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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赶紧站起来万福。上山以来,好汉们不拿她当外人,大多称嫂子,少数称弟妹。只有宋江似乎还记得,她跟武松还没成婚呢,依然是礼貌的一声“娘子”,让她颇为受用。

也是奇怪。远远在外的时候,想起宋江,总是想起他的心计手段,对他说不上讨厌,但总归是个路人态度;可每次一见到真人,见他对每个人都由衷的尊重理解,急人所急,说话做事周到备至,又对他重新产生了佩服仰慕,当成自己的老大哥一般。仿佛宋江的周围,真的有个能够让所有人舒适惬意的气场。

宋江连贞姐都问候到了,笑着问她两句功课,问两句在东京的见闻,生活琐事,累不累,烦不烦。

贞姐开始还十分紧张,没两句话,就轻轻松松放开了,跟宋江笑道:“大伯也去过东京?”

宋江遗憾笑笑:“还没。下次我若去了,到你的店里歇个脚,还得烦你跟我指路。”

小喽啰通报一声,吴用吴军师便摇着他的招牌羽毛扇来了。

大夏天的,忠义堂里也闷热,虽然四面都通透开了门窗,但热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进来。于是吴用的扇子终于派上用场,此时真的在呼哧呼哧的扇。

宋江让人给上了凉茶。

潘小园这就把从离开梁山以来,到暗桩如何建立、如何运作,事无巨细地向老大汇报了一遍。

当然其中不少内容是省略了的。一路上她早就盘算好了说辞,此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关于史文恭的所有事宜。自己在充实小金库的事,也顺理成章地忘了没提。

关于点心铺的营业细节,大部分都是让贞姐汇报的。一是贞姐从来没离开过点心铺,确实更加熟悉情况;二是潘小园也留个心眼儿,想着慢慢给这小姑娘在梁山上挣个前程。总不能一直是自己手底下的“丫环”。

果然,宋江吴用见她一个半大小丫头,说得如此条理清晰,数字方面毫不含糊,也十分惊讶,笑着赞了几句。

吴用对于做生意赚钱非常感兴趣,连“王茶汤”每日如何分成都问到了。还问了戴宗每次去接头,住的客房条件如何,用热水方便不方便。潘小园想着,这是也打算去东京出个差了?

宋江忽然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周老先生。潘小园会意,知道贞姐的任务暂时完成了,赶紧让她先回去。

如何面见周老先生,那密信又如何被他毁了个干净,武松早已向宋江汇报过了。因此宋江提了个话头,话题马上就转到了梁山的前途上。

“燕青兄弟写来的信,我和军师都看过了。李师师那边,确实像是个可走的路子,你们继续保持,别走得岔了。至于明教那边……”

宋江显见有些为难,商量的口气,说:“虽说我梁山与明教联手,或能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对外用兵,减少些百姓兵祸,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或是明教那边不够诚心,那我梁山便是万劫不复,就算师师姑娘给咱们说成花儿,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反贼,无可翻身了。”

吴用补充道:“宋大哥是忧心忡忡,担忧兄弟们的前程,并非瞻前顾后。”

潘小园忙点头。宋江这番话是告诉她,虽然梁山会遵循周老先生的意志,忠君救国为上,但满山兄弟们的福祉命运,也在宋江的第一位考量上。

她赶紧表态:“这是自然。梁山前程和国家前程同样要紧,我们在东京做事的,这个念想是万万不会忘的。”

至于明教那边,“等武二哥联络归来,自然便知他们的态度。”

提到武松,宋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我倒忘啦,娘子此次难得回山,不妨住他个十天半月,等武松兄弟回来,咱们山上可也好久没热闹了。”

潘小园脸上一红,赶紧下决心推辞:“这次怕是还不行。东京城里那个武二哥的仇人,奴家还得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

为了帮武松报仇而暂缓个人私事,这份“急公好义”倒是十分符合梁山好汉的风格。两位老大自然也没意见,问了问情况,勉励几句。

*

“汇报”堪堪进行了一上午。等潘小园口干舌燥的出来,见贞姐还等在外头,正和萧让攀谈呢。萧让大约是来找吴用谈事的,小喽啰给他搬个凳子,坐在堂里,一面吹穿堂风,一面等着。

