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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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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一个真情待他之人。黑暗的牢笼里,将脆弱的情感用力封锁在内心深处。一个男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倘若她真有什么不测,世间最珍视的一抹明亮就此黯淡不见,纵然他有脱身自由的那一日,只怕也离深渊不远了吧。

潘小园也不挣不动了,静静让他拥着。明明跟他有过最亲密的肌肤之亲,可或许是分别得久了,只轻轻的肌肤相碰,就让她一颗心无处安放的砰砰跳。只是被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却好似星火燎原,点燃了一簇簇跳动的光影,整个人忍不住微微的颤,应和着他颈间一条一条的脉搏,温热洒遍全身。离水许久的鱼,突然被放回了汪洋大海。

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他侧脸的线条,清清楚楚的看出他瘦了。挺直的鼻梁愈显硬朗,一双大眼似乎更加凹陷了下去,眼尾扫出一片深沉的阴影。那影子里,藏着一半天真,一半阴沉。

似乎是踟蹰了好久,武松突然开口。

“我……我不知道我今日做的算不算对。”

声音带着些沙哑。方才在忠义堂里威风凛凛,一句句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吐得铮铮如铁。

而现在,一腔热血泼洒尽了,再不用撑着坚强,言语中藏不住的疲惫,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亲手拿了他结拜过的江湖大哥、山寨之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江湖上人神共愤的罪行,恶劣程度仅次于史文恭的欺师灭祖。就在一日之前,武松还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箭已离弦,回转不得。从砸开锁链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了今日的后果。

心中空荡荡的,好像有要紧的东西消失了,又想不出到底缺了什么。药膏冰凉,双腕刺痛,似乎也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惩罚。

潘小园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若是他能把原则轻易放下,那也就不是她认识的武松了。

“是宋大哥对不起你在先,你难道没看出来,方才到得最后,他是不惮要你命的。”

武松点点头,又说:“我信宋大哥说的,他是真心为着兄弟们前程着想的。”

他不是老早就说过,倘若宋江叫他做什么送命之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是不介意去送命的。他生来一身纯粹,认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交心。

他掏出自己心尖热血,化作真情待人;叵料世间真情稀少,有的给了父母,有的给了妻儿,有的私心留给自己;更多的,旅途道路上跌跌撞撞,早就拿来换了更加实用的零零碎碎。

但聪明人总是记得留下那么一点点真情,拿来装点门面,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一壶醇香的美酒,饮到最后一口,才咂摸出毒`药的滋味儿。

她跟着轻轻叹气。从他身上挣下来,再沾温水,给他翻个面儿,从脖颈到腰身都擦洗清爽了,起身踱到他身后,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贴着耳根问一句反话:“那、那咱们亡羊补牢,把宋大哥放出来赔礼道歉,从此退出江湖,咱们两个人浪迹天涯,过快活日子去,管他梁山是聚是散,管他北疆打仗死人!”

武松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苦笑一声,释然了三分。

“我倒是想。”

率性而为有什么难。不过是背上沉重的包裹,背负一生罢了。

也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蜻蜓点水亲他的脸,灶上端过消炎的草药,看着他喝了,嫌苦,直撇嘴。

以她对武松的了解,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倘若他真是那种执着于名分纲常的迂腐之人,今日又怎么会在忠义堂上一句句质问得酣畅淋漓,把宋江逼得无路可退。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什么,或是阻止他不做什么。

眼下他大约不过是郁结烦闷,想从别人那里讨些认同和安慰罢了。

那便可劲儿地安慰他:“你是对不住了宋大哥一个人,可你对得起全山寨的兄弟们,对得起周老先生,对得起自己良心。至于旁人怎么议论,你到底是犯上还是作乱,捂上耳朵不听便是。真有不服的,叫他们来跟你叫板啊。”

武松苦笑。脸贴在她柔软的颈窝里,过去十二个时辰的旋风般经历,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慢慢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感到她也心绪激荡,身子偶尔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藏着伤感和后怕。轻轻蹭他衣领,舌尖舐了舐嘴唇,要他亲。

浅浅柔柔的一下,感到他唇齿间未散的苦涩药味。再笑笑,两个人都很明智地不继续了,啄一口她脸蛋,依依不舍地把她放开。

“要不要……出去检查一下?”

红日将暮,西边天空片染橙黄血红。整个梁山上至忠义堂,下至金沙滩,还都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宋江被软禁在他的居所里,武松固然不肯害他,老大哥多年来素有服人之德,真若是有人胆敢伤了宋江,梁山上最起码得有上百人会立刻哗然而反,兵变指日可待。

譬如花荣。好不容易救醒过来,认清了情势,只有一句表态:只要不伤宋大哥,他愿意听武松号令。若是他对宋大哥有半分凶意,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张顺兄弟俩是宋江从江州一路带过来的,对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夺水寨的时候,阮氏童氏兄弟怕他俩不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直接给按在水里头,拿渔网捆了个结实。张顺平日为人亲善,弟兄们情分深,因此捆得也不太狠。

此时已经给捞了出来,李俊、吴用几个人,正轮番跟他们谈心呢。

还有一些离心之人,也都安排了严密监视。

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还有扈三娘,一共四个人,暂时请到客房里住——却也不便再跟他们商讨梁山内部事宜了,否则不免让人觉得手伸太长。毕竟是“外人”,客客气气的礼貌招待,房门外面却也按照梁山规矩,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喽啰。

伤员全都安排了救治。忠义堂一番混战,人人挂彩,但重伤丢命的毕竟不多。只有李逵挨了扈三娘那一刀,当时就血流满地,仗着惊人的生命力,将宋江护到了最后一刻,才睁眼咽气,犹自仪容吓人。

