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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每日祷祝,也算修行,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顶呢。道袍虽然脏兮兮的油腻不堪,到底包藏乾坤、隔断尘凡,十足的全真气派。

好好的道士不去算卦驱鬼,这也算是叛教了吧?

包道乙一瞥之间,已看出她的心思,站起来,抖抖道袍上的灰土,眼角露出一副“没文化”的神情。

解释一句:“阿拉光明神教,是奉张天师为祖个。”

潘小园更是大为惊奇:“张天师?张角?”

那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创始人,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黄巾军”的领袖?明教奉张角为祖师?

明智地闭嘴,不再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决定回头多读书。

待到三位教众晨祷完毕,大伙这才陆陆续续站起来,舒活筋骨伸懒腰。厨房里的水快用光了,紧着让两位娘子洗了脸。

包道乙在一伙子人里最为年长,此刻自觉开始领导摊派:“阿拉虽然暂时安全,此地不宜久留。若要出城,勿介个这位史三郎……”

史文恭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显然对他的发号施令颇为不满。

“依某看,此地不宜久留,别处更不宜久留。官兵知道你们身份,必会认为你们将向南逃窜,回到你们大本营。因此主要会在城外追捕。此时若贸然出城,正好撞进罗网。”

包道乙不服:“城外地方宽广个,避到哪里不行,侬晓得城内现有几多官兵?……”

正互不相让,突然听到潘小园一声“嘘”。

“外面……有人。”

果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潘娘子在吗?”

厨房里藏着的五个人齐齐一惊,随后其中四个同时看向潘小园,都是一个意思:你不是说,这厨房没人打搅吗?

潘小园也是手足无措。听声音倒像是李师师的一个丫环。

小丫环想必是听到了屋内动静。她十分忠于职守,锲而不舍的敲了几百下了。

“潘娘子?潘六娘?……燕大哥?”

笃笃笃。

潘小园急出几滴汗。照这么个叫门法,迟早得把整个二楼的大小人等吸引过来。

只得硬着头皮应一声:“我……我在。”

史文恭早就守在门边。朝他轻声说:“别伤人。”

接着轻轻拉开门闩。小丫环一探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一屋子人,便被一股大力揪了进去,两根手指卡住喉头,及时卡住了一切叫声。

潘小园吁口气。小丫环还在喘气儿。史文恭这次买她面子。

低声对那小丫环说:“莫要出声,就放了你。”

小姑娘哪敢违拗,含着泪水拼命点头。等史文恭将手拿掉了,才呜呜咽咽地说出来意:“我家娘子……这几日等不到燕大哥送餐,便叫我今日来问一下……娘子饶命,道长饶命,大哥们饶命……”

倒是嘴甜,将屋里人一个个叫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说:“不知各位在此……聚会,多有叨扰,还请……还请……”

方金芝并不知道李师师和潘小园这边的密切往来。自从江南那边秘密筹划谋反,有更多的路子解读朝廷风声,她接到的指令,便是慢慢和李师师疏远,以免言多必失。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也不过是“外教”和学生的关系,走得太近,反而引人注目。

反倒是史文恭,平日对潘小园多加留意,知道她跟李师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几日横生枝节,李师师怕是要失去这位私人营养师了。

既然已被小丫环发现,让李师师知道,也是迟早的事。除非……

潘小园见史文恭眼中突然杀气一盛,连忙朝他做个手势,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别造次!”

史文恭只得听命,无奈笑一笑。

潘小园心中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余光看看旁边的方金芝。她一身伤病,虽然都不致命,但这几日全无条件休养,已经开始化脓恶化,额头火烫,发了烧。

厨房里只有清水食物,没医没药的,凭她的体质,能自己好起来么?潘小园不抱太大希望。就是当日的史文恭,若没有她的伤药和包扎,此时怕早也是死尸一具了。

潘小园尽可能放低声音,问那丫环:“小娘子莫怕。你家李姑娘……这几日,可得闲?”

