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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造假之术分为三六九等。造假之人,也有高下之分。譬如那低等的,只为以假乱真,骗取钱财,那假货自然是越仿真越好,若是被抓包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而金大坚的造假事业,已经造出了风格,造出了水平。以假乱真太容易,他甚至会故意在“产品”上留下些个人印记,一是和买主们斗智斗勇,二是和同行们较量炫耀。

他为人十分低调,就算是圈内人,也没几个知道他眼下栖身何处。只凭这个小小的“金”字印记,与全大宋的古玩赝品制造商,进着行无声的交流。

这个青铜爵,印记藏在铜锈里,寻常收藏家,是万万不敢直接上手直接去搓的。

而潘小园在梁山这么多时日,跟金大坚也颇有交情,他的那些“光辉战绩”,也听他吹过不少。知道他喜欢在假货上留名,也知道他喜欢留名的那些位置。

她于“鉴定古董”一窍不通。然而要她鉴定金大坚的“作品”,还是能猜个*不离十的。

这些她当然藏着没说,只说曾经从朋友处听说,有一批假货近期流入市场,青铜爵的伞盖处都是有猫腻的。

李清照夫妇也有点懵。面前的青铜古爵怎么看怎么逼真,两人自恃也有相当的鉴宝经验,没想到被打击得干脆利落。

还是不太相信,抱着这爵,拜访了几个懂行的朋友,又托关系请教大师长辈,最终不得不得出结论:这次看走了眼,四万钱买了个当代仿冒品。

好在俩人不差钱,愿赌服输,只当两个月的生活费打了水漂。

潘小园抽空去才女府上拜访了一遭,送了一堆好吃的,甚至还拿给李师师做的鱼肉剩下的边角料制的小鱼干猫粮,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同情。

李清照闷闷不乐的,决心要找回这个场子:“潘娘子,下月初一相国寺再开万姓交易,你可有空赏脸一道逛逛?”

潘小园心知肚明,这是让她帮忙鉴宝把关呢。四万钱不是小数目,就算是李师师丢了,也得心疼一阵子。

自己肚里有多少墨水自己清楚,刚要婉言谢绝,却忽然脑筋一转,何不去开开眼界?

笑道:“如此甚好,奴家也正想淘点儿东西……那么回见,等初一日,到娘子府上专等。”

*

潘小园头一次逛如此规模宏大的集市,大相国寺的钟声袅袅敲过,只见四面都是人烟,叫卖声此起彼伏,摊子上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大到牛羊骆驼海东青,小到钗环簪子丝手帕,八方口音云集,就连附近寺庙里的和尚尼姑,这时候也有跑出来赚外快的。尼姑们手工制作的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等物,大约是由于带着佛门清净地的出身,卖得比市面上贵一成,销量还格外火爆。

潘小园后悔自己只带了个董蜈蚣来了。看看人家李清照夫妇,两口子赶集,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厮,全都是等着掏钱扛东西的。

潘小园自己挑挑拣拣,买了点头面首饰,又给点心铺定了些字画装饰,最后手痒,又给武松买了几件衣衫裤子——觉得他穿上也许帅气,其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给到他手里——便看到才女直奔着金石摊位去了。她记起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连忙一招手,和董蜈蚣一道跟了过去。

放眼望去,满目琳琅的古旧文物,青铜器、石器、竹简、玉器,甚至砖瓦、封泥,一个个安安静静的铺在地上,待价而沽。

董蜈蚣一看就乐了,悄悄说:“有不少都是墓里的明器。”

潘小园也悄声回:“能辨出真假么?”

“大姐要求别太高。我们只管摸金,墓里摸出来的必定是真,用不着鉴定。至于这摊子上的么……呵呵,嘿嘿……得找别人。”

潘小园自己面纱遮着脸,大伙看不清她表情如何;然而见旁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厮,已经大包小包的战利品不少,都知道这个小娘子大约不差钱,三三两两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向她推销。

“……娘子看看,咱们这儿有徐熙的《牡丹图》,绝对真货!”

“娘子,俺家里急需用钱,这块玉玦是传家宝,只好贱价卖了,听说是上古周文王……”

还有人放低声音,自言自语般的,在人群中徘徊:“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

——这是贩假`币的。

潘小园穿过拥挤的卖家买家,跟李清照并排立在一个小小的青铜器摊位前,悄悄跟才女说:“我也只能看出那个金大坚制作的赝品,其余的,可说不准。”

李清照笑道:“不是金大坚制作的赝品,我夫妻俩一般也能分辨。”

于是点点头,一个一个的检查过去。那摊主在旁边舌灿莲花的解释推销,她只当是耳旁风。

终于,在一个古旧的小小酒樽肚子里,摸到了那个隐蔽的“金”字。

金大坚入行几十年,“桃李遍天下”,就连大内皇宫里,也如获至宝地收藏着他的不少得意之作。在今日的万姓交易市场,捡个金大坚出品的尾货,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之事。

潘小园将那酒樽隔手帕拿起来,得意洋洋:“店家,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

那店家也是懵的。本以为自己当初捡了个漏,捡来个“镇店之宝”,本来打算卖个大价钱,谁知让这看似外行的娇滴滴小娘子,当场给说成一文不值!

