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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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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觉得心跳停了一刻。

胸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过了不知多久,才意识到不是在做梦。

难以置信,整个世界变得荒谬无极。

白日入夜,河汉倒转,轰隆隆地冲刷倾泻出一颗颗璀璨的星,咆哮着洗过他全身,只留下冰凉柔软,抚过遍体伤痕。

他动动嘴唇,说了二十多年的话,此时忘了怎么发声。只晓得一个字:

“你、你……”

直到怀里一暖,他的女人将他紧紧抱住,低低的声音带着笑:

“我怎么会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二哥?”

猛然转头,脸颊蹭到她带着淡香气的秀发。心头狂乱地堵着什么东西。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来的?危险!”

声音好嘶哑,这段日子嗓子倒是歇得够了,方才一声怒吼,喉咙如刀割般火辣。

潘小园又笑又哭,摸着他的鬓发胡茬子,哪里顾得上答,语无伦次说:“没事,别急……我有人……你、你怎么了……”

又是扑的一声轻响。有人身轻如燕地落地,一声清脆脆的咳嗽,提醒这儿还有别人呢。

武松一抬头,借着月光看清了第二个人,这才正常地惊呼一声:“扈三娘?”

扈三娘背后的墙上,小气窗微微洞开,洒进来一线月光,宽度恰好够一个窈窕的女人钻过。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无疑是被扈三娘从那个窗洞里扔进来的。窗洞离地七尺高,没点功夫底子,硬摔着陆,可见狼狈。

赶紧拍拍她后背,低声问:“可摔疼了没?”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那窗洞不是一直锁着,怎么开了!

潘小园不敢多说多想,简单解释一句:“锁是时迁给开的。你放心,这周围都有朋友守着,先出去再说——你饿不饿?”

扈三娘无语。若说“疼不疼”这句关心尚有些对路子,这第二句问话可有点莫名其妙。又咳嗽一声,提醒:“出不去,铐着呢。”

武松被问了这一句,却是问在心坎儿上,不假思索笑道:“饿惨了,没力气逃——有吃的吗?”

一面说,一面听到自己声音抖起来。想要纵声大笑。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

总算没得意忘形,仰头谢一句扈三娘:“多谢娘子相助!”

扈三娘白他一眼,“两清。”

总算不欠这家伙人情了。总算见他也狼狈了一回。

潘小园已经将那铁链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那个小缺口。捧起来,叫道:“三娘!”

扈三娘轻轻抽出腰间的刀,犹豫着看一眼,“刀是十五贯买的。”

潘小园刚想说“坏了我赔你”,见她已经蓄力待发,对准那缺口便砍。铮的一声响,迸出几星火花。

美人俏眉竖起,一脸失望。

武松道:“刀给我。”

接过刀柄,小缺口铺在石棱角上,刀慢慢扬起来,却突然有些神思恍惚,手上一动不动。

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温温软软的纤细的女人手,胸膛突然起伏得厉害。

这一刀下去,便是选定了该走的路,便是选了兵戈和流血,再无反悔求和的余地。

潘小园见他出神,等了许久,忐忑叫一声:“二哥?”

武松再无犹豫。这么多日子,每日倒是有大把时间静心思考,有些事越想越不明白,但更多的事,却让他想透彻了。

蓄力一斫,左手拼力一扯,只听当当两声响,扈三娘的钢刀迸断,断刀直飞到墙角去,溅出几声回音。脚下铁链断成两截,如同一条死蛇,蜿蜒在地上不动了。

门口守着的小喽啰打个呵欠,慢慢醒过来。

武松霍然起立,低声道:“快走!”

手腕上的钢铐太结实,急切间斫不坏,只能先戴着。脚踝间半截铁链曳地,行走之时,震动作响。

但对他而言,身上已没有丝毫束缚。

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轻松打晕守门的小喽啰。不到明日送早饭时,没人会发现他越狱逃脱。

扈三娘朝南面一指,低声道:“断金亭后小路上,有人接应。我先去通报。”

整个梁山大军完备,严阵以待。星星点点的灯光火光。汇成一枝蓄势待发的箭。身边却是淡淡的蔷薇香,一双明亮的眼,带着些泪花。

武松左右四顾,恍若隔世,有些痴了。

潘小园摇晃他胳膊:“二哥快走!”

