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宗风尘劳顿,传递了一回口信纸信,酒涌上来,便要睡了。
潘小园回到自己房里,将武松送来的小玩具擦干净了,左看右看,越瞧越喜欢。想象着他小时候的熊样儿,不知是个岳飞那样的威严小将军呢,还是个挥着木刀板砖、到处打架的问题少年。自己觉得多半是后者,被窝里嘻嘻嘻笑出声来。
第二天早早起来,点心铺开了门,见戴宗也起来了。他自觉踅摸坐上“雅座”,也当一回顾客,笑道:“掌柜的,来份早点。”
店里一半人还没上工。燕青是每日必睡够四个时辰的,这会子还在被窝里;院子里只有扈三娘起来练“早课”;“茶汤王”也还没来。潘小园不敢怠慢了梁山兄弟,亲自下厨,给盛了汤水面点,笑盈盈送过去。
戴宗笑着谢一句,笑容还没下去,忽然低声道:“嫂子,等一下。”
潘小园莫名其妙有些脊背发凉。过去是武松一个人的嫂子,让他一叫,跟催命似的;眼下成了山上大部分人的嫂子,人人叫上这么一声,她觉得必须尽快适应这个新情况,不然迟早心脏病复发。
转过身来:“大哥,何事?”
虽然人家敬称一声嫂子,但自己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没有真的亲缘关系,人家是“梁山好汉”,年纪又比自己大。
戴宗指指面前的座位,让她坐下来。不等她多心,直接低声问:“燕青如何?”
潘小园蓦地明白了。昨日人多,不适合单独约谈。
倘若燕青这阵子有什么不忠不轨之心,眼下就是她打小报告的时刻。
戴宗的眼神犀利了些,摆明了不给她时间决定该不该有所保留、保留多少。
她知道自己要是稍有犹豫,那就是引火烧身。
立刻小声开始汇报。先列举了小乙哥一堆优点——如何贴心、如何得力、如何善于和人打交道,给店铺建立了良好的人际关系。
但戴宗显然不关心这些。她只好匆匆掠过这部分,开始揭发燕青的黑历史。
首先是那五百贯的事,“他应该不是有意,但不能让他管钱——任何与钱有关的决定,最好也别让他参加。”
戴宗嗤笑一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还有吗?”
“还有……”潘小园终于有一丝犹豫。只是有一点点直觉,觉得燕青身上另有任务。但是……
戴宗看出她疑虑,不动声色地说:“嫂子莫忧心,兄弟我是和吴军师直接通气的。”
她点点头,笑道:“哪有什么忧心,只是在想有没有记岔了而已。”
趁这一句打岔的工夫,自己寻思一句:吴用是直接调度燕青的吗?
还是决定圆滑为妙,只汇报现象,现象后面的本质,留给那些智囊去推理吧。
“嗯,小乙哥有时候会离开店铺,失踪上一日半日的。但许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哪好意思去问。”
戴宗宽容地一笑,不再追根究底。
“兄弟明白了。今天晚上,等大家都齐了,我还有些事要说。”
潘小园如获大赦,赶紧站起来,跟他道别,“那,你好好吃,有什么不够,就叫我再添来。”
戴宗点点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面,不再跟她说话。
而他垂下的左手袖子里,不经意滑出一道白纸边儿,赶紧收回去。
潘家娘子果然是善良纯真,或者说,心计浅显。不像燕青,昨天刚一见到他,就把早已写就的、密密麻麻的一份“报告”,塞他袖子里了。
*
到了晚间,几位梁山成员再次秘密接头。戴宗脑子里显然有一个“会议提纲”,一件事一件事,不慌不忙的分别说出来。
首先是梁山这几个月的变化和发展,几位驻外的暗桩成员都十分关心。
“好教各位兄弟和嫂子得知。这阵子梁山兴盛壮大,又添了不少好汉,财务上也周转得开。另外……大伙已经正式推举宋江哥哥成为寨主,往后咱们由他约束,共听号令。”
听的几个人精神一凛。
周通低声道:“晁天王的仇报了?”