说一文不值,其实也不尽然。金大坚的手艺做工,在当代还是数一数二的。潘小园趁那店家沮丧,谈了个八百钱的价,将赝品爽快拿下,扔给董蜈蚣。

那卖家本也可以坚决不卖,留着这个高仿赝品来骗别人。但金石市场里不乏回头客,要是她回去在圈子里一宣扬,那这卖家可别在古玩界混了。因此肉疼归肉疼,愿赌服输,赝品越快出手越好。

李清照十分不解:“这是赝品,没有研究价值的,你……你……”

想了想,觉得明白了,更是笑她:“你就算要装饰居所,店里几十文就能买个像样的,要这个假货做什么?”

潘小园笑道:“我跟这个金大坚有缘。”

李清照笑两声,不拦她。毕竟才女自己也是个喜欢乱烧钱的,此时以己度人,不给别人泼冷水。

再逛一阵,潘小园便又发现了一个金大坚出品的栩栩如生唐三彩,在那卖家哀怨的眼神中,两千钱拿走。

别人都是“捡漏”,她反着来,专门捡金大坚出品的高仿,再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为己有。一边淘宝,一边不由自主地感叹金大坚的手艺之精,流入东京古玩市场的“高仿”,绝大多数都让人当真品,宝贝着呢。

不一会儿,又一个魏晋时期的铜佛,那个“金”字十分恶劣地藏在了佛像的裆部褶皱里,也让潘小园摸出来了,“一千钱,不卖拉倒。”

……

这一天,李清照夫妇没淘到几样有研究价值的——当然潘小园只能保证不是金大坚出品——倒是她自己,大手大脚花出去将近一万钱,董蜈蚣跟别人讨了个担子,把她败来的“高仿”,颤巍巍挑在肩上。

潘小园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清照夫妇,明媚一笑:“多谢两位今儿带奴家来开眼界,你瞧这大丰收的多喜人,眼下天色不早,请两位去我的点心铺坐坐?”

李清照夫妇俩互相看看,各自有愧,觉得是不是把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小娘子,就此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

送走李清照夫妇,潘小园累得不行,趴在点心铺柜台后面桌子上,小睡了一觉,忽然又跳起来,问:“白矾楼的厨房呢?”

李师师的营养配餐,一顿不能断。

董蜈蚣赶紧贴心告诉她:“按大姐的吩咐,小乙哥已经把今天的份送过去啦。”

她这才吁一口气,远远的看见燕青回了点心铺,容光焕发,想必是今日李师师对他态度不错。

但燕青看到她败回来的那一担子高仿古董,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表姐,你……不是小乙说你,女人家失意的时候,买东西是不管用的……”

潘小园趴在桌上笑斥一句:“谁失意了?”

“那,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放低声音,干干脆脆的两个字:“犯罪。”

燕青和董蜈蚣同时跳起来:“犯什么?”

燕青还压低声音,后知后觉地提醒一句:“表姐,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反贼,每日都在犯罪当中。”

潘小园同样压低声音回:“明白。罪多不压身,这罪我倒非犯不可。小乙哥,你得给我当同谋,别推辞。”

燕青知道她大约要作妖了,心里坏水儿翻腾,“攒人品”的任务暂时被忘在一边。

左右看看,点心铺接近打烊,柜台周围没什么生人。这时候周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凑过来跟潘小园打个招呼,见他们似乎在合谋犯罪,当仁不让地拉个椅子,坐在一旁,摩拳擦掌。

燕青开口:“敢问表姐,想要如何犯罪?”

潘小园给几位小弟团团冲了几盏茶,这才笑嘻嘻的低声道:“那天小乙哥过去贺寿巴结的西门大官人,近况如何?”

说是“西门大官人”,其实这五个字一出口,旁边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那位胜似杨贵妃的李娇儿。

进而想到了塞给燕青的那枚手帕,以及高衙内的麦秸巷大冒险。

大伙参差窃笑起来,不一会儿,变成了轰然哈哈大笑。

潘小园笑着拍桌子,“跟你们讲正事!上次咱们摆了西门庆一道,说是让他被高俅嫌弃,错失了升官的机会,是不是?”

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几人同时“嗯”一声。

“眼下那西门庆在忙什么?蜈蚣兄,你那里有信吗?”