小丫环脸上青白不定,实话实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潘小园冷静说道:“去通报李姑娘。我们这里需要她搭把手,藏几个人。”看了看那小丫环脸色,又做出冷酷的口气,“她要是不答应,就把你扣在这儿,等官府的人搜过来,她照样脱不了干系。”

小丫环完全懵了,连说:“不、不行……你们……”

史文恭突然低声笑起来。把劫狱的钦犯藏在圣上的相好那里……也亏她敢想!

正要凑趣地威胁几句,却又被潘小园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你若不敢通报,我亲自去说。史大哥、郑大哥、包道长,烦你们转过身去。”

……

片刻之后,潘小园头挽双丫髻,穿着那小丫环的衣裳——上襦又紧又窄,裙子才遮到脚腕,也只好将就——小碎步走上白矾楼五层。富贵檐廊,丝绒地毯,绿植盆栽,彩帘飘荡。这条路燕青不知走过多少回,她自己反而来得少。

李师师正在早起梳妆。听到她脚步,慵懒问一声:“早点催来了?”

一面说,一面转头,美目睁大,“呀”了一声。

潘小园不多解释,直接朝她低低一福。

“求娘子救命!”

*

出乎意料,李师师那丰姿绰约的姿容背后,藏着一颗小小的侠肝义胆。听说是方金芝被捕逃脱,急需休养,另外几位江湖侠客也正在官军的追捕之中,她没多犹豫,就支开乳娘丫环,让把人偷偷的转移过来。

李师师的“业务”向来是从下午才开始的。自从跟“赵员外”交好以来,寻常文人骚客谁敢来她这里吃茶,因此花魁空有国色的名气,大部分时间,却是颇为门庭冷落。

她的“营业场地”占了整个白矾楼五层的几乎一半,有着她专属的楼梯和过道。天刚破晓,酒楼里无甚闲人。加上全城搜捕的号令尚未波及至此,一路没多生枝节。

包道乙简直难以置信。和李师师见礼之后,就拉着郑彪,躲到了她最简朴的一个小书房里。师徒俩互相埋怨对方衣裳脏,给人家娘子居所弄污沓了,回头可赔不起。

方金芝让潘小园扶着,跟李师师真诚道了谢。李师师笑道:“姐妹一场,难道我还怕外面官兵不成!——只要官家不来,你想养多少日都而已。我手下的婆姨姐妹也都是信得过的,不必担忧。”

只有史文恭没见过李师师。虽然“久闻大名”,见到真人,也不免像见过李师师的所有男人一样,惊艳了那么一片刻,随后迅速掩饰住,恭敬一揖:“某何德何能,得以结识如此胆识过人的巾帼女侠,不知何时修的运气。”

李师师掩口一笑,眼眸流转,双颊晕红,还了一礼。

本来得以侍奉皇帝,在外人眼里是她的八辈子福分,但却也非她百分百的情愿。眼下在“御座”跟前小小的办点坏事,激发了师师姑娘心里久违的一点叛逆心。但终究是笼中雀儿做得久了,干坏事时也免不得脸红心跳。包道乙是清静道人,年纪又大,郑彪也算半个出家人,况且丑得和那个燕小乙不相上下,于是收留这两位的时候,心里毫无压力;眼下厅里多个史文恭,英俊盛年凡夫俗子,李师师终于有点罪恶感,赶紧轻转到屏风之后,礼貌打发他去和包道人一块儿坐地了。

潘小园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巡查一遍,把来过人的痕迹全都掩饰过了,才跟李师师商量:“借娘子宝地避难,本也不便多耽。但是金芝伤情要紧,若是能有医药……”

李师师微笑:“大夫请不过来,药却是容易买到。”

轻轻松松几句话,打发丫环去外面买了最好的金疮伤药,连同退热的草药,不一会儿就煎得热热的,让方金芝喝了。

这才严肃起来,问:“几位朋友莫要瞒着师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李师师一直关注政局,却限于身份,只能从官家和小黄门口里得到只言片语,哪有人和她说知备细。

于是几人七嘴八舌的,将朝廷、梁山、明教、连同北伐方面的变故,细细跟李师师讲了一遍。

李师师听得又惊又奇,最后长叹一声:“官家确实好大喜功,实在应该多听听那些忠臣谏议的。这么仓促的北伐,实在……实在有点……”

接着却责备起了方金芝:“你们江南一干义士,为民做主、行侠仗义,倒是没错,可为什么非要自立……唉,你看看现在!”