燕青惊讶:“曾头市彻底剿清了?”
而潘小园全身水深火热的,深深吸口气,悄悄别过脸去,轻声问:“史文恭捉到了?”
戴宗微笑点头,看着燕青道:“攻破曾头市,卢员外立了大功,只是……”
燕青笑道:“只是怎的?”
心里却是一松。若是卢俊义真的拿到了史文恭,成了寨主候选人,而眼下宋江成了寨主,说明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麻烦。戴宗这一句“只是”,倒撇除了他心中最大的一个隐忧。
戴宗接着说:“让史文恭那厮逃了,久久寻获不见。也是最近机缘凑巧,让老乡发现他在某处养伤,咱们派军去捉,他……负隅顽抗了一阵子,自知不是对手,纵马疯逃,最终走投无路,堕崖而死。宋大哥派人去将尸首寻了来——已是摔得血肉模糊——割下脑袋,祭奠了晁天王。”
轻描淡写几句话,给这个平和热闹的孙巧手点心铺,重新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血腥。
燕青肃然道:“也算是他自寻死路,应得的报应。既然没人亲手捉到他,那宋大哥自然便是寨主。戴院长回山之后,烦请替小弟带一声恭贺。”
周通挥拳头:“奶奶的,可惜没能让咱们兄弟亲手砍了他的鸟头!”
戴宗冷笑一声,表示赞同,接着抬眼:“潘娘子?嫂子?”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出神,冷汗湿透。脑海中闪过那个阴暗湿冷的柴房。
突然又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周老先生曾经跟她半开玩笑,让她把史文恭那小子捉来,他有话要问。可惜周老先生不久便撒手人寰;眼下史文恭也终于做鬼,师徒两个于黄泉之下,也许能够沟通一番?
不敢流露出异状,顺着大伙的话说一句:“如此甚好……宋大哥众望所归,应该、理应恭贺。”
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突然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妥,仿佛头发拴住一枚针,在心中若隐若现的刮擦,但绞尽脑汁,想不起来。
燕青看她一眼,忽然笑道:“戴院长,这些打打杀杀的,咱们几个男人私下里说便可,你瞧你吓到嫂子了。”
戴宗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嫂子莫怪。”
潘小园赶紧顺着说:“奴家是胆子小,让几位大哥见笑了。”
这话题便算过去了。戴宗接着说第二件事:“这次兄弟前来,要给各位添个任务。听说江南明教也在东京开始安插眼线,咱们得想办法,和他们联系上。这伙人上次来梁山闹了一通,眼下大约没脸再和我们联络了。但同为江湖豪杰,咱们还是要有容人的气度。”
潘小园忍不住瞟了一眼燕青。又想到,这算是宋江正式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明教包道乙那次来梁山搅浑水,往严格了说,晁天王惨死,也有他百分之一的责任。眼下宋江是摆明了不追究这个责任,寻求重新和明教建立联系。
燕青显然也读懂了这一层意思,得意地朝潘小园回看一眼,笑道:“这个不难,交给我们便是。”
一边说,一边左手张开,悄悄比了个“五”。倒还没忘了他扔出五百贯,就买了个关于明教暗桩的模糊小情报。潘小园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又心疼钱,假装没瞧见他的手势。
戴宗又说:“武松大哥此次回山,还带来了些朝廷上的风向,据说有人主张伐辽打仗……”
潘小园忍不住耳朵竖起来。武松确实按照约定,将密信的事汇报了,不知宋江会如何决定——应该是会和武松统一战线的吧,毕竟,武松都流露出招安的意思了。
只听戴宗平稳叙述:“那么梁山何去何从,战火里能不能保全自己,也还都是未知。宋大哥的意思是……”
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看其他几人的反应。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招安?”