这才“嗯”一声,自然而然地去挽她的手。可双手依旧戴着冰冷的铐,只容他将手分开寸许距离。

干脆从上往下一套,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紧紧揽住腰肢,带着她纵身疾奔。

潘小园只觉得身子一轻,突然就被他抱起来,听着耳边呼呼风声掠过。先是笑逐颜开,随后才想起羞和怕,下意识搂紧他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抽抽搭搭的抗议:“别、危险……小心脚底下……当心有人看到,放我……”

“就不。”

武松大步行得更快,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不知如何发泄。

总觉得还在恍惚做梦。反倒将她抓得更牢,免得她又跳出他的梦去。

情不自禁低头吻她,“我好欢喜!”

*

*

断金亭外。郑彪从枯树丛里钻出来,笑眉笑眼,礼数十分周到。

“武乙郎,这回我是真个来做朋友的。”

武松心情舒畅,微一拱手,“好说。”

哗啦一声轻响。郑彪这才看到武松手足上的镣铐。微微一惊。那神色明显是觉得梁山对自家兄弟简直太不够意思。

潘小园依旧被武松圈在胳膊里头。一根链子锁了两个人,十足的丢人现眼。她心里斗争了一小会儿,还是抬起他胳膊,自己钻出来,舒口气,总算不跟他连体了。

但小指头还是偷偷勾着他的。心头满足,笑眯眯说:“就知道他们会亏你的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身上包袱打开,摸出熏牛肉干、腌猪肉脯,一大袋子清水,一股脑捧在他面前。

武松大喜。瞌睡碰到枕头。也只有她,能剑走偏锋地考虑到他的这些需求。

接过来,双手捧着水囊一饮而尽,问:“来了几个?”

头一个要问的自然是她。她怎么来的,她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受欺侮……

但周围不止他两人,看她神色忸怩,肯定也不好意思在这当口跟他叙旧。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再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于是直接进入备战状态,又低声问一句:“可有杀伤?可惊扰了守寨的人?”

潘小园也低声回:“来了七个。周大哥、三娘……”

说没几句,微光下看到他皱眉头。往下一瞧,大块的肉脯拿在手里,不料锁铐紧密坚固,根本容不得双手分开,更别提将那坚硬的肉脯撕扯成条。已经较了好久的劲了。

心疼他。将熏肉干拿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举高手,自然而然往他嘴里喂。

武松脸一红,管他呢,叼过来就嚼,带着她指头尖儿上的香。旁边郑彪和扈三娘都假装没看见。

连吃了好几口,精神又好了许多。听她一面喂,一面说:“周大哥、三娘、还有郑大哥,我们是潜到二关之上的。底下还有几位……明教圣女……”

方金芝留在金沙滩外。通过李俊,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童氏兄弟,没费什么力气,已经把水泊西南两侧的水寨尽皆控制。

包道乙则直接潜到忠义堂西边小庵房,去找他师弟公孙胜。用他的话说,“伊这小子不够意思,明知他宋老大要对我明教不利个,伊倒隔岸观火看戏,真当我这师兄不存在?”

结果没走几步,旁边黑漆漆的山路上冒出些绿粼粼鬼火。包道乙提着宝剑,大步探过去,这就把正在炼丹的公孙胜给揪出来了。

龇牙咧嘴:“师兄轻点……不要逼我用法术……”

包道乙才不理会,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寿头小赤佬,侬倒是烧一个我看看?——眼巴巴看着阿拉被梁山暗算,侬倒一言不发心安理得,见死不救老自在个!……”

大魔导师被近身相欺,空有一身本事,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告饶投降:“师兄轻声!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清静无为,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是来这里寻个清静的炼丹研习之地,这山寨又不是我家道观!——我不是在帮源洞里旁敲侧击过,让你们仔细提防么?”

