢。不由得又看了武松一眼。
这是公然让女人“干政”了?梁山上的事务,她一个管钱的,也开始插手?
但见武松没有制止的意思。也知道武松根本就是懒得跟他说话。
再看一眼潘六娘,军师一张厚度堪比《资治通鉴》的脸皮上,也免不得泛出一片微红。那假石碑的来历,显见是剽窃她的“独门女书”,亏她跟没事人似的,一开口,居然不是兴师问罪!
更别提,当初曾经计划过,让燕青将她干脆做掉。也不知她知不知情,眼下看来,似乎是“不计前嫌”。
这个“不计前嫌”的代价,吴用自然明白。再看她时,就有些心慌气短。明明是桃花儿般的盈盈浅笑,却看出些皮笑肉不笑的险恶之意来。
提心吊胆赔笑两句,说:“娘子既问,小生就抛砖引玉。这个……依小生浅见,但凡奸细,言语行动间,必会泄露出蛛丝马迹。武二郎日理万机,未必能明察秋毫,但是倘若传令下去,让全寨的小喽啰互相监督,遇到可疑之人积极检举……”
听完军师的建议,武松不由得皱眉,跟潘小园对望一眼。
从招安的口风放出来,直到现在,梁山上大约吸纳了五千左右的新成员。将这五千人打乱建制,分为二十人一组,鼓励互相举报,揭发有奖。倘若有人被证实为“奸细”,身边的兄弟们却不曾检举的,也算有罪,整个小组都得连坐。
潘小园尤其目瞪口呆。这法子……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不愧是善于拿捏人心的聪明人。附耳对武松说一句:“我觉得史文恭要提议的,也是类似的计策。”
武松当即给否了:“不成。这样弄得山上人人自危,太伤情分。本来就是新入伙的兄弟,以后还让他们怎么信任山寨?”
潘小园也附和:“而且肯定会有人为了领赏,胡乱检举兄弟,造成冤假错案。”
吴用急得直摇扇子,“可这是唯一可能奏效的法子。只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然武二郎,你说怎么办?”
武松还真说不出该怎么办。略想一想,道:“照我说,这事早晚让朝廷知道。他们再派人来打,咱们迎战就是了!何必为了几个奸细,弄得山寨上人心惶惶?”
吴用苦笑:“武二郎说得轻巧。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宋大哥受了招安,咱们山寨奉命自毁长城,四面关卡已经任乡民搬拆了一大半,黑风寨也烧了,水闸也全撤了。这时候把官兵引狼入室,咱们……咱们不是自寻死路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难怪潜入梁山的时候如此顺利,一个水闸都没碰到!吴用虽然滑头多变,但确实是为山寨真心着想的。
武松也咬牙。点点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军师早点回去歇息。”
吴用拱手,走两步,却没出门。立在门口,慢慢又说了一句:“还有……听卢员外昏迷中喃喃自语,似乎……那个史文恭并没死,而且被人放进梁山,兴风作浪来了。”
一句话犹如刀刃,被那轻轻摇晃的羽毛扇直接甩到眼前。潘小园一下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说:“不是……”
武松却早有准备。轻轻将她推到身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以吴用的智商,自然知道史文恭未必是杀晁天王的凶手——把炮火引到史文恭身上,激励梁山兄弟同仇敌忾,说不定还是吴用的主意。因此军师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暗示,你们的把柄在我手里。武松敢对我不利,我就敢把这件事捅出来。
武松直盯着他,神色凝重:“我也是刚刚得知。只可惜眼下咱们梁山上关卡尽毁,防务凋零,竟让他混进来了。倘若山寨里还是往常气象,他便有三头六臂,想必也踏不上金沙滩一步。军师说是不是?”
