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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不情之请”,武松说起来却是一气呵成:“你虽算不上我大哥遗孀,但现如今我们初来乍到,为了行走方便,最好还是……注意点称呼。”

潘小园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五味杂陈,混合着些敢怒不敢言的窝囊,问:“为什么?”

武松垂眼看地,语调竟是无比的坦然,一点也没像方才那般拖泥带水:“大伙都知道你是我嫂嫂,哥哥既殁,需要赡养,这才是孝悌的勾当——这事孙二娘她们早就知道,也瞒不住。你不用服素,但至少做做样子,也免得闲话。”

梁山容不得吃闲饭的人。她“潘金莲”非盗非匪,要想在此立足,至少得跟武松沾点亲,带点故。这道理那么简单,如果让潘小园自己细想,过不得多久,说不定也会从善如流地拾起嫂嫂的身份。但如今呢,武松自作主张给她做了这决定,她倒是一百个不服气,立刻就窝火了:“好啊,你仗着丢了我的休书,就可以随意摆布我了!”

“武二没这个意思。”

“那你倒是把酒店还我啊!”

“等你有了孙二娘的本事,我赔你两个。”这次倒是加码了,想来武松提这要求的时候也并非心安理得,他顿了顿,又说:“总之,旁人问起的时候,别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潘小园觉得以他的精细缜密,应该不至于说没用的废话。但猛然被他这么一句突然袭击,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他的意思。

两人刚刚开始有面面相觑的势头,那边杀人的法场已经散了。地面给清理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乡亲们感叹着各回各家,梁山人众也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开拔。

武松作为宋江钦定的铁杆兄弟,从第一天起就被人变着花样的结交奉承。他倒是宠辱不惊,收获了一堆点头之交。如今大伙见他在人群之外,立得突兀,纷纷上去打招呼。其中一个的娃娃脸帅哥还跟他问好呢:“武二哥,这便是你带来的那个小妹子了?怎的不见出来走动,回头安顿下来,也好和我妹子做个伴。”

此人细腰宽膀,齿白唇红,眉飞入鬓,在一干糙汉中极为显眼。武松朝他笑笑,拱手见礼,不慌不忙地纠正:“不是我妹子,是武松嫡亲的嫂子,如今……”

潘小园强忍着体内的洪荒之力。要不是看在娃娃脸帅哥的颜值上,简直要忍不住打人了。

对方恍然大悟,朝潘小园一拱手,笑道:“那么花荣也得叫声嫂子了,失敬!”

潘小园:“花……花荣?”

小李广,天英星,清风寨里那个神箭手?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见礼,只见花荣脸色一变,目光聚焦在她身后,抄起手边什么东西,一挺一掷。呼的一声短促尖啸,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尖叫还没出来,胳膊一紧,一个踉跄,已经让武松不假思索的拎到他身后。

半晌,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听到武松略有些不满地道:“兄弟怎的见面就吓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脸色一定白成鬼了,心里砰砰跳,喘匀了气儿,探头往外看,花荣的脸色居然比自己的还白,简直是面如傅粉,双眼直直的睁着,撑出两条完美的双眼皮,冷汗顺着那好看的下颌轮廓慢慢滴下来。

武松还牢牢拽着她胳膊。她赶紧把他的手撸