潘小园连忙行礼相见了。

这时候吴用也出来,跟萧让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向潘小园。

“方才有件事,小生倒忘提了。娘子的这位肱股心腹……”

眼睛居然是看向贞姐的。贞姐一愣,隐约觉得这个词儿挺大,不知道该不该谦让一下子。

潘小园赶紧辞谢:“不、不是什么肱股,帮手而已,帮手。”

“如今山寨兴旺,金银财帛各种进项,巧立名目,日增月益。前几日兄弟们还提起,要是有娘子在此助一臂之力,却是好了……”

蒙上下如此重视,潘小园连忙又谦虚几句。心中想着,近来梁山规模更是连升三级,打了不少对朝廷的胜仗,不少军寨酒店都扩建了,其中的财务细节,统计起来,也得颇费一番工夫。

吴用又笑道:“当然知道娘子在东京日理万机,无暇分`身。但这位……嗯,小刘姑娘,是娘子一手调`教出的帮手,倘若能留在寨子里,钱粮方面帮个忙……这个、也是十分好的……”

潘小园和贞姐同时大吃一惊。

这是让贞姐……留在寨子里,接替潘小园以前的工作?

贞姐首先惶恐:“我、我不成,做不到……”

吴用笑道:“当然不是让你疲于奔命的干活——对了,你不是还想跟萧先生学功课?可以一起嘛。这么着,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回报我。”

*

细想起来,吴用这个提议居然十分吸引人。贞姐当初在梁山上,已经是潘小园的左膀右臂,虽然并未参与制定各种财政政策,但各种算法已经是轻车熟路。眼下梁山经济无须太大改革,她只要墨守成规,按照潘小园设计的“既定方针”,事无巨细地帮忙统计计算就行了。

这样一来,小姑娘在梁山上算是正式拥有一席之地,拿工资的那种。

更别提,萧让提出,若是她留在梁山,可得继续去“梁山书院”上课,算是半工半读。

有吴用、萧让、鲁智深、武松这几位罩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潘小园给贞姐分析了一圈利弊,让她自己决定。

小姑娘纠结了一晚上,听她房里翻来覆去的,基本上没睡。

第二天,红着眼圈出来,见她就哭了:“六姨……”

连忙抱过来安慰:“怎的,想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贞姐点点头。在东京虽然好吃好喝,但每天几乎从清晨忙到夜里,记账的工作复杂而枯燥,虽然充实,但她一个半大孩子,天性喜欢新鲜事物,不免也觉得腻味。

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人,甚至缠着扈三娘,教了她些基本的武功步法什么的,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点心铺内外一里地,更别提还老跟郓哥吵架。近来潘小园去白矾楼上班,连个给她帮腔的都没有了。

梁山上呢,居住环境也算熟悉,熟人小姐妹也有几个,而且还能读书!

小姑娘整天被潘小园灌输着“要为自己前程打算”,眼下终于第一次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终于真的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一回。

“我……六姨,我留在这儿等你回来——你是不是隔段时间就回来?到时我学了什么功课,我说给你听……”

潘小园心下黯然。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小乖孩子,这么久了,感情挺深。没想到一趟旋风出差,回到梁山,左膀右臂搭进去一个。

但有意义的分别大抵都是短暂的。自己和武松还分别了快半年呢。

笑着安慰她:“嗯,我隔段时间就回来。你在山上有靠山,要是有人想欺负你,别怕麻烦人家。”

这事说定了,带着贞姐去拜访吴用,诚恳道谢。再见一下鲁智深,让他帮忙多多照顾。大和尚拍着长毛的胸膛,说谁敢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孩,洒家让他满地找自己屁股。

最后去见了萧让。萧让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住房上比较宽敞,此时已经让夫人给她整理出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就在萧让的小女儿隔壁,算是她的“学徒宿舍”。虽然小得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椅子,但毕竟是人家的情分。

贞姐不等潘小园提醒,就万福下去,恭恭敬敬向萧让夫妇道谢。

当天便让她搬过去,算是熟悉环境。贞姐到底是喜欢新鲜,很快就跟萧让的小女儿玩到一块去了。

*

做完这些,屈指一算,已经是第三天。回到梁山之后每一日,都像飞一般过去。

到了下午,整整衣裳,去金大坚那里拜访。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喽啰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子且等,我家大哥正忙。”