吴用却脸一白,脱口道:“这……”
军师想拿这件事当筹码,他武松却也不怕和他斗智。当初为了保证宋江上位顺利,急匆匆宣布史文恭已死结案,想必吴用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山寨里防务近似于无,也是因着招安,弃寨拔营的缘由,乃至将梁山的软肋暴露于人。若论起责任,竭力推动招安的吴军师也脱不了干系。
武松再冷笑:“听闻那人的行凶路线,乃是自东南二关以上。倘若那里还是武松守把,我就算拼一条命,也要留一条尸首在那里。”
吴用脸色再一红。哪能不知道,史文恭混进梁山的那一夜,武松还在小黑屋里锁着呢。同样是他军师的主意。
扇子也忘记摇了,心里面咒骂一句。以前只当武松是个义气莽汉,没想到也能如此狡猾。
只得说:“小生也就是随便提提……”
武松笑道:“无妨。军师运筹帷幄,自然明白,有些事该让谁知道,不该让谁知道。”
*
*
这一次较量,算是把吴用彻底拉拢过来。总算放了些心,回到自己小院,饮食梳洗,已近入夜。
潘小园给他宽心:“今儿晚啦。反正已闭山三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奸细的事,等明天把大伙聚起来,一起想个办法。”
武松点头。外套脱下来挂上。一回头,皱皱鼻子。
鼻子尖下变出一碗酒,浓香扑鼻,正让她笑眯眯的托着呢。
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潘小园展颜一笑,回:“多久没喝了?”
武松低头看看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药香。被暗无天日地囚了多久,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还是很老实地笑一笑:“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当即满口生津,不小心就把那酒碗给接过来了。
她浅浅含笑,自己给自己也倒半碗。
“只是要你节制,谁禁你喝了?今日就当是庆功,还有,嗯……”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团圆。”
武松忽然眼角发酸,重重跟她碰一碗,一饮而尽。见她居然把那半碗也一口灌进去了,脸颊当即晕起两圈酡红,笑靥如花。在东京当了这阵子老板娘,酒量见长。
捧起脸蛋吻上去,尽情吮吸那醉人醇香。听她立刻也动情,细微微的喘起来。
一刻欢愉,放开她,还是心中不定,在她唇畔低声说:“也算不上庆功。山寨的命运都在我手里,更比不得往常,我……我……”
实在不愿意示弱,但在她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今日冒了这个险,全凭一时意气,不知前路如何,或许凶险无定。我倒不怕什么,但是你,还有兄弟们……”
潘小园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描他鬓角,带笑纠正一句:“意气用事的也不止你一人啊。我要是怕冒险,为什么巴巴的赶过来找你?”
武松怔住,低头看,熟悉的花容月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带着罕见的坚定刚强。他看得痴了,移不开眼。
果然是逆境使人成长。回想当初,阳谷县里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媳妇,所作所为不乏幼稚痴傻,让人头疼。街坊邻里谁都不敢得罪,被流氓调笑一句会脸红,被人偷了个钱袋都能慌得找不着北,偶尔运气好,多赚几文钱,能乐半天。
如今呢,她和亡命之徒为伍,干着掉脑袋的勾当,用那双挥不动刀、打不疼人的小手,把他从锁链里救出来,晶莹豁亮的眼眸坚定地看他,对他说:“不论多难,不是有我陪着你。就算前头是要死的局,也不能死得憋屈,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他心下感动,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宣誓似的说:“你好好儿的陪着我,别害怕。不管多难,只要我武二还有一口气,我看谁敢动你。”
她嘻嘻笑。明明是沉重的时刻,却让她笑出些恣睢肆意的轻快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心疼,左右瞧他,“你看你这两天……累得多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密谋、商讨、较力、夺`权,几十个时辰之内仿佛度过了一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哪怕说一句话,问一句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心头紧绷的弦,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开来,沉淀出一点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几缕头发丝儿擦着他脖颈,轻柔幽香,让他恍惚忘记身在何处。在这冷酷无序的世间,赠他一方小小的亲昵和谐。
却不知,用命换来的安详平静,究竟能维持几时?