方金芝不言语。谁没有点权力欲,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公主”的头衔,毕竟比“圣女”、“小娘子”要好听些。况且……

又轻轻瞪了潘小园一眼。要不是宋江一步步的忽悠撺掇,方腊还真不太会如此猴急的跟朝廷摊牌。

潘小园背这个锅,低头不反驳。

忽然听李师师问:“那个……燕大哥呢?”

丑得辣眼,却机灵有趣,又十二分明显地爱慕着她,李师师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总算让他挤占了那么一点指甲盖儿大的位置。

潘小园和方金芝面面相觑,含糊道:“嗯,他不太方便来……”

正在风门的臭沟渠里面壁思过呢。

李师师也察觉了五六分,明智地不再问,转而笑道:“也无妨。我自己手下的丫环也都是机灵能干的,这么久了,潘娘子的独家小食,多少也学会了些,倒不用麻烦你们日日送来了。”

眼下事态发展失控,这几位“豪杰”无疑需要立刻跑路,于是贴心地给她一个大大的台阶,表示合同解除。

潘小园舒一口气,感激不尽,连忙跟着附和几句。

*

几服药、几顿精致饭菜,方金芝恢复速度惊人,很快就重新双目炯炯,找回了公主大小姐的威仪。使唤起包道人来毫不含糊,还派郑彪去给李师师日夜守大门。对史文恭这个教外之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的,话里话外,试探他过往的资历事迹。

史文恭却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比公主多了许多年的江湖经验,不卑不亢有问必答,却十分巧妙地隐瞒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黑账。方金芝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不再追问。双方终究没有交根交底。

潘小园跟大家打声招呼,丫环的衣橱里找出身灰扑扑旧衣裳,换上了,悄没声从小楼梯下去。

背后一声轻问:“娘子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去把我那些梁山兄弟召回来。”

“我随娘子去。”

“用不着。官兵不会怀疑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仆妇会是劫狱犯。你若出门,反倒遭人查问的机会大。”

史文恭没接话,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半晌,才回:“但若是娘子这一趟真有不测,小人岂非千古遗恨。”

潘小园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他说:“史三郎,奴家机缘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心不安。”

史文恭干笑一声,瘦削的脸上一道纹。她倒是挺大方。当日算是拿性命做赌,把他从梁山军马和武松手底下抢出来,给他重新续上半辈子的命;而这一次呢,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没有生命危险,就算坐视不管,也不过是让她被燕小乙多囚几日,多吃几天苦头而已。

两件事能比么?

又有些懊丧:“娘子为什么总觉得小人心底无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来沽恩市惠?”

潘小园心中说,还不是你给我的印象如此。口头当然要婉转,反问道:“那我不要你跟着,为什么不听我的?”

史文恭洒脱一笑:“娘子总是能从小人话里挑出刺儿来。不如从命。”

说了从命,却也没转身就走,立在楼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园忽然觉得不安。论江湖资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云泥之别。就连方金芝,领教了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换了寻常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蒙他无限忍让,万一哪日,他忽然觉得忍亏了呢?

还是转过身来。史文恭立刻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笑笑,“还是我考虑不周。万一燕青没跟我说实话,而是把周大哥他们也关起来了呢?凭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换了。”

出门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当时潘小园他们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官兵只知有人劫狱,只知道“越狱”的是几个反贼要犯,其中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道童,一个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认,因此搜捕时也主要是留意有这些特征之人,对潘小园、史文恭这样的,反倒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曲院街民宅,松了口气。燕青这件事没撒谎。宅子门口,周通正掇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十字路口一个耍把式的看。一边看一边抖腿,显然是闲得发慌。

凑过去,叫声:“周大哥!”

