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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城。仙桥坊。榆林巷。孙巧手点心铺刚刚打烊。一个孤寂落寞的身影靠窗而坐,面前一盏杯,一壶酒,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潘小园小心翼翼地劝:“小乙哥,别喝啦。”

燕青垂着一双俊眼,默然不语,猛地又灌一杯。那模样可以让任何一个女人轻易心碎。

潘小园觉得有必要开解开解他:“你也知道皮相不是最要紧的。今儿早些,你不是还光凭一张嘴,说动了多少个姑娘,怎么方才却……”

见他又灌两杯,恨铁不成钢。自从见到李师师的一刹那,直至和方金芝、郑彪他们礼貌话别,这人居然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木讷哑巴似的,再说不出一句妙言妙语。到最后,方金芝眼里的嘲笑都藏不住了。

平心而论,李师师的容貌虽然上等,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内里的气质更是远胜那副相貌,甫一出现便能让所有人惊喜赞叹,甚至不记得她到底肤有多白、唇有多红。若说她的五官眉眼,单独提出来看,也许都算不上毫无瑕疵,但组合在一起,便是浑然天成的细而不腻,媚而不俗,让人不禁遐想,这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后面,又有多少故事。

燕青抓起酒壶猛倒,空了。起身去续,潘小园一把拉住。

“别喝了!再喝店里就亏本了!”

燕青痴痴看她,生无可恋地问:“表姐,你有蒙汗药吗?”

潘小园:“……”

“没有。菜刀倒是有两把,帮你一了百了。”

燕青颓然坐回座位。玉山倾倒,仰天长叹。

“表姐,我懂了。我的人品,过去败得太多了。”

潘小园表面上同情,心里头忍不住赞同这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些让他撩过的、拒绝的、戏弄的、放鸽子的……大姑娘小伙子们,此时终于集体等到了复仇的时刻。

但还忍不住为他揪心:“你别着急,咱们和那金芝公主,不是约了十日后再见,细细说说双方山寨的情况么?你……你还是能见她的啊。”

燕青茫然接话:“是,是,能再见到……”

潘小园话锋一转,自己差点不忍开口:“但是……你、你还得原封不差的扮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能露馅。她都知道你的真名了,以后每次再见,你……你懂的……”

燕青差点哭出声来。是他今早上调皮心起,非要“玩个大的”,扮成了个缩小版的李逵;没人逼他。

倘若他能有机会,回到几个时辰以前,拼命狠扇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潘小园觉得,他宁愿拿后半辈子的所有桃花运去换。

心疼程度简直比得上那日心疼清瘦的岳飞。变着法儿开导他:“不过呢,这是为了山寨大计,个人私事必须放到第二位去。等……嗯、等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你……”

燕青忽然抬头,颓然的目光扫了扫面前的空酒盏,“表姐,我……小乙不瞒你,梁山上也指示过,让我和这位师师姑娘接触,伺机招安的。”

一句话多少信息量。潘小园懵了。

不仅是明白了他这么久以来的双重任务,不仅是明白了他瞒了自己多少事,更惊愕的是,因着今日的失意,他毫不在意的,就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

随后又是哭笑不得。谁知道李师师已经被明教捷足先登,看这架势,似乎马上就要和方金芝一起“熊熊圣火”了?

也难怪。这样一个人脉广阔,连当今圣上都宠她无度的女人,换成哪个江湖势力,不管居心为何,都是要抢着争取的。

既然是“公事”……

“那好办,咱们多跟李师师接近,你就算是不露脸……要么,你可以露本来面目,但是不能叫燕青……”

又说错话了。燕青霍然起身,换了一满壶酒,不顾形象,直接对着壶嘴喝起来。也不顾梁山规矩,洒得满衣襟都是。

“表姐你不懂……要只是公事,倒好了……今日一见,我、我不想别有用心的接近她,不想骗她一个字。”

潘小园连连表示我懂我懂。这人一见师师误终生,今天是彻底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忍心再看他心碎,咬咬牙,拍胸脯:“私事你负责你自己的;公事我帮你。”

燕青彻底醉成一滩泥,喷着酒气,歪歪斜斜地朝她扑通一跪。

“表姐……大恩大德……小乙做牛做……马……”

简直要命。如此毫无形象的做派,放别人身上是猥琐难看,但配着燕青这一张脸,竟然也有那么三五分的魅力。

潘小园摇头叹气,不理他了。叫你作死。

抬头看看另一边打扫店面的董蜈蚣,把他叫过来,清理燕青洒的这一地酒。

*

潘小园眼下的任务列表里,又多了一样分量十足的:把李师师争取到己方阵营来。

本来要“勾搭”李师师的事,燕青一直瞒着她,她也明白为什么;勾搭师师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说好话,为了顺利招安,而武松一直是反对招安派,这一点梁山上谁人不知。燕青犯不着热脸贴他冷屁股。