戴宗满意点点头。连不太灵光的周通的能说出这两个字了,说明大伙心里,都多少有这个选项。
“但也有不少兄弟反对,还是愿意逍遥自在,留在江湖。也有人担心,梁山兄弟毕竟地位参差,招安以后,不得重用,也许会被朝廷借刀杀人,算计了去。因此这事山上还没个定论……”
潘小园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自己思忖,当初想到招安的最终目的,是在朝中拥有话语权,否决或暂缓伐辽的行动。而这个“曲线救国”,显然不会被大部分梁山兄弟所理解。再说,为了这个“话语权”,值不值得将全山兄弟前程赌上去,宋江作为山寨之主,应该也在举棋不定。
其实最可行的方法,大约是向所有兄弟摊牌。忧心社稷的,招安打仗救国;胸无大志的,继续回去当农民、渔民、土匪——但梁山的根基就是兄弟一体,都是喝过结义酒的,哪能说散就散?况且,大家既然推举了宋江这个大哥,自然默认服从他的号令,轮不着如此“民主”的决定方式。
戴宗等众人将这个情况消化完毕,才接着说:“但如果咱们能跟明教联合,南北同时举兵,便可以不怕朝廷清剿……”
短短一句话,潘小园心里豁然一亮。在那个平行历史中,宋江和方腊分别被朝廷消灭,也因此牵制了很大一部分宋军精锐兵力,导致伐辽失败。
但倘若这一次,南北联合,实力壮大,让朝廷根本无暇北伐,让辽金两国鹬蚌相争去呢?
是不是也算“曲线救国”了?而且,更符合梁山广大兄弟们“笑傲江湖”的基本诉求?
不仅佩服起宋江的智慧来。当初她怎么没想到这条路?
戴宗见几人都在思考,贴心地等了一阵子,才说:“但这一切,前提是明教愿意和咱们接触合作。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步,还要着落在各位身上。若是明教这条路走不通,那咱们别无他法,也只能招安了。”
几人同时肃立:“明白!”
戴宗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封好的信,封皮上苍劲优美的笔触,写着“梁山宋江敬呈”。
“这封结交信,宋大哥抄了好几份。若有缘见到明教朋友,送上即可。”
*
第二次秘密会议解散。此时点心铺已经打烊,大家各自回去休息,默默咀嚼方才的海量新情报。不出意外,明日还会有第三次开会,决定实施各样具体策略的细节。
戴宗这晚上没在客房里睡,说是要逛逛州桥夜市。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一行一行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代购清单。京城百物荟萃,可不能白瞎了一次出差的机会。
大家会心一笑,放心让他出去逛。以戴宗的轻功造诣,要是他能被官兵捉住,燕青就该直接去开封府投案自首了。
潘小园回到卧房,静静想心事。想了会子武松,想了会子店里的进账,突然,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跑进脑子里,顿时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方才戴宗说,史文恭已经“负隅顽抗”而死。她除了心酸,更是隐隐觉得坏了件大事。
眼下她心绪澄明,立时想到了——既然梁山已经派人将史文恭的尸首寻到,那必定也会发现她赠他的那柄小匕首了!
冷汗直流。镇定,镇定。寻常一柄匕首,大家不一定能认出是她的。再说,既然史文恭“负隅顽抗”,那匕首说不定早就掉在什么地方了呢。既然戴宗这次前来,没有一条铁链把自己栓回去,就说明还没人对自己起这方面的疑心。
但终归是自我安慰。砰砰心跳,肌肤发燥,还是睡不着,披上件衣服,打算去外面吹吹凉风。
夜深人静,贞姐和扈三娘都已经睡熟,院子里唯有不知什么小虫的鸣叫声。
葫芦宅的墙壁曲折崎岖,月光下,暗影摇动。走两步,目光忽然定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
曾经在那个角落里,和武松缠绵不舍;而现在,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角落里轻声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