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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终于听到不高兴大哥自报家门,耳朵里轰鸣一响,顿时一片气短,不敢言也不敢怒,挣也不敢挣一分。

早察觉到不高兴大哥大有来头,却从来没猜到他居然是这样一号人物。

姓名:石秀;绰号:拼命三郎;爱好: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只是比较美化的说法。江湖上,这项品质通常有另一个名字:多管闲事。

别的事迹她不知道,但石秀管过的最大、也是最投入的一件闲事,便是捉奸。

石秀的结义哥哥杨雄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石秀打抱不平,好心告密,杨雄反倒听信老婆搬弄是非,把他骂了一顿。

若换成寻常旁人,此时大抵有以下几种选择:

第一,这大哥智商偏硬,干脆绝交,眼不见心为净。

第二,大哥都不在乎,自己也装作没这回事,大家各自宽心。

第三,直接捉奸在床,啪啪打脸,让大哥无话可说。

然而石秀不是这三种人。眼看着英雄豪杰的结义哥哥被那婆娘耍得团团转,他不高兴了。

石秀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精心设计了连环套,一步步诱人入彀,干脆利落地杀了四条人命:奸夫、□□、以及两个报讯望风的。最后把变成光棍的大哥杨雄一起拉下水,两人缠缠绵绵携手天涯……哦不,上了梁山。

而好巧不巧的是,死在他哥俩手下的那位美貌“□□”,五百年前跟小园是一家,也姓潘,闺名叫做巧云,死法比原著里的潘金莲还要惨烈。

在石秀眼里,美女,尤其是姓潘的美女,都是现成的祸水,时刻准备着诱惑男人犯错误。多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本可以做出多少丰功伟业,都可惜让女人毁掉了。

他的结义大哥杨雄,做得好好的蓟州公务员,为什么落得一个梁山草寇的结局,还不是因为那潘巧云招蜂引蝶不守妇道!逼得他杀人!

他石秀义气为重,万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位兄弟重蹈杨雄的覆辙。

第一次撞上她,她是让王英纠缠,那张脸放在梁山上,不引人注意都难。石秀何等细心的人,哪能看不到。

但凡女人让男人纠缠,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是她自己也不检点。不过王英这人太过臭名昭著,见到只母猫都恨不得搂在怀里撸撸,因此这女人也保不准无辜。石秀自然要站出来打抱不平,当一回好汉。

给她解了围,那婆娘居然转身就谢他,袅袅婷婷的万福下去,莺声燕语的自报姓氏,明摆着不动声色的勾引人。石秀当即就有点后悔。

第二次无意中看到,和她纠缠的人居然换成了武松,拉胳膊扯袖子,得意忘形的自以为没人瞧见。石秀极其不高兴。虽然直觉上已经做出了判定,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倘若直接粗卤上前管闲事,保不准会伤了兄弟的面子。因此只是哼了一声,以示警告。

这女人果然心里有鬼,不然为什么见到他石秀,脸就立刻白了呢?

而眼下,看到她那张媚惑脸儿一红一白,又变得面如土色,石秀更加坚信,倘若他再不出手,武松武二郎,就要被女人毁了——今日那场断金亭之战,不就是明证么!

他平日和武松交流不多,但也敬他是一条好汉子,知道他平日里自律得几近可怕。而今天,头一次,喝酒误事,果然是被女人害的。前一夜,不知被她诱惑得怎样放浪形骸、仪态尽失呢。

这些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闪了一闪,牙根就发痒。手指狠狠一捏那光洁圆润的下巴,嫌弃地一把甩开。

潘小园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冰凉。不高兴的石秀面色阴了又沉,一双眼睛里闪出刀锋样的毒光,半是鄙夷唾弃,半是厌恶至极。

杀气。此前她曾短暂在武松身上感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杀气。

她果断后退两步,颤声叫道:“肘子肥肠!”