包道乙愣了,挠挠脑袋上发髻。似乎确实听说过,当初武松和公孙胜一同被派去江南送信,缔结了南北双方的盟约。武松是准时回山复命了,但公孙胜借口探访名山大川,还在江南耽搁了一阵子,言语中透露出不可对宋江尽信。

当然他是不会明说的,于是每天神神叨叨,什么“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什么“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听得大伙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道德经》里似是而非的“真言”,一句话能有七八种解释。同为道人的包道乙那时候正在东京暗桩里猫着,而方腊身边的大小猛将,多半也是出身绿林、大字不识的直肠子,和梁山的关系又正在蜜月期,如何能听懂他那点佶屈聱牙的暗示。

公孙胜唠叨了几天,自觉做到了自己该做的,这就甩手回了梁山,“清静无为”去了。

这么一提点,包道乙的一肚子气消了五分,说道:“那好,那好!眼下侬晓得怎么办!”

公孙胜双手一搓,拢一团火,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这才发现脖子底下晶晶闪亮,优雅地横了一柄剑尖。

只好喃喃道:“清静无为……我、我继续炼丹好了……”

断金亭畔,潘小园估摸着包道人的行踪,轻声告诉武松:“眼下大约已经上东三关啦。那里是解珍解宝守把,对付得了。”

至于史文恭……

左右看看,忽然惊出一身汗。他呢?方才一味的跟武松黏在一块儿,竟没注意。

丢谁都行,就是不能丢这个人。赶紧拍拍武松肩膀,“我去亭子下面看看。”

还好史文恭并未走远。转过一个弯,几丈之外一个瘦长身影,一动不动,似是踟蹰不定。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过身,不等她问,开门见山。

“小人先行一步,娘子恕罪。”

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潘小园免不得一丝愧疚,但看他面对的方向,却也并非下山的路。

立刻问他:“你去哪儿?”

对面沉默一阵,才说:“去帮你点小忙,免得明日棘手。”

语气淡淡的,却听出一点兴奋的意思。

潘小园看着他一双狭长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能……能不去么?”厚着脸皮,小声加一句,“你不随在我身边,我、心里、没底……”

史文恭静静地看她,露出一丝微笑。他对她虽然算不上言听计从,但十次里也有九次顺着。唯独这一次,算是那个十分之一的例外。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潘小园知道拦不住。

可没走两步,又慢下来,似是犹豫好久的一句话说出来:“锁铐得想法子快点开了。长期血流郁结不畅,恐终身贻患。到那时,嘿嘿,可连我都不如了。”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史文恭离开,犹豫要不要把他也来蹚浑水的事情告诉武松。但这样一来,要让他不生气,之前的多次纠葛,如何被他相救、跟他合作劫狱,也不得不和盘托出。现在大约没这个时间……

这个念头刚闪一闪,忽然听到小路上沙沙的脚步声响。周通拽着他的好基友李忠,呼哧带喘的爬上来,跟她正打个照面。

“嫂子,武松大哥救出来了?”

赶紧带他俩上去。周通一见武松就“纳头便拜”,起来把李忠往前一推。

“哥哥,你看,你看!”

李忠披了件厚衣裳,鞋子一样一只,明显睡眼惺忪。看看郑彪,不认识;看看潘小园,疑惑三分;再看到锁铐之中的武松,立刻一个激灵,给吓醒了。

“武……武二哥,你不是生病……”

周通压低声音,更是粗得难听:“这回你可信了吧!哥哥,咱们桃花山寨里的兄弟们,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去打糊涂仗!今儿你是帮我们还是不帮?”

梁山好汉虽然兄弟一体,再加上领导层不厌其烦的游说,招安的举措得到了全体通过。但各人性格背景不同,对于山寨事务,如何能够看法一致。

李忠听完周通、潘小园、郑彪他们七嘴八舌的解释,又看看武松身上精钢粗亮的镣铐,呆了半晌,才说:“要不要……通知鲁师父……”

鲁智深跟李忠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于招安做官也一向不太感冒。

但这个提议立刻被武松否了。

“和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要是怒起来,嚷嚷得全山都知道。”

大家想想也有道理。“策反”工作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潘小园轻声问:“李大哥,张青孙二娘夫妇眼下住在哪儿?烦你去找他们。”话音未落,又想起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