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今日的美容觉没睡够,就得赶早起五更。今日轮到董蜈蚣向她汇报市场动向。三天一总结,金融市场上的些微风吹草动。
她赶紧梳妆完毕,在点心铺柜台后面“接见”了自己的情报员。最近朝廷连颁几道宽松商业政策,市场回暖,另外不知是不是由于蔡京要过生日的原因,东京城里的奢侈品全部涨价,就连运输业也迎来了春天,那是有人从外地寻来的奇珍异宝,打算运进京来孝敬呢。
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投机一些茶叶丝绸什么的,这边董蜈蚣压低声音,告诉她一件新鲜事儿。
“大姐,那西门庆和手底下心腹商议,要干一笔大生意来钱。小的在外面全听见啦。”
潘小园喜出望外:“快说。”
董蜈蚣却神秘兮兮的不说话。潘小园明白了,这份情报足以扰乱一些市场平衡,要按盗门规矩来。
笑斥一句:“我下单还不成么!欠你多少工钱,回头来向我支。”
董蜈蚣并不像他那祖师爷时迁一样墨守成规,每次都弄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潘小园推测,这也大概是他在盗门里晋升缓慢的原因之一——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还是不断他财路。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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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推测没错,西门庆既已现金吃紧,本来并非什么难以度过的难关。但为了给干爹蔡京筹备生辰礼物,他不得不加紧敛财的脚步。
投资有风险,入市须谨慎。高回报伴随着高风险,乃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几经犹豫,他的目光,投向了御街北侧的“交引铺”。那是买卖大宗管制商品,譬如茶、盐、香药、犀角、象牙之地。这些暴利货物由政府管控,于京师或沿江设立榷货务,商人们缴纳款项,用一定价格买来“货引”,之后便可向官库私库领取相应等级的货物,自行售卖。
当然,倘若有人没有条件取货,或是其他原因,想出售手中的货引,也可以到交引铺去,为自己手中的期货,寻找下一个接盘侠。
如果在此期间,相应的货物价格突增或者陡降,这个风险,也要由持有“货引”的人承担。譬如丝绢价格两千钱一匹,某人用两万钱购入十匹绢的“绢引”;而数日之后,丝绢突然降到了一千五百钱一匹,那么某人也只好自认倒霉,“绢引”换来的货物,只能卖回来一万五千钱。
一个原始的期货市场。有人在那里暴富,有人在那里倾家荡产。
西门庆寻思了又寻思,叫人:“把交引铺管事的请来,我做东,亲自跟他谈。”
可派去的小厮来回报:“老爷,那个交引铺每日生意不断,管事的说无暇□□,还是请老爷你亲自上门商谈。”
西门庆叹口气,没脾气。在偌大的东京城里,他虽然有几个小钱,但也不过是挣扎在上流社会底层的一个随波逐流的大鱼,别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另眼相待。
只好抽个空,公事先放一边,到了交引铺,人家倒知道他定然是大主顾,给请到雅间,上了茶点。
西门庆开门见山:“贵行眼下的茶引共有多少?”
那掌柜的听他如此口气,也吓一跳,笑道:“不知官人想买多少?”
“有多少买多少。”
*
潘小园这边,听了董蜈蚣的汇报,和那交引铺掌柜的一样,也是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是下血本了!”
为什么要屯茶引?
这时候点心铺里其他人也渐次起床。看到燕青梳洗完毕,精神抖擞的从后面宿舍里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盏茶:“早啊。”
见店面里都是自己人,旁若无人的坐下来,开始糟蹋他那张脸,化装成丑陋的小厮,准备去白矾楼开始他的外卖生涯。
潘小园问:“师师姑娘最近有没有透露什么?”
燕青随口答:“没什么。官家最近找她少了,说是江南地方遭灾的多,因此烦恼。”
燕青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烦恼,甚至颇有那么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潘小园笑他一句,又明白什么了:“江南地方遭灾……具体是哪里?”
自己想一想,突然将之前的一些见闻联系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太迟钝。
头一次见到方金芝,她就提到江南今年多旱;后来似乎戴宗又提过一句,说江南夏天正在洪涝当中;这一旱一涝的,可不就是灾天气么!
