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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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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刚想说,这两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怒吼,回音撞在墙壁上铿锵作响。

“一根筋的狗官,阿乌卵臭杂吏,快将我们放了!我俩是老老实实生意人,让对头诬陷弄松才下的牢,你家牢里吃白饭,还不是给国家添负担!我家是在杭州没错,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年生意了!好好好我认我认,我家是偷过漏过税,十年前瞒报了三十匹生绢、二十斤茶,你们连这都查得出来,我错了可以吧?我缴罚金,快让我出去!”

潘小园心里一喜,轻声道:“是郑彪!”

而且话里话外提“我俩”,想必是跟他师父包道乙关一块儿呢。包道乙十分聪明地节省体力,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郑彪声音的来源听起来遥遥无望,似乎在两三层墙壁之后。只听郑彪扯了一会子淡,明显嗓音嘶哑,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识。

最后,对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哀号,拖长了声音似不耐烦:“别吵别吵,吵得人不得休息。”

听着声音苍老,倒挺淡定,不知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在这里凝思补过呢。

郑彪气呼呼哼一声,不说话了。走廊里便只剩下那老夫子官员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念诵经书,聊以遣怀。

“兴必虑衰,安心思危……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唏嘘嗟夫……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面危社稷也……”

放眼环顾,一个个小单间里,似乎只有一少半关着人。但牢门厚重,门上多半只开着个尺来长的风洞,隐约可见里面一片颓然坐卧之躯。而里面的人若非扒在门边,也看不到外面的变故。算是有一定的安全。

水夫人显然对此处的住客没什么兴趣,轻声自语:“不知道女牢在何处。”

潘小园一怔。当初“协议”的内容,的确只是救方金芝一个人。

但这两位若是坐视不管,似乎也不是太人道。况且……

轻声提醒水夫人:“这两个男的本事都不错,要是能先救出来,能帮不少忙。”

水夫人眼珠一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连带销售的良机,笑道:“那可得再加两倍的价。”

潘小园咬牙:“好。”

还不忘飞快地算一算。拿钱买命,平均下来一人两千贯,比武松的脑袋还便宜三分之一。如此豪爽大气的事儿一辈子没几回,这种投资稳赚不亏。

循着声音慢慢踅过去。没几步,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牢差,手里的灯笼照出模糊的影子。经过那老夫子官员的时候,居然还挺恭敬,朝牢里点了一下头。

老书虫诵读声不停:“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唉,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哀哉……”

水夫人在黑暗世界中待得惯了,敏锐过人,立刻又拉着潘小园躲进旮旯。

两个牢差浑然不觉地走过去了。

旁边却一声惊叫,郑彪吓一大跳:“嘿,你们是谁?”

潘小园急得赶紧回头做手势。只见他那道童双丫髻已经被拆得纷乱,披头散发,衣裳却还是脏兮兮的灰白,活像个阎王殿里小鬼。

走廊里黑漆漆的,郑彪哪能认出来她,只道是哪个不认识的牢子,立刻又扯开嗓门喊:“要死快哉!阿拉是本分生意人……”

方才那两个真牢差马上惊觉,叫道:“谁!”

水夫人脸色一变。人既已警觉起来,难以被催眠术控制。

刚刚硬着头皮要上,方才那个喊“谁”的牢差突然哑火,轻轻“嗝”一声,软绵绵倒下去了。紧接着,另一个牢差双目睁大,胸膛里顶出一寸刀尖。

史文恭拔出刀来,用那牢差的衣角拭掉血迹。那牢差这才咚的一声,僵硬倒地。他身后几个风门小弟,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拖到一边。

水夫人略微不满,急促地低声说一句:“我风门还要在京城混呢,可不兴随便杀人!”

毕竟史文恭在此是绝对实力,这话不敢说得语气太重。

史文恭压根不理她,弯下腰,从那牢差尸首的腰间摸到一串钥匙。

水夫人自讨没趣,讪讪找补一句:“算了,不杀人,早晚暴露。”

算是交出了指挥权。将钥匙抓出来,一个一个地在门上试。

郑彪早看呆了,他虽然鲁莽,却也不蠢,知道是来了救星,立刻扑到门上,低声说:“钥匙是大个!我听声音听出来个!侬是何……”

没等他说完,门轻轻地开了。郑彪一身的重量扑在门上,踉踉跄跄的地摔了出来。

这才将包道乙也拉出来。潘小园一惊。贼妖道身上斑斑血迹,显然已是受过不止一次刑了。双足间拴着铁链。

包道乙神智清醒,看看水夫人,不认识;看到潘小园,皱皱眉;见到史文恭,脸上出现迷惑之极的神情。

史文恭经历曾头市一役,鬼门关里滚了一遭,此时已消瘦了不止一圈,气色更是苍白灰暗,全无当日撞见包道乙时的意气风发。包道乙当日在梁山,本来跟他也就是短短一瞬间的照面,此时猛然一看,恍惚觉得像是个熟人,一时间想不起高姓大名。

潘小园不给他时间追忆往事,将他往外一拽,解释一句:“现在都是朋友。你家圣女在何处?”