想必是正在做最后的完工。潘小园于是安安分分的等在外面。金大坚的造假小作坊,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进去观摩的。连最心腹的小喽啰也不让进去。那小喽啰于是跟她搭讪,她也没什么心思理。

心潮澎湃,有生之年,自己终于也成了一回制造假`币扰乱市场的犯罪分子。

过了似乎好久好久,屋里才传来动静。

“来人,把潘娘子请进来验收。”

潘小园不等人请,三两步跑进去,一眼见到那一摊子堆在桌子上的成品,彻底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张钱引钞票,不起眼的白纸散乱堆积,却仿佛闪闪发光。似乎已经存放有一些日子有些纸张的边缘不免毛躁泛黄,那是人手触摸沾上的汗渍。有些则是崭新的,还散发着便钱务里的油墨味道。有些不小心折了个痕,缺了个角,又让细心的主人小心抚平。有一张上面甚至还落了一滴茶渍,想必是生意人日理万机,一边喝茶,一边处理事务,不小心连钱引上都溅了水点子。

每一张都不一样,每一张都相当于西门庆亲笔签名的定额支票,都仿佛散发着东京城里的繁华气息。

数一数,面额有五千,有一千,有五百,加起来五十余万贯。堆起来,尺半高的一大摞。

潘小园抬起头,讷讷地说:“大哥好……手艺。”

金大坚十分得意,捋着自己的两撇鼠须,嘻嘻而笑。

可惜手都是僵的,捋胡子的时候微微颤抖;脖子是歪的,此时十分困难地转了两转;眼睛是浑的,还带着红血丝。显然为了这份“加急费”,已经不知多久没合眼了。

这位神州第一高仿赝品制造者已经很久没能一展身手,这三天里的工作,每时每刻都是享受。

他饶有兴趣地听取了潘小园滔滔江水般的赞美和感谢,吐出两个字:“尾款。”

“是,是,怎么能少了呢,奴家恨不得多给。”

赶紧付了足量的金子,钱引用油布包好,宝贝似的拿回去,从此随身携带。

*

去三关之上转了一圈,拜别了宋江吴用等大哥,下来通知董蜈蚣,明天出发回东京。

开始董蜈蚣惊讶万分。当初大姐说的“三两天就走”,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大姐你……真的不等武松大哥回来成亲啦?”

语气又是疑惑,又是痛惜,仿佛连他都看不惯她的绝情了。

潘小园坚决说:“不差这一次。我得赶时间回东京,不然前功尽弃。”

董蜈蚣想想,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么倒也扯平了。”

潘小园:“……什么扯平?”

问两句,才明白他的意思。武松上次答应来东京看她,可巧遇着紧急公事,二话没说就去出差了,算是小小的放了她鸽子。董蜈蚣的意思是,这次她“过家门而不入”,也算小小的报复一下。

斥了句董蜈蚣,让他回去收拾。自己这边呢,却忽然觉得多少对不起武松。毕竟跟他紧急出差不一样,自己来都来了,几天等不得?

可东京那边,西门庆跟交引铺约好了,二十九日之前付定金。她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把此事给搅黄了。

想了想,还是打算诚诚恳恳的留个字条,给武松解释一下自己不得不走的原因。等他回来看见,也是个惊喜不是?

屋子里没了贞姐,有点冷清。她派人去问了下,小姑娘适应得不错,正被萧让罚抄字词呢。

自己这边,翻箱倒柜的从他屋子里找出半截墨、一枝秃笔、一叠旧纸,不知让他收藏了多久,一直没用过。

磨墨润笔,咬着笔头儿,写两个字,又划掉。

要叙述她这一阵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繁琐,写个流水账,直接就成工作报告了,一点情调也没有。反正自己做的这些事,武松从别人口中也能听到,何必再跟他枯燥讲一遍?

于是提笔下去,只写了几个字:自从东京一别,时光如梭,甚为思念二哥……

马上停笔,觉得简直太肉麻。武松上次给自己的“家信”都没这么露骨。

是不是该按他的风格,写两句:“小木刀不错,我很喜欢,请再多做些”?

或者馋馋他:“正宗师师酪,下次等你来尝”?

