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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和武松走在阳光底下,跟他商量:“要不要顺路去潘楼街看一眼?不过我俩都是熟面孔,万一撞上仇人,声张起来,怕是不太好收拾。”

说完才想起来,武松已经让燕青打扮成了弃武从文的路人乙,就算是迎头撞上宋江,怕是一眼也认不出来。真正的“熟面孔”也只自己一个。但时过境迁,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想来自己的气质外形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和当初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天差地别了吧。

自己感慨一刻,笑笑,又改口:“要么你去探一探风向,我在旁边等着……”

还是没听到他答话,这才仰头看他,轻声叫道:“二哥?”

武松却是出神了,盯着身边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茫然闪过一个推着太平车儿的小贩,这才看她一眼,轻轻“嗯”一声。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方才,她这么轻易的从风门手里买来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情报,这份急智让他不得不甘拜下风。当然,这得归功于她脑子活络,不介意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换成他自己,遇上这些心思不正、道德不明的人,他看不惯,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是浪费生命。

况且,他如何看不出来,她用来买情报的金子,特意挑了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他自己送给她“托管”的那些“战利品”,都是从大名府里掠来的、形状整齐的金锭;而她在梁山这些日子的积蓄,让她换成的碎金子,都是几两几钱的一小块一小块,因此两个人的财产,虽然混在一起,但外形上十分容易区分——她这么精细敏感的性子,这个举动能是无意?

换成武松自己,这么不分彼此的事儿倒是有可能做出来。但他向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她是妇道人家,又没武功傍身,对身外之物多有看重,也是情理之中。要不然,那天在客店里发现钱丢了,怎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儿,钻钱眼儿里出不来了?

那方才这么一次仗义疏财,什么意思?要是换成个别的梁山兄弟,他原本也不会想太多;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殷切的想要弄清楚。

却又懒得猜心,于是直接没头没尾的问出来:“为什么不拿我的钱去办事?”

潘小园听他冷不丁这么一句,怔了一刻,第一反应却是:“是了,你若不放心让我管着你的钱,还是拿回去的好。”

她知道,自己眼下仍然是“等待发落”的状态。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可不敢忘,生怕让武松觉得自己仗着他喜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因此逮着机会就想表态,告诉他“臣妾很乖”。

丢份吗?丢份。换成过去的自己,非得狠狠嘲笑一番不可。

但又何必自欺欺人。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的想要讨他欢心,人之常情,忍着做什么。

武松却没理解她心里的患得患失,立刻说:“没不放心你。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有点说不上来。报仇这档子事,已经化成了心底一棵坚硬的种子,生根发芽。在他心目中,每一步都是要由他武松亲自完成,才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而现在,一个得力帮手不请自来,把他的报仇计划顺利地向前推进了好几步。该谢谢她吗?

潘小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一点摇摆不定的心思,叹口气,说:“武二哥,你非要跟我泾渭分明,分那么清楚么?你既然肯把你的全部身家交给我管,难道我就不能效仿吗?只要能换你开心,我就算花钱花成穷光蛋,我也乐意——用不着你管。”

最后这句话,概括起来四个字:千金买笑。自从这个成语横空出世,由一个女人说给一个男人听,恐怕是从古到今头一遭。偏偏她说得还一本正经,仿佛这是她应该应分。只有说到句尾的时候,终于觉得是不是有损他尊严的嫌疑,于是故作蛮横地加上一句“用不着你管”,体贴地给这个宣言罩上一个任性的帽子。

武松被这句不伦不类的表白弄得八分窘迫,想回头嘲一句,看她认认真真的神色,又不忍了。他是梁山上一号人物,多少小弟排着队奉承巴结他,说出的话也都一个赛一个的肉麻,他心里早就免疫。可她不一样,就算是在先前的任何逆境里,就算是让现实打击得以泪洗面,也没见她放下底线去向任何人阿谀谄媚,甚至敢不服输的跟人叫板。方才沟渠里那个英姿飒爽、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潘老板”,不就是她本色出演么?

而面对他武松的时候,“潘老板”成了款语温言的小妇人,愿意看他脸色,愿意没羞没臊的跟他表白——不止一次了——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他心里感动,暂时忘了俩人过去吵的那么多架,跟她笑一笑:“那也不行。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是会理财的,否则不出多久,就得天天往那儿跑。”

说着手一指,对面热闹的小巷子里,黄旗子挑出一个“解”字来。“解库”是江北方言,意思就是当铺。

潘小园顺着他的手一瞧,忍不住扑哧一笑,又马上如临大敌,捂住嘴,轻声叫道:“合昌解库!”

就是风门那货郎说的西门庆的地址!

武松眼一霎,随着走近几步,也看清了那解库上的招牌。

跟她对望一眼:“这里不是潘楼街吧?”

路边抓个人一问,人家回:“这儿是马行街,官人没看到街角那牌坊?”

潘小园默然无语。看来西门庆不仅在东京成功开了当铺,而且还开出分号来了!