梁山上军令严明,以石秀的精细谨慎,不至于让她在山上出血,但也不能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揍性。

理论上,小弟们倒是有义务护主。换了任何一个别的阿猫阿狗,胆敢对自家老大如此无礼,早就骂骂咧咧的上拳头了。就算自家大姐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以前跟的孙二娘也是半斤八两,大写的女流氓,撩起汉来毫不含糊,又有谁管过闲事?

但石秀的气场和块头摆在那里,再一自报家门,肘子肥肠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两只蝼蚁,哪敢再强势半分?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气节,直接对石秀一揖到地。

一个低声下气:“石大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您的道儿,还请万万恕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屁股都撅那么高了,石秀若是一巴掌扇过去,就等于自降身份。

一个低眉顺眼:“大哥明鉴,俺家大姐可能看着面生,其实刚上山没多久,是武松武大哥的……”

——搬出她和武松的亲眷关系,或许能让不高兴的石秀投鼠忌器?

可他还没说出“长嫂”两个字,潘小园出手如电,狠狠掐了一下他肩膀,把那两个字掐了回去。肥肠哎唷一声。

当年被杀的那位潘巧云,算起来也是石秀的嫂子!这蠢货,要是现在再说出嫂子两个字,在审判长石秀眼里,自己就是勾引小叔子,坐实了放荡乱`伦,基本上就是个死刑立即执行。

撒个谎呢?

——“石大哥明鉴,奴家是武二郎的……嗯,未过门的妻子,张青和孙二娘夫妇保的媒,刚刚定下来……”

潘小园心思转得飞快。也不行。自己在断金亭和蒋敬那一战,底下看客不知道传了多少八卦,石秀又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倘若他发觉自己在忽悠他……潘巧云在向她招手。

况且,石秀显然也不太关心她和武松到底什么关系,名正不正、言顺不顺。他只是恨极了红颜祸水。就算她跟武松是三十年老夫老妻,他石秀一样不介意替兄弟清理门户。

拼命三郎石秀平生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介意得罪人。偌大的梁山上,本事比他强的不少,能让他真正忌惮的,能有几个?

要是鲁和尚在就好了,他绝不会坐视老幼妇孺被人欺负;可惜大师住地离此地三里远,眼下更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要是……

路边稀稀拉拉的倒是有几个好汉经过。不远处树底下一个头簪翠花的帅大叔,潘小园倒是见过,似乎是跟石秀关系亲近的,眼下她确定这人便是石秀的大哥杨雄。他怎么会管,朝这边看一眼,唇边淡淡的似有冷笑,似乎巴不得再对姓潘的再开一次杀戒呢。

左边一瞧,王矮虎从岔道走过来,倒是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看看石秀,看看潘小园,都是得罪不起的,全身一哆嗦,立刻掉头往回走了。

石秀皱眉。他一双黑眉本来浓得几乎连在一起,这会子眉心拧成一个阴森森的疙瘩。

潘小园浑身发毛,还得强迫自己飞速思考,随手拉过肘子,悄悄话几乎不受控制的说出来:“去找……”

声音虽小,石秀却也猜了个七八分。寒着脸,牙关里吐出一句嘲讽:“找了正好!”

找武松么?正好当着他面把妇人羞辱一番,给他好好上一次课,告诉他怎么样才算好汉!

潘小园势单力孤,免不得低声下气,顺着他的语气,说:“奴家怎敢勾引武二哥,实在是昨日因缘凑巧……”

从她如何得的两坛子好酒说起,琐碎细节一样样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心思编假话。说一句,偷眼看看石秀的表情。

石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的性子里颇有偏执的一面。当年捉奸潘巧云,就是事无巨细,一切证据拿到手,再逼着她将奸`情的来龙去脉描述个详细,再行动手杀人,方才算是功德圆满。眼下他又到了揭发另一桩“奸`情”的边缘,那张不高兴的脸上,难得出现些兴奋的神情。

潘小园慢吞吞的,刚说到鲁大师来蹭酒,就听到远处有人朗声朝自己这边打招呼:“潘小娘子找我什么事?……咦?”声音突然有些奇怪,“石秀兄弟,你如何也在这里?”