她胡思乱想,手底下乱写,最后零零散散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给他放在小几上,和上次的家信并列,排排摆好。又怕摆的太显眼,要是他没来得及拆第二份快递,就看到了这一封,未免顺序散乱,看得一头雾水。

思索片刻,将自己这几封信从左到右摆在一起,标了记号。引导他按时间顺序看。

鼓捣一阵子,去食堂打大锅饭吃了,还觉得不太过瘾。于是又趴在小几上,一笔一划的,给他设计了一份健康食谱——李师师专业营养师免费赠送,给他这个便宜。

她理直气壮地规定,让他以后每日喝酒不许超过两斤,吃青菜不许少于三盘,肉尽量吃瘦的,多食蒸煮,少吃煎炸,水果乳酪也可以试一试。

一边写,一边想着,武二哥如此我行我素,就算知道是她的认真之作,多半会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最后的署名,除了她潘六娘的名号,又小字加了一句:故陕西大侠周侗之徒——赠。

拿出周老先生徒儿的名号压人,武松总不会装没看见吧。

谁叫他非要娶她呢,作茧自缚,受人管束活该。

嘻嘻笑一阵子,食谱上也标个编号,放在那一排信的最末端。

最后,秋风扫落叶,把他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齐齐,简直比她自己平时还打理得利落。在外面收垃圾的小喽啰一个劲儿地夸嫂子会照顾人;这话她受之有愧,其实有点恶作剧的心思:让他回来之后,明面上东西都找不到。

看看一晚上的成果,十分满意。

天色渐黑,她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面的兄弟们饮酒归来,撒着酒疯唱着歌,那声音气氛,倍感亲切。

可惜似乎听到了石秀的声音,不知在跟谁大着嗓门约比试。潘小园心里一咯噔,赶紧把院门锁好了,里面房间也锁一层。

倒不怕担心偷儿强盗。武松的院子,梁山上谁敢碰一碰?

洗漱完毕,打算上床睡觉。那订购来的假`钞又让她检查仔细一遍,稍稍规划了一下回到东京之后的策略。

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呵欠。墙上摘一件武松的衣服,使劲闻闻,抱在怀里,吹熄了灯,心满意足地睡了,想着或许能梦见他。

半夜,只听门锁吱呀轻响,黑暗中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定在房屋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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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松带着大包小包行李,风尘仆仆赶回山东。看看日头将落,便先在东溪村酒店落脚。

酒店里训练有素的小二们谁不认得他,抢着巴结,特意给收拾出接待过朝廷命官的天字第一号上房,热腾腾一顿晚饭,有酒有肉有点心,热茶热水热毛巾,洗澡水抬到房间里头,伺候得好不周到。

武松奔波多日,这时候总算尽情歇息一晚。嫌那床太软,还让人给掀开褥子,垫了层木板,再铺上凉席,这才舒舒服服准备睡。

刚要合眼,偏偏忽然老板娘回来了,听说他在,蹬蹬蹬几下上了楼,也不客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

武松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本来嫌热没盖被子,这会子赶紧拉起来捂住。

孙二娘穿得花枝招展,斜眼睛瞧着他,笑道:“喂,武兄弟,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儿没你的地儿,你回山上,去你自己那院子睡去。”

武松不解,被子底下嘟囔:“今天这么晚了,我懒得上山,先在你这歇一夜再说。你这上房也没别人占啊。”

孙二娘笑的有点坏,摇摇头,登堂入室,上来就掀被子。

武松:“你……”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跟这大姐计较。

披上衣服,“好好,我走我走。”

孙二娘这时候倒贤惠了,蹲下来,帮他把行李收好,温柔嘱咐:“天色晚了,上山的时候低调点,别吵着大家伙儿。”

武松笑道:“那么麻烦,你让我睡你这店里不就得了!”

孙二娘马上又变脸,哼一声,不耐烦地把他赶走了,行李给他扔出去。

武松只好灰溜溜出来,心里琢磨一阵,觉得大约明白了。这是怪他公款旅游一趟,忘了给老姐姐带礼物了?

摇摇头。大热天的,水泊边上全是蚊子,不得不放下衣袖裤腿,一个人听着蝉声蛙鸣。

好不容易等来船,莫名其妙的便上了山。山上也黑漆漆的,大多数兄弟早都歇了,只有值夜的小喽啰忠于职守,打着呵欠看见他来,火把晃了两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