什么都不愿想了。死也好,活也好,责无旁贷也好,背负骂名也好,此时通通比不过怀中的一捧温柔。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感到她踮脚,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唇角,小喜鹊似的,一下下的轻轻啄。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刚毅的面孔被撩起微微的血色,不由自主用力,将她推到墙边,按着肩膀。连带几根不听话的秀发,一并按住。她轻轻“啊”一声,脑袋一扭,直接噙住了。
再放开时,听到她大口喘息。埋首在他怀里,忽然问:“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前几天基本上没睡,累了……今晚、今晚……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武松立刻不满。
“没有。”抱得猛然一紧,“你跟我住。”
她可不承认等的就是这句话。还要脸面呢。
嗔一声:“可还没办酒呢,上赶着让人说闲话去?”
武松嗤笑。现在倒怕人说闲话了。五步之外那张小床榻上,盛夏一夜,蝉鸣月光,她那娇媚样儿可还没忘呢。
不过那次确实是悄悄的,她来去如风,走的时候也没声张。不像现在,千百双眼睛都往他这儿看,等着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那小榻也因他被捉拿囚禁,屋子被草草搜查翻腾了一遍,眼下堆满了杂物,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再将她推得靠里,揽住腰,咬着她耳朵,霸道宣布:“现在没机会,以后给你补上成不?”
潘小园才不是在乎那场酒席,笑道:“其实不办也行……”
听他呼吸一沉,仰头看了看他脸色,及时改口:“——不通。当然是要办的,嗯,还要办得风光热闹。回头去京城白矾楼,把什么师师、大才女,全都请过来,给它包上三天三夜,笙歌燕舞,嘻嘻……”仰头再啄一口,想起什么,笑嘻嘻补充,“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在东京各处,还藏了至少一万两金子……”
武松无语。方才觉着她侠骨铮铮、豪气干云,结果三句话不离本行,三言两语就露底了。
听她天花乱坠的吹法螺,思绪慢慢被她带得歪了,下了山,划过水泊,走过官道,停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旖旎之乡里。
等她再随心所欲地吻上来时,终于忍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头重脚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哟!轻点!”
嘴里说好,双臂圈禁得愈发有力。榻上乱七八糟杂着,连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焦躁不知所以。只好放下人,弯腰便要将杂物一拂而光。
潘小园抱住不让他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情愫倾泻而出,羞涩建议:“可以……不在床上……”
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然而武松也听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呼吸一下子粗声可闻。
一点就透,直接将她轻轻托住,后背抵在墙上。甚至一只手就足够承托那重量,另一只手从外衣底下伸进去,解不开那两层系花儿的腰带,干脆两指用力,一绷就断了。贴着她细腻的身体,再三确认一句:“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努力在小空间里挣扎出呼吸的余地,“嗯”一声。
太敷衍,不满意。再将她托高些,狠狠抵着,专注看着,像是急于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点点软下来。脚尖够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搂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园被他弄得没办法,不是要你这样!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该怎样,但眼看着全身滚烫,双颊绯红,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一推……
“别碰我手!”
赶紧收力,心疼,随便他了。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怎的好像不觉着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头脑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只想顺着他,甜言蜜语哄他开心:“说话算话……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武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不成也会天天想着你……旁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塌下来我陪你担着……嗯、我的钱你、随便用……”
这最后一句可谓惊天动地,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第二个男人得此待遇。
他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击中,听他的胸腔里竟似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实在是不乐意跟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动脑子……但梁山不能毁在我手里……现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后若得安顿,我才不想当这个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里,然后……”
被自己最信赖的大哥摆了一道,那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杀人见血,那么多违心的笑里藏刀。这两天过得,似乎比以往一辈子还要累。
越说越低声,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满目芳华,映出他眼中一点怜爱。
“然后咱们无牵无挂的过一辈子。你爱操办酒席也好,爱做生意也好,爱四处游历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想带你去少林寺看看,还有泰山,还有黄河,还有……”
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里话,被他的亲哥哥泼过冷水,被周老先生斥过,被宋大哥不以为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