潘小园一惊一喜,心里狂跳,赶紧跟晁盖万福打了招呼。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谢天谢地老大哥今日不忙。

她才不会傻到把武松叫来给自己撑腰。倒是能给自己开脱,说武松的醉酒完全是他自己作的,奴家只不过当了回道具,不信,石大哥去问他!

要是真这么问了,武松断然不会撒谎冤枉人。石秀也不会不相信他。

可这样一来,武松那点处心积虑的小心思,少不得尽人皆知。更别提,两个都是火爆脾气,几乎一定会起大冲突。还让武松以后还怎么在梁山混?

连带着自己也得赶紧收拾包袱下山。在没找到更好的栖身之地之前,潘小园不打算替他越俎代庖的做这个决定。

石秀看到晁盖,面色一霎,慢慢转身,几乎是有些不自在的调子,拱手道:“晁盖哥哥。”

全梁山的人都知道,当初石秀、杨雄、时迁三人投奔梁山,因为时迁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让晁盖觉得三个都不是好人,当即下令“斩讫报来”,还是宋江给劝住的,这才容纳了三人在梁山入伙。

晁盖心胸宽广,后来喝了几次酒,便和石秀等人再无芥蒂,当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但石秀极是记仇,和晁盖一直不亲。此时见老大哥突然到来,更是惊疑不已,看看潘小园,显然是不太高兴。

潘小园赶紧开口:“奴家不晓事,方才猛然心血来潮,想起个因头儿,便派人去请大哥商议;可随即想到大哥日理万机,哪是能够随意叨扰的!后悔是后悔,就怪奴家手底下小弟跑太快,也叫不回,还望大哥万万恕罪!”

晁盖哪跟她这个小辈计较,笑道:“无妨,你说。”

石秀在旁边想说什么,但终究不太敢打断晁盖的话,只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看着。狐狸精难道勾引到寨主身上了?

潘小园赶紧说:“是这样的,方才奴家偶然遇见石秀大哥,突然想起来,以后若是再遇见祝家庄这种跟咱们作对的庄户城寨,是不是可以不必用兵,而是用经济手段把他们打垮……”

其实是个很不成熟的点子,在她的备忘录里属于排在很后面的。眼下要编出个召唤晁盖的因头,也只好临时拿出来充门面。至于为什么是“见到石秀才想起来”,谁会去追究,就当是那不高兴的脸给了她灵感呗。

晁盖一听,异想天开,果然十分感兴趣,说道:“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吴学究最喜欢念叨这句话,你一小姑娘,难道也有什么心得?”

潘小园忽略他这句略显直男癌的质疑,乖巧一笑,临场发挥,开始yy。她了解老大哥的性格。晁盖喜欢畅想水泊梁山的前景,如何势大力雄,如何兵强马壮,如何好汉成群。当然他也是实干派的,畅想归畅想,过后还是会脚踏实地的朝他梦中的那个梁山去努力。

没说几句,晁盖就被她逗笑了:“这也行?”

……

又聊了一阵,晁盖才终于发现身边有人不高兴。老大哥万分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说:“石秀兄弟,我跟小娘子聊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有事再叫我。”

石秀:“……嗯。”

“嗯”得极轻,听起来有点像“哼”。回头,在晁盖的目光死角里,眼神甩下一个恶狠狠的威胁:“下次休再撞到我手里!”

*

潘小园恭恭敬敬送走了晁盖。腿上一软,差点坐地上。肘子肥肠连忙一左一右的给她扶稳了。

正当时,忽然余光瞥见,远处大道上垂头丧气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后面跟着俩小弟,正是武松。看样子,他终于被宋江训完了,正往回走呢。

肘子肥肠眼睛双双一亮。自家大姐今日让人如此羞辱,当小弟的怕是也得有十天半月抬不起头。远远的看到武松走过来,犹如见到救星,也不管潘小园态度,不约而同地泪眼婆娑,叫道:“大哥!”