自然会影响江南地方的茶叶收成。不管遭灾的是那些具体县郡,运到东京城内的江南片茶,数量会有所减少,价格会整体抬高,却是水到渠成的事实。
不禁佩服起西门庆的商业嗅觉来。趁这机会,用正常价格大批量收购茶引,等到茶叶价格水涨船高,他低买高卖,不就可以坐在家里数钱了!
和他持同样想法的商人肯定也有。但一则不一定有他这个财力,二则不一定有他的行动力,第三,不像他有权势做后盾,因此最多玩玩小规模投机。
但西门庆的胃口不小,他这是想垄断今年东京城的茶叶市场了。
高风险高回报。如果此时,有第二个同等财力魄力的商人,和他同台竞争,打破他的垄断……
那西门庆很可能就是一个血本无归。
潘小园觉得她藏起来的那几百两金子在向自己招手。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用了不可惜。倘若和他一同收购茶引,然后,在他持货等待期间,低价抛售……
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东京城的金融地震。但最起码,引发西门庆家里的金融危机,足够了。
再也坐不住:“小乙哥,给我也化个装,我要去交引铺瞧个究竟。白矾楼的厨房里有些现成的鲜果点心,你先去上工,我午饭前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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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扮成个娘娘腔富贵闲人,身边带个董蜈蚣,这就一步步踱到此前可望而不可即的交引铺了。
一进门,脸上刷的白了,好在外人看不见。心里咚咚咚的跳,第一反应就是飞快地退到门后面去。
董蜈蚣轻声问:“大姐怎么了?”
西门庆的背影,一眼就让她认出来了。在东京跟他捉了这几个月迷藏,还从未亲眼见过他东山再起之后的真面目。
一见到西门大官人,往事涌上心头,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看开的过节,一件件的重新忆起来。
他用二十五贯钱引坑她!仗势欺人挤兑她生意,差点把当时的武大挤兑破产!更别提,最后跟县令同流合污的那个嘴脸,买通所有邻居做伪证,完全刷新了当时的潘小园的三观下限。
如今被他买通、和他勾结的那些人,稀里糊涂的做了李逵的斧下之鬼。当初被他坑的那些钱,潘小园也十倍百倍的坑了回来。可唯独见着这人还过得好好的,一身长衫光鲜亮丽,腰间佩着玉,精光锃亮鹿皮靴,举手投足间似乎还雅致了那么三五分——她觉得世道不公,多少人品比他正直百倍的人,活得却比他辛苦百倍。
若是个寻常的贪赃枉法的官儿,或是个作奸犯科的商,那也就罢了,她不是包公,也整治不过来。但谁叫西门庆亲手背后捅过她刀子,更是害死了武松的唯一一个血亲,切肤之痛,她现在也完全有底气宣布,这一刀她早晚得捅回来。
那坑人的钱引,她至今留在身上,偶尔拿出来看一看,咬牙切齿。
闪身在门后阴影里,等心情平静下来,才对董蜈蚣笑道:“听听他在说什么呢。”
此时交引铺里的买卖,还没有什么商业机密的概念,顶多是来个“袖里定乾坤”,遮掩一下最终的成交额。西门庆与那掌柜,想必此时已经进行了数轮商谈,这会子只是敲定细节。如此大额交易,西门庆不放心派经纪人,终于冒着风险,亲自露面。
只听西门庆似乎有些急切:“什么时候能拿到东西?”
那掌柜的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西门庆冒冒失失地问:“月底?”
掌柜的笑道:“大官人月底二十九日派人送来定金,小人自然立刻双手将货引奉上。剩下的五成尾款,倒是可以等到下月再说。”
西门庆不说话,似乎有些为难。
潘小园在门后静静听着。知道西门庆不同于一般商人,很多产业都是秘密在他名下,“折现”就会比较慢。眼下他又现金短缺,月底之前,到底能不能付清那掌柜所要求的定金?