“似乎是对、对面……重兵把守……”

都是经验丰富的杀人越货之徒,杀人、开锁、密谈,一切做得低调无声。隔壁的老夫子狱友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自得其乐地念诵:“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哀哉……”

两个小弟跑过来汇报,说是观察牢房布局,定有通气孔直通外面院子,但那孔却似乎开在某间牢房里……

“就是这儿!”指着传出喃喃诵读声的那间,“用钥匙开门,从这儿走最快!”

那老夫子正自得其乐,猛然听到哗啦啦,看到牢门洞开,门前出现一群黑衣蒙面人,当场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半天叫不出声来。

史文恭眉尖一紧,俯身抽出牢差腰间佩刀,就要灭口。

潘小园这一次反应飞速。扑过去用力抓住他手腕,严厉的眼神传达出四个字:“不许滥杀!”

老书虫已经吓得“唇焦口燥呼不得”,谈不上威胁;劫狱之事迟早会被发现,大伙又都黑衣蒙面,不多他一个目击者。

史文恭无奈看她一眼。把她甩出三五尺易如反掌,可惜面前的小娘子就算遮着一张脸,就算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也能让人想象出那块黑布之后的温柔美貌来,不好意思跟她唱反调。

那老夫子缩在墙根,也知道“匪徒”从天而降,万万不能和他们作对,抖抖索索的把双手举起来,颤着声儿念:“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要杀头的勾当也……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诸位身后,来了三位狱卒也……”

大伙猛回头。果然外面牢差感到不寻常动静,有人大声命令,派了个小分队进去查看。史文恭微探出身,三声刀响,一片寂静。

水夫人低声道:“快,从那个通气孔走!”

几个小弟已经将通气孔飞快地凿大。水夫人坐镇指挥,先把行动不利落的包道乙塞进去,郑彪从地上捡起根木棍,绰在手里。

潘小园还在忐忑等着,史文恭将她用力一拉,后背一推。

“不用管他们。都是滑溜角色,自会平安脱身。就算是为了你的钱,也不会懈怠。”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说服自己,手足并用,狠心先走。背后还有那老夫子七颠八倒的念诵声。

钻出来的地方,相邻是一间小屋,供夜班牢差休憩之用。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有人正在洗手。

史文恭闪进去,不一刻,衣角带着几片血迹,从容出来。

潘小园心里愈发沉重。她自己的主意,自己付的定金,为了救这三位,一路上已经不知造了多少条人命。

忽然想,倘若换了武松,就算同样是劫狱劫人,他大约不会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他会用拳头,而不是刀子。

眼前又是一排整齐的耳房。包道乙焦急万分,直接轻声叫道:“圣女?侬还好?”

没听见回音。潘小园果断建议:“我和郑兄分头去看。”

风门小弟陆续从通风口里爬出来,颤声汇报:“通风口堵住了。”

水夫人数了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比来时少了一个。

她有点慌乱,听声辨形,轻声道:“大批人马赶来之前,咱们必须撤走。救不出来人……我们退钱。”

说话间,又是三五个人死在史文恭手底下。他早抢了两把长刀在手,此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郑彪正一间间牢房的查看,突然,从其中一间囚牢里,爆出一声女人尖叫。

“来人啊——出事了——”

不知是哪个犯事官员的家眷。一伙人惶然变色,史文恭两步抢过去,发现她躲在牢房死角,杀不得。

“不许叫!”

“救命啊——有强盗啊——”

风门的线路神出鬼没,牢差们知道里面混进了贼人,却始终慢半拍,追不到踪迹,看到的只是一地尸体。

而此时,叫声迅速给一头雾水的牢差们定了个位。听到远处纷纷大叫:“在女牢了!快派人过去!”

忽然潘小园惊喜叫道:“在这里了!”

两道铁锁,一扇厚门。方金芝面目惨淡,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蜷缩墙角,昏睡不醒。

郑彪连忙围过去:“圣女!阿拉来救你了!”

见她慢慢睁开眼,恍惚了好一阵,目光凝聚,端方坚强。

“我就晓得……”金芝公主风度不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笑道:“父亲勿会丢下我哉。”

水夫人来不及向她解释自己不是方腊派来的。急道:“钥匙呢?”

方才史文恭夺到的钥匙并不适用这排耳房。收钥匙的人,眼下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下的死人尸体上,倒是挂着五花八门的钥匙。但方金芝的门上有两道连环锁,要让两个钥匙完全对上号,才能打开。

史文恭知道这事问不得别人,捡起几串钥匙,问潘小园:“得试多少次?”