但眼下,两人算是阴错阳差的“统一战线”。招安尽管并非眼下头一号重任,但毕竟是个“方案二”,万一情势需要,必须马上有突飞猛进的进展。何况,万一朝廷有什么不利于梁山的计划,有个盟友在官家身边吹吹枕边风,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但是……

潘小园悄悄提醒燕青:“你暂时也不能用情太甚,乱了分寸。别忘了,你要是在东京办砸了事儿,你的主人卢员外,在梁山上能有好日子过?”

风水轮流转,眼下轮到别人来劝燕青“不要用情太甚,乱了分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燕青点点头,又隐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她是知道卢俊义在梁山上的尴尬处境的。她也没有用什么“义气”说事,显然不介意燕青和梁山微有离心。

“战线”似乎又统一了一点。但燕青毕竟没有真的“乱了分寸”,马上又想,焉知这话不是戴宗授意,让她来试探他的?

而潘小园见了他神色,突然灵光一现,和他同时意识到这点,赶紧加一句:“嗯,我忘啦,卢员外眼下立了大功,又是二寨主,可没人敢欺侮他。算我多虑。”

*

第二次见到方金芝并李师师,燕青依然是丑小厮打扮,但已经淡定了不少。后来潘小园问起原因,他只是凄然一笑,指着自己左边胸膛:“我就当这东西不存在。”

宋江的信已经被飞速传递回江南,这会子正在明教不知哪个秘密据点歇脚。在双方老大进一步指示下来之前,再和明教接头,气氛便随意了许多。

毕竟都是江湖豪杰,互相之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略略说了些人名,发现双方各有不少人都是“神交已久”,有的在江湖上还有盘根错节的联系。

包道乙和公孙胜就不必说了,据说都是什么“罗真人”的徒弟,分别学到了师父两脉不同的本事,哥俩互相不服气,约定闯荡江湖,看谁先混出万儿来。

照包道乙的说法,“伊武功勿行,戏法勿灵,常常被打,比我差远个。”

包道乙今日没有出门闲逛,留在妓院里参加会议。潘小园不想搭理他,但鉴于“梁山大计”,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道长。

包道乙居然一直记着她:“侬是周老先生那个功夫脓包个女徒弟!”

潘小园挺胸抬头,答得底气十足:“正是。”

包道乙感叹:“当时还以为是武松瞎七八搭编个呢。”

渊源不止他一个人。梁山上的“白面郎君”郑天寿,祖籍苏州,算起来和郑彪是五服之外的族兄弟,算是一个小小惊喜。

李俊年轻时乃是长江中一条地头蛇,是每年都要去明教青溪帮源洞拜山头的,此时翅膀硬了,加盟梁山,方金芝一笑置之,并不以为忤。

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发现不高兴大哥石秀祖籍金陵建康府,年幼时曾经穿白衣,做过几个月的明教教众,和方金芝算是地位悬殊的“青梅竹马”。后来似乎是家庭变故,母亲勾搭上别人,把他狠心抛弃,让他生活骤然没有着落,受尽苦难,这才辗转流落北方。

聊到这里,潘小园终于忍不住问:“他那狠心的娘,是不是姓潘?”

方金芝奇怪:“侬如何晓得?”

……

不觉过午,正事告一段落,方金芝留他们吃饭。潘小园看出来,她虽然贵为“圣女”,在居室里从容大方,毕竟不太习惯抛头露面,这会子把包道乙和郑彪当小厮使唤,又是买菜,又是叫外卖,师徒俩整出一桌细腻江南菜。

明教食菜事魔,教众吃素,但贴心地买来几样荤菜,款待梁山来客并李师师。

都是江湖豪杰,地点又是在烟花柳巷,再说也没有富裕的地盘,也就不在乎什么男女同席。

梁山上都是不分你我的兄弟,明教却显见得地位森严。包道乙、郑彪两个男人,尽管都是一代高手,甚至方金芝是把包道乙当长辈敬的,但师徒俩此时不敢和圣女争辉,规规矩矩地都坐下首。

吃饭时把李师师也请了来。师师姑娘学习兴趣浓厚,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方金芝练习对话,一口吴语已经说得几近炉火纯青。潘小园还知道不时赞两句,燕青只是默默听,一言不发。

李师师只道他受冷落,大大方方地微笑,朝他诚恳赔罪:“哥哥见笑,奴这路人,做什么都身不由己。”

语气中藏不住的一丝无奈。若是当今圣上喜欢听她用吴语唱曲儿,她难道还能偷懒不学吗?