武松马上也瞧见路边的姐儿仨,眼睛微微一亮。本来垂头丧气的,如今也稍微挺了挺胸。但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马上又收回去了,眉梢的线条罕见的流畅,有些往下撇,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意思。

有些人喝酒,喝到醉生梦死如痴如狂,醒来后一概不记得。譬如鲁智深喝醉了喜欢找人打架,吴用喝醉了喜欢到处涂鸦诗词,而杨志喝醉了,有一次竟指着晁盖破口大骂。这些人醒来之后,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向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而武松没有这份天赋异禀。昨晚是他自己有意放纵,不管把自己灌得有多酩酊,现在回想起来,一幕幕的,都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戏。

再加上今日早间的一场打,方才被宋江的那一通训,他武松任性不羁那么多年,眼下也算是体会到了“没脸见人”是个什么滋味。虽说是意料之内,但说不好听了,纯粹自作自受。

于是也不敢太明显的往潘小园那儿凑,朝她远远点点头,先用目光指指,问一句,方才怎么了,怎么和晁大哥和石秀在一块儿?

这边肘子肥肠互相一看,心意相通,拔腿就去邀武松。可算是有人来给自家娘子主持公道了!

马上听到身后喝止:“都别去。”

不高兴大哥的那几句威胁还在耳边恶狠狠地响着,谁知道他走没走远。好女不吃眼前亏,现在向武松哭诉有什么用,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他带在身边当保镖。

眼下石秀已经暂时稳住了,梁山上没几个人能让他投鼠忌器,晁盖算一个。

潘小园心思转了一回,还是咬着嘴唇,远远跟武松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脚下一拐,从岔路上溜之大吉了。

肘子肥肠连忙跟上。这才听到她的训导指示:“以后那位石大哥别惹,见了绕道走。有空时,向其他兄弟打听打听他的前科。嘴巴严点,别让他再抓到什么把柄。”

那边武松看她如此干净利落地躲着走了,心里也有点懵。本来没脸见人的是他,这时候只要她稍微给个脸,譬如朝他招下手,他说不定就走出阴影,继续他任性不羁的生活。

可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为上,昨晚有多娇憨热情,今天就有多冷漠无情,简直是放下酒杯就变脸。有点搞不懂她的心思。难不成她也跟鲁智深一样,属于酒后健忘症?

武松于是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宿舍。一开门就见到桌子上放的红漆木小食盒。打开来,一股子甜香。

一问小弟,说是潘家姐姐早就送来的。说是怕他昨天喝太多,伤身体,眼下亡羊补牢,让他吃点解酒的。

武松将身上腰刀往墙角一扔,哼了一声。看来她也没健忘彻底。

口中还不服气,自言自语地道:“当我是大宅门里的老太爷呢,我要补什么补!过去把酒当水喝,也没见喝出毛病来!”

招手唤小弟:“再给我打瓶酒来,渴了。”

外面的小弟却点头哈腰的直抱歉:“大哥你忘了,宋头领刚禁了你一个月的酒。眼下是第一天。再熬二十九天,小弟给你打酒去。现在可不敢,让别的大哥们知晓了,小弟可担待不起!”

武松仰天长叹,只好将食盒里的绿豆汤一饮而尽,甜甜的加了蜜,倒不难喝。

然后倒在床铺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的出神。

身上挨了扈三娘几拳几脚,还真有点隐隐作痛。回想起那姑娘全程惊喜的眼神,如同大半夜在地上捡到钱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次他任性妄为,全凭本心。费力不讨好,姓潘的居然不领他这个情,方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一碗糖水,就觉得能弥补他身心的伤痛了?

姓扈的自然也不领情,还以为撞了大运,摊上个华而不实、徒有虚名的江湖骗子。

就当自己是鲁智深附体,牺牲自我,讨好一回姑娘们吧。

但真要将扈三娘的就此放下山去,对梁山而言,是福是祸,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