潘小园飞速算了算排列组合,摇摇头,“来不及。”

眼看大家都在急急忙忙的试钥匙,潘小园突发奇想,叫道:“这风洞……那个、公主,你会缩骨功什么的吗……”

方金芝神智模糊之下,没听出她的声音,并不知外面是何人指点,也不知“缩骨功”为何物。但顾名思义,还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叫道:“我试试!”

台狱大牢为多年前统一建造,坚固敦实,但主要用来关押男犯,犯人又通常没有越狱的动机,风洞便设计得宽敞了些,以便送饭送水,通风透气。而方金芝身材小巧,若说从这个尺余宽的风洞里钻出来,虽然看似异想天开,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多日囚禁拷打,已让她虚弱不堪。哗啦啦铁链蹭着地,抄了个凳子垫在脚下,肩膀顶住通风口,奋力一挤,便觉头晕目眩。

包道乙叫道:“手先伸出来!”

与此同时,身后数丈处几声杂乱:“手举起来!”

长`枪长刀火把,七八个官兵已率先赶到,呼喝叫道:“反贼休走,快快受缚!……”

两个风门小弟不知好歹,对望一眼,抓起木棍就向前冲,顷刻间中了三五刀,惨叫着倒在地上。

史文恭一把刀掷过去,串了两个官兵,两具尸体叠成一堆。余下官兵大骇,往后退了几步,七嘴八舌地叫道:“调弓箭手!反贼厉害、大伙上啊!……”

嘴上叫得响,其实见了史文恭手段,谁敢做那第一个冲的,不过是胡乱喊喊壮胆,手中兵器挥舞,希望寄托在即将赶来的弓箭手身上。

等弓箭手赶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射成刺猬!

方金芝的肩膀深深嵌在风洞外面,已被参差不齐的边缘磨出了血,咬咬牙,继续挣扎。

外面三五个人用力拉拽。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竟是把她的胳膊拉脱臼了。方金芝脸色惨白,叫道:“勿要停,接着……拉!”

扑的一声轻响,有志竟成,奇迹发生,方金芝竟真的从那狭小的风洞里挤了出来。身上斑斑血迹,昏倒在地,让郑彪一把扛肩膀上。

水夫人叫道:“走!”

但通风口已经被上下包围。史文恭低声道:“谁有火种?”

眼下唯有放起火来,制造混乱,方可趁乱脱身。

潘小园立刻叫道:“我有!”

火打起来,被史文恭一把抓去。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声叫道:“别……”

若是在这固若金汤的牢狱里放火,要是牢差们只顾自己逃命,那些被铁锁锁在门后面的芸芸众生,一个个全都得呛死!

史文恭看她一眼,火种护在手里,冷冷道:“娘子恕罪,此时心软不得。”

钻出通风孔,顺手将点燃的柴草轻轻一抛,角落里火光刺眼,火舌蹿出半人高。官兵大惊,连叫走水,当即几个人跑去取水。

火势愈大,空气中掀出灼热的浪。这才照亮了角落里蜷成一团的老夫子,人已经吓得“长太息以掩涕”,丝毫动弹不得。再过片刻工夫,这些无辜狱友就都是“叔在薮,火烈俱举”的命了。

牢房里此起彼伏地传出尖叫。更有人看到了方金芝脱身,也拼命挤在那风洞边上,想要硬钻出去。但一则身材或高或肥,二则身无武功,三则无人在外相助,哪能挤出去哪怕半边肩膀?

潘小园终究是心软,落后一刻,狠命将那干瘦老夫子拖离火源,丢进过道里。史文恭朝她伸出一只手,“快走!”

她却直接扯下他手里的一串串钥匙,朝最近的牢房门口胡乱扔进去。立刻被几双急切的手捡了起来。随后再帮不了更多,让史文恭一把拖离了地,往风门早就看好了的送货通道处逃跑。

数十官兵追在后面,锣声敲得当当响,提醒诸家邻舍:“有人闯台狱啦——见者报官,格杀勿论——”

嗖的一声响。第一枝箭终于性急地射来。史文恭眼明手快地拨掉。略略回头一看,一队弓箭手正在各就各位。

眼前慢慢透亮起来,那是身后的火光照亮了脚下的路。更是照出了明显的人影,便是弓箭手现成的靶子。风门的小弟又倒下去一个。剩下的最后一个,紧紧跟在水夫人身边。水夫人空有惑人之能,武功却是平平,此时已经跑得快虚脱了。

包道乙一瘸一拐,郑彪背着个圣女,也是逃得不快。但两个人都抢了武器,互相掩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潘小园倒是不怕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