黑旋风平日鲁莽任性,有意无意坑人不少,其实人缘并不太好,仗着宋江撑腰,这才在山寨里横行无阻。此时见他咎由自取,大伙也只是唏嘘。几个跟他混得好的,洒了几滴泪。

卢俊义被发现的时候伤得不轻,已经坠下马,手中的金枪断成两截,咬牙喊着什么“卑鄙”、“暗算”。潘小园念着师兄的情分,第一个跑过去,指挥小喽啰,把他救到安道全那里。

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风时,只说他想去找这位大师兄“聊聊天,叙叙旧。”

现在看来,压根不该对这厮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她心知肚明,想来史文恭也没有将这位卢师兄一招秒杀的把握,拖得几刻,等梁山的人找过来,他见好就收,立刻便遁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间接害死晁盖,将梁山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身上的污点洗不白。又和梁山上这许多人照过面,真势单力孤的被人截住,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免不得被乱刀分尸了。

她无意中皱眉,说不出的膈应。又转念一想,赶紧回去找武松,说:“咱们去找找,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遭不测的。”

武松见她眼神里有点慌,扳过来亲一下额头,说道:“包道乙那牛鼻子,不至于有胆量伤人。”

她忙说:“不是包道乙……”

这才下决心,小声告诉他:“史文恭也来了……卢员外被他伤了。”

武松微微一惊,眉心一蹙,一瞬间想明白了无数事情。

立刻扎紧衣襟,墙角抄起两把刀,别在左右腰间,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出门。

院子外面守着的小喽啰连忙询问:“大哥去何处?”

武松伤得不轻,本以为就在院子里头安心养着,嫂子照顾着,怎么又出去了?

武松回头撂下一句:“来二十人跟着。其他人给我守好了院子,盯紧周围,一个可疑的人都别放过!”

众喽啰喏喏听命。立刻有一个小队跑步跟上武松的脚步。

潘小园急忙追上去:“我也一道!”

武松停步,温和说一句:“你回去待着。”

她不动,轻声再说一句:“是来帮忙的。他如今买我的面子。若没他,我现在还在燕青手里呢。一路也不会来得这么顺利。”

武松往下看一眼,坦坦荡荡,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甚至眼中闪着些急切的光。仿佛在要他表态:你信我吗?

武松在她背上轻轻推一把,“跟上吧。”

他自己的女人,自然对她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相信归相信,不爽归不爽,两码事也不能混为一谈。

要说史文恭这次来“帮忙”,只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未免太天真浪漫。

绕过六关之外,接近南北旱寨,便觉气氛不对。再奔过两排耳房,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小喽啰,见了武松,扑通跪下了。

“大哥、你快、快去看看……”

*

*

几乎整个南旱寨全军覆没。除却卢俊义,被史文恭“清理”了的其他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将,战场上勇武当先,以一敌百,可却没受过应对偷袭和暗算的训练。

他们的情况各自十分不妙:韩滔和单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树丛里,秦明和徐宁重伤断臂,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看见。李应似是被击中脑后,晕倒在地,生死未卜。更别提卢俊义,被暗算得全身皆伤,躺在床上,饮食起居时时需人服侍。

他们手下的小弟们,逃得快的拣回一条命,忠心护主的、阻拦的、甚至只是喝问一句的,七八十条人命,惨烈摆在面前。

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数,尚未走出梁山,已然残缺不全,极是不祥之兆。

幸存的小头目小喽啰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又隐约知道山上忠义堂有哗变,不知这里的大哥们眼下处于怎么一个地位,更不敢贸然去求救——万一带来的是刀斧手呢?

更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李应平日为人豪爽大方,从不亏待了自己的手下。秦明虽然脾气不好,从不让自己身边的小弟受委屈。其余人等,也都不过在山寨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更没听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

哀声一片。大伙看向武松的眼神,少见的带上了悲愤和质问。几个胆大的小头目指着这满目疮痍,咬牙说道:“大哥,你……请你给个说法!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高手,是……是你派来的?”

武松脸色铁青,先不解释,朝带来的二十个人一挥手,“叫大夫,救人!”

潘小园心里茫然一片凉。史文恭这个“小忙”,帮得也忒毒辣了些!

黏着她来到梁山,一路帮衬,本意虽然是站在她这一边,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早知会如此,她当初是不是应该装疯卖傻扮可怜,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他去肆意祸害?

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让梁山多流几滴血的。可值此非常时期,梁山上倒下的每一个好汉,都是将山寨的元气榨干一分,也是将山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凝聚力,往一盘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

武松监督这边善后完毕,虎着脸,手扣着腰间的刀,许久不说话。潘小园跟在旁边,哪敢乱支招打岔。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里,她就算有通天之能,怕是也保不住了。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下来。这些人命债,是不是也得有那么百分之一,算在自己头上?

抬头望一眼,水泊南岸在夕阳微光下隐约闪现。

一闪念,转头朝那里便走。

武松叫道:“你去哪儿?”

“金沙滩!”

史文恭畅快报仇,事后定然不敢在山上公开露面,定然会寻船开溜。而武松下令封锁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码头。他若想强行离开,水寨那些个大哥们怕是挡不住。

武松跟她同时想到这一点。快速跟身边小喽啰交代几句,几步就跟上她,“一起去。”

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四处奔波。史文恭那厮更不放心,难道还等着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质?

想起那一幕就牙痒痒,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

水军都在寨子里严阵以待,码头上堆了石头木板,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金沙滩上空旷无人。

只有乱石堆后面现出一顶斗笠。长长的鱼竿伸到水面上空,静静的不动。

武松喝道:“史文恭,出来!”

没等对方答应,又故意加了一句:“这儿没旁人,用不着害怕。”

史文恭显然很不满意这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