花魁娘子平日交往之人,不外乎“官人”、“员外”、“公子”,而今日是与江湖豪杰,以朋友的身份小聚,贴心地不使用这些称呼,直接称了一句“哥哥”,燕青当时就心中酸楚,感激涕零。

温温和和接一句:“谁人不是如此,何止娘子一位。”

一句简简单单的解颐,语调里听出些微的颤抖,全然没有往日的机灵自在。

李师师微微讶异,掩口笑道:“难道你今日前来拜访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么?”

燕青苦笑:“小乙自知貌丑,不愿唐突娘子。但身不由己,还是来了。”

李师师和方金芝互相看一眼,眼角弯起来,眼中都是一个意思:如此大胆不羁、又会说话的小厮,生成这样,可惜了。

不再理会他,转而和方金芝闲聊:“多谢姐姐这些日子收留。白矾楼已经整修完毕,奴不日就要搬回去了。往后若有空闲,期待与姐姐再会。”

方金芝问:“如何去寻侬?”

李师师笑而不答。潘小园琢磨一阵,明白了。似乎她与画家皇帝相会的地点,就是在那个白矾楼。画家钦定的雅间,就被俗称成了“御座”。而位于小御巷的李师师的家,据说为了私会她方便,皇宫里直接修了条地道,以供画家出入。这点八卦轶事,虽然官府屡禁不止,但老百姓仍是传得津津乐道。

如何能让明教自由出入白矾楼内、李师师的“办公地点”!

看来李师师还没有完全被明教策反。不过话说回来,李师师既然能与皇帝周旋,这等玲珑心窍,又哪是能轻易被“反贼”所影响的?说不定她根本不“知道”方金芝的真实身份。

但马上又想到一件事,脱口问出来:“白矾楼……原是那么容易着火的?”

想起来许久以前,武松也曾提到过,白矾楼失火,烧毁了一部分库房,这才将好酒低价清仓。

可眼下觉出不对劲。既然是画家的相好所在,消防工作怎能如此不走心?烧的偏偏是皇帝最经常光顾的那一隅?

方金芝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口说:“北方干燥……”

李师师瞄了潘小园一眼,柔柔的目光闪过刹那的冷漠。

“这……奴就不知了。”

潘小园点头,识趣地不再问。皇帝逛院狎`妓,免不得招人言语,后宫已经不知酿了多少盆醋。难不成,这是宫斗斗到宫外来了?

“办公室”被烧毁,李师师立刻连家也不敢回,这就远远的搬到了外城,等待这件事解决、冷却。

她那颗聪颖的心里,想必也是一清二楚吧。

但李师师能如何选择,对皇帝闭门不见吗?

她没说一句抱怨的话,盈盈浅笑留给所有人。短短几个眼神的交汇,潘小园对这个女人,已经是心疼、怜惜、加佩服。

燕青更别说,已经不忍心看他那伪装之下的表情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放弃了对她的关注。三个女人兴高采烈的聊天,从家国大计聊到宫闱八卦,燕青突然来一句:“李姑娘,今日食欲不振?”

也亏他细心。再一看,可不是。方金芝是女中豪杰,此时饭已经下了一大碗了,意犹未尽地喝酒。潘小园虽然觉得这些菜甜腻腻的不合口味,毕竟饿了,顾着三五分风度,慢慢扫荡着面前几味合口的菜。

李师师面前,却是几乎动都未动,饭几乎是数着米粒吃的,菜也只是拣了最美味的东坡脯、莼菜羹、梅菜闷肉之类,各自象征性的动了几筷几勺。酒更是一滴没沾,只是在灌茶。

方金芝也终于注意到了,连忙笑道:“想是今日个菜不合侬脾胃。包道长,烦侬再去买些……”

李师师忙道:“且慢,不必了!师师今日已饱了,大伙别拘束。”

方金芝虽然言语温柔,内心却显然在某些方面并不细腻。潘小园可有点理解李师师了。

燕青更是落寞,低声一句:“楚王好细腰,伤的却不仅是细腰之人。”

宋朝富庶,寻常百姓固然有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京城里的小资居民却是三餐无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口腹之欲上标准甚高。至于达官贵人家中的饮食,更是有“只取羊脸”、“只煎雀舌”之类的穷奢极侈。要在如此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保持一颗平常饮食心,不知需要多大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