董蜈蚣作为她的专职线人,此时将脑子里的情报略略调出来,低声答道:“说是在重新使钱,活动关节。但走的是哪一位朝廷大员的路子,小弟级别不够,还……还打听不出来。”

潘小园点头,“这咱们管不着。我只是觉得,这人钱多花不完,想必也嫌烧得慌。咱想办法帮他花花。”

知道西门庆眼下地位稳固,都是金钱堆积的结果。明里花钱社交买官,暗里经商牟取暴利,他拥有的每一两黄金,都让他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离她那个“打晕了拖到梁山”的设想越来越远。

周围几人听到“帮他花钱”,又是一阵窃笑。

燕青笑道:“想必表姐这些时日韬光养晦,已经有了锦囊妙计了,我们几个,从命便是。”

潘小园下定决心,双眼发亮,学着好汉样儿,朝几位兄弟团团一拱手。

“好!我早就打听出来,那个西门庆,名下有诸多秘密产业,其中一项主要的,便是东京城连锁的‘合昌解库’……”

*

三日后,马行街上的合昌解库分号,迎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客人。但见一张黄脸,头顶半秃,将军肚若隐若现,身上的衣裳是绸缎材质,但已经穿得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子臭味。身边带着个一言不发的小厮,又愣又傻的不说话。

当铺里几个伙计都是毒眼光,当即得出结论:这是个半途落魄的财主。

迎上去,笑道:“官人今日来做生意?”

扮成落魄财主的燕青有点后悔,衣裳熏得那么臭,说一句话都是煎熬。旁边的郓哥也不禁皱鼻子。

燕青开始扯淡:“嗯,这个……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弄点钱……”

几个伙计又对望一眼。一看就是个生手,头一次来当铺,说不定东西也是从家里偷来的,老婆孩子不知道。

心情又放松几分,笑嘻嘻劝道:“风水轮流转,谁人能一直顺风顺水呢!官人既肯舍财,便是有担当的好男子。须知有舍才有得,以后官人时来运转了,小的们把东西保管好,等官人来赎,包管原样奉还!我们是百年老店,信誉至上,童叟无欺……”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最后才问:“敢问官人质当何物?”

燕青心虚地左右看看。大家知道约莫是件大生意,立刻有保镖站到他视野里,表明此处十分安全。

燕青这才依依不舍的解开背上包袱,抖抖索索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

几个伙计眼睛一亮,赶紧做手势,把掌柜的叫来。

燕青小声说:“我家这是祖传的物件儿,一直埋在后院地下,当初老太爷说,就算是战乱饥荒,也不许把这传家宝扔了。眼下实在是……唉,不肖子孙,不说也罢!”

布包里明晃晃的,一件精致优美的犍陀罗铜像,但见褒衣博带,潇洒秀丽,帔帛交叉,宝缯飞扬,明显的魏晋风骨。更可贵的是,铜像十分完整,只有几道不起眼的划痕,这在古玩界,已经算是非常难得。

那掌柜的也是识货的,一见之下,立刻陶醉了,情不自禁地上手去摸。

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的老本行,但凡当铺接东西,不论物件好坏贵贱,向来都是要批判一番,寻些缺点,以便压价的。哪能表现出太大兴趣?

于是细细将那铜佛检查了个底朝天,看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古物,还是要漫不经心地问:“敢问官人这……这‘传家宝’,是从何处而来,还有没有相似的?”

燕青有点窘迫的不耐烦:“掌柜的只说能当多少钱便好,要是家里再挖出来,我……我再来不就是了。那个,最好是能换金子,我……家里存不下太多钱……”

几个当铺伙计扑哧一笑,这下知道他准是瞒着家里来的。

知道这种落魄小资最好面子,也就很明智地不再追问。

那掌柜的心里估了个价,然后直接砍掉一半:“这东西嘛……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但其实也不算罕见。这么着,官人是头一次来,给个优惠价,十五两黄金成交,如何?”

……

一刻钟后,燕青怀揣二十五两黄金,意气风发出了合昌解库。

那掌柜的小看他,以为不过是头一次来当古董的生手,他身边那个小厮更是呆头呆脑,因此也没料到,这小厮竟会如此精于讨价还价。等意识到不对劲,郓哥已经步步为营,把价格抬到二十五两了。没奈何,那掌柜的只好给他俩称了金子。

但掌柜的觉得自己也没亏。这么一尊完好的魏晋佛像,倘若主人不来赎回,在大相国寺的古玩市场上,起码是四十万钱起价,自己横竖是赚到了。

看着“落魄财主”主仆俩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偷偷笑一笑。

而燕青和郓哥快步离开马行街,回到榆林巷,一溜烟,拐进“孙巧手”后身,抹掉脸上化装,又赶紧把那发臭的绸缎衣裳给脱了。

潘小园急急凑上来:“如何?”

燕青优雅微笑,袖子里掏出几小块金子,拍她手里。

“称称?”

潘小园两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