西门庆思忖一会儿,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做个手势。
那掌柜的笑道:“大官人是爽快人,以后咱们合作愉快——对了,最好付来贵号的钱引,要是折成金子,金铺还要插手,一来一回,咱们双方都吃些亏。”
西门庆笑道:“这个我明白。”
交引铺每日巨额的成交量,一目了然的钱引,比需要过秤、测量成色的金子方便得多,转手就可以再进入下一单的生意循环。
但西门庆的声音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犹豫的。如此巨额的钱引,他自然是一时拿不出手的。在月底之前,必须筹措一笔可靠的现金,这才能将他辛苦谈成的生意变为现实。
皱着眉头,心里盘算着可折现的资产。不禁又想起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假古董,心情糟透了。
忽然脚下一绊。西门庆没好气,开口便要骂人。
“大官人,你的扇子掉了。”
转头一看,才见是个娘娘腔的富贵小子,看样子正在交引铺外面阅读当日行情。他直着眼睛撞过去,人家殷勤地帮他把扇子捡起来。
这人男生女相,纤细秀气,倒是讨人喜欢。若在平时,西门庆也免不得跟人家结交一番,看看有没有从中升迁牟利的机会。可眼下没这个心情,只是朝他略一点头,身边的小厮接过扇子,道了声谢,跟着就走了。
潘小园一颗心放下。没认出来。
说到底,他可能已经忘了这个陷害过、但却没吃到嘴的平民小娘子了吧。
信步走进交引铺,左右看看,做出一副“人傻钱多快来宰”的模样。
掌柜的还没离开,连忙笑盈盈的迎上来。清晨交易量少,商人们都在忙着处理自己的生意,到了下午,交引铺才算是真正火爆。因此这时候铺子里没什么人,能拉一单是一单。
“这位小官人,手头有闲钱,头一次来?”
潘小园十分气派地点点头,胳膊搭在旁边小厮肩膀上,将墙上挂的各样价牌儿环视一圈,开口:“要绢引!”
掌柜的乐了,小富二代真以为自己是投资之神呢。
忍笑问:“小官人要丝绢?小人话说在前头,绢引那是朝廷管制,因着年底要向大辽供岁币,因此价格浮动不大。但若是小官人想要到江南去进上好的丝绢,东京这边价格低些,绢引也充足,不用排队。”
潘小园十分懂行地点点头,“所以要多买。”
掌柜的更高兴,笑问道:“不知小官人要买多少?”
小富二代犹豫片刻,明显是想说出个震撼全场的数目,奈何经验有限,只怕一开口就露怯,要么说太多,要么说太少,因此寻思一番,笑道:“就方才那位大官人,他要进多少钱的,我就进多少钱的。”
拾人牙慧,有样学样,还不会么?
掌柜的心里头笑惨了,脱口道:“那位大官人么,他是大手笔,输得起,小官人你也要做一百万贯的生意?”
……
小富二代显然被吓到了,心不在焉聊两句,一匹绢都没买,就告辞了。
*
潘小园心里头由衷佩服西门庆。一百万贯茶引,是不是能买断大宋今年所有的茶叶生产量了?
想当初,晁盖等七人担了血海的干系,劫来十万贯金珠宝贝生辰纲,安置梁山,作为第一桶金,打造了如今这个轰轰烈烈的造反派大本营。
而西门庆今日野心勃勃的交易额,相当于十个生辰纲!
需要缴纳的“定金”,则是五成五十万贯,难怪他要回去凑钱。
等茶引到手,茶价攀升,他再高额卖出,只要赚个一成半成的利润,就算那些金大坚的赝品通通变成真的,他也都能毫不眨眼的买下来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太没见过世面。本来还打着算盘,用坑他得来的那几百两黄金,跟他玩商战呢。
默默往回走。董蜈蚣拿不准她心中所想,轻声叫她:“大姐,这个……不玩了?”
潘小园苦笑:“玩不起。”
嘴上认个怂,心里却不服输。西门庆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批茶引上了,难道眼看着他艰难翻盘走上人生巅峰?
要不要阻止西门庆筹钱,让他做不成这单生意?但若如此,一来则必须和他正面撕破脸,自己免不得露面,二来就算西门庆这单生意黄了,他不会去寻别的来财之道吗?
要么在他筹款完毕之后,请盗门潜进他家,巨额钱引都偷出来,让他欲哭无泪?
她刚想询问董蜈蚣,这么个单子,盗门会开什么价码,话没说出口,却猛然有了另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