周通一惊,见鬼了。潘嫂子不是说去梁山出差了吗?旁边那位又是谁?

把周通拽进门去,问:“你媳妇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么……”

潘小园让史文恭守在门口,自己刚要解释,忽然听到屋里面一声甜酥酥的叫唤:“当家的,我想吃东街老马家的油炒瓜子儿……”

周通赶紧应了一声,三两步进去。

潘小园跟进去一看,不得了。孙雪娥养胎养得果然一丝不苟,这才多少日不见,脸蛋已经胖一大圈,肚子也显出来了,在软榻上慵慵懒懒那么一窝,哪里有半分厨娘的样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个深宫里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刚给你买了两斤酥油脆饼吗,又要瓜子……”

孙雪娥:“饿嘛……”

忽然看到门口潘小园,大吃一惊,那个“嘛”字一下往上转了个调儿。

潘小园无奈跟她打了招呼,将周通拉到一边,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遍。

最后说:“我怀疑梁山已乱,武二哥处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妇,又看看潘小园,努力接受这些变故,一张粗脸红白不定。

孙雪娥不满意:“你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呀!当家的,瓜子买来没有?”

潘小园忙道:“这就给你去买!”又有些尴尬:“周大哥……你、你要是离不开,那我……我不强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妇身边,低声下气:“我得出去几日……”

孙雪娥又伤心又气:“老娘辛辛苦苦怀着你的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娃儿丢了娘啊——丢下我一个人哪——”

又看看潘小园,“六姐儿有你这么不地道的么,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的,你手底下那么多人,让谁办事不是办,干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许哭!”周通瞬间变回了大男人,粗声一吼:“老子的兄弟们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雪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潘小园连忙上去补充一句:“孙妹子倒用不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说话,扈三娘踱进来,明显是练功间隙,额角带汗,手上还绰着一把木刀。

“怎么了?”

美人也隐隐听到一些变故。点心铺突然关张,搬来这边之后一直闲着,虽然燕青花言巧语解释一番,也早觉得蹊跷了,却又不知该找谁去问。

潘小园知道她并非梁山一份子,这事也轮不到她担责任,因此只是简单解释一句:“梁山变天。我要回去找武松。”

“安全么?”

实话实说:“不太……安全。”

“我随你去。”

潘小园愣愣地看着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点本事,开个店还成。去梁山跟人作对,等着挨揍呢?”

没等她回应,一阵风出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马跑回自己房间,所有杂物却都被孙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藏在哪个抽屉柜子里,免不得隔墙大喊:“媳妇,老子的皮靴放哪儿了?磨刀石呢?——孙二娘的一包蒙汗药,老子也带上……”

潘小园热泪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孙雪娥,颇觉抱歉。

孙雪娥倒是不闹了。认命地掉几滴眼泪,安慰自己:“我当家的是英雄好汉,哪儿能老顾家呢。”

潘小园一路上早就计划好了。让周通、扈三娘定点在城外汇合,叫上史文恭,雇了顶轿子,直接把孕妇送到了王茶汤老汉家。

老汉的儿子儿媳眼下在州桥夜市的摊子里准备晚间开张,因此不在;将眼略略一扫,老汉家里新砌的砖墙砖灶,炕上摊着两件没缝完的新布袍,墙上挂着几串香喷喷的腌肉肠——显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水平改善了不少。

眼下点心铺关张,老汉在家闲得没事干,也颇有些郁闷。

潘小园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王老汉和王老太婆一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何况是两指头粗的一整块元宝。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这、这够用一辈子了……不不,够用八辈子……”

潘小园赶紧给扶起来。

“老人家别怕花钱。雇几个利落的丫头婆子,把这孕妇娘子给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接她——对了,换铜钱的时候,切一小块就够了,别一整个元宝拿过去。”

王老汉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辈子都够了啊……”

孙雪娥也小声帮腔:“太多了吧……”

潘小园笑道:“嫌亏,就每天多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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