那“解库”门面很小,往里瞄一眼,只看到两个皂衫角带的伙计,懒洋洋的坐着等生意。没什么异常情况。

倒还不至于上去直接问你家老板是谁。潘小园默默记住这里的地址,向那路人问出了潘楼街的方向,跟武松一头扎过去,“史家瓠羹”和“枣王家磁器”之间,果然看到了另一间大号的“合昌解库”——便是她向风门重金买来的地址。

武松站在茶肆拐角,远远的将那门面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上了复杂的忧虑。

若是个寻常茶铺酒店的老板,大可以按江湖套路来,进去先一通找茬,摔瓶子摔碗,顺带揍几个打杂的,必定会有人屁滚尿流的去报信。再踢翻些名贵的器物,再矜持的老板都得现身了。

但眼下条件不太允许。东京城到处是公人,开封府的歇山顶远远的肉眼可见,转角半里地的破神龛上就贴着他的通缉像,虽然气魄和风姿绘得惨不忍睹,浓眉大眼倒是神`韵十足。恨死那个画像的了。

况且,万一这店已经和西门庆没关系,一通打砸下来,未免不好收场。

他忽然转过头,低声道:“潘老板,借你……”

潘小园也在用心琢磨着对策。不等他说完,便笑嘻嘻从头上拔下根金点翠甲虫钗儿,塞他手里:“送你了。是我下山之后,在镇子上随便买的。不心疼。”

武松深深朝她看一眼,感激地笑一笑。他的笑千金买不来,却能用一次心有灵犀换来。

潘小园在茶肆里要了个座头,点了壶杂珍果香草茶,慢慢喝着,目光随着武松,看他拿着那钗儿,排了会子队,进去和当铺伙计交涉一番,似乎又争辩几句,最后钗儿递过去,让那伙计左看右看,称称重量,最后写了张纸,包了包钱,让他拎出来了。

武松过了街,茶肆里坐下。潘小园问他:“如何?”

他摇摇头:“老板说是姓夏。掌柜的姓刘。”

一边说,一边展开张当票,上面明明白白的签着掌柜的名字。

潘小园一看,乐了:“二哥你有本事,当了五成的原价呢。”

武松笑了,不理她打岔,接着说:“不过听他们口气,这当铺后面也是有金主投资的。但据说只是交接铺面生意的时候露面过一次,此后就没现身过。”

“谁?”

“伙计们都不知道,也没人见过。只知道是个贩药材起家的大户。”

潘小园抬起头。西门庆不就是贩药材起家的大户么!

武松的眼睛格外明亮,端起茶盏,一口喝光,低声说:“先回去吧。”

话里是撤退的意思,但语气已经带上了胜利的凯歌。

潘小园明白他的意思:“慢慢来,不打草惊蛇。等我在东京开出门面来,再找机会跟他们接触。他们是当铺,总要和旁人有钱财上的来往。”

既然是“股东”,那么此店的“店长”定然和他是有些瓜葛的。倘若她此时能凭空变出一车金子,宣布要收购这个当铺,那么幕后的“股东”自然会急急现身;但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武松轻轻摆手,“你不要独自冒险。正月十三日,我去和岳飞接头。见到周老先生之后,须回梁山复命。然后我便向宋大哥请假,再来东京,把这事一了百了。”

潘小园心里卷过一阵鲜花灿烂。他还要再来!

赶紧点头:“到那时,暗桩建起来,我给你安排个安全的落脚去处。”

武松微微一笑,把那当票收起来,长身而起,顺手从刚当得的一把零钱里抓出十几文,撂在桌上,算是茶钱。

潘小园微微笑道:“谢武老板请。”

武松轻轻白她一眼。寒酸到家了,请客用的是当她钗子的钱。

好在话已经说开,钱财上休分你我,他也就心安理得。

*

快步离开,果然没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约定的“久住王员外家”。刚转过街口,过了牌坊底下,远远的就瞧见街上围了一大圈人,喧哗的、比划的、起哄纷争的,好好的一个客店,竟开出勾栏瓦子的风格来了。

潘小园一惊,第一反应是:难道燕青那一队人,暴露身份,被公差发现了不成!

赶紧拽拽武松,赶过去一看,放了些心。围观的群众大多是在窃窃细语,哄哄嚷嚷的叫道:“打得好!”“欺负人还有理了!”“什么花花太岁,早该有人治治!”

往圈子里探头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年轻后生,都穿得花花绿绿,眼下灰头土脸,头上戴的花儿掉在地上,旁边滚落着弹弓、吹筒、粘竿之类。

其中一个穿得最光鲜的,正七手八脚爬起来。只见他一颗大头,一张歪嘴,拍掉脑门上的灰,气急败坏地说:“你敢惹我……惹我们兄弟,知道老子是谁吗?”

话音刚落,哎唷一声,圆滚滚的身子,被一只小皮靴又踢出去两尺。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斥道:“我管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就算是王爷丞相,也是有罪!我今日还偏要管一管!”

话音未落,周围几声轰然叫好,声音挺熟悉,不外乎郓哥、董蜈蚣、周通那几位。贞姐似乎也跟着喊了几嗓子。

潘小园心里一跳,拉着武松,赶紧又挤进去两步。扈三娘扈女侠来到东京第一天,就来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颇有侠义风范。

缩在扈三娘后面的屋檐下的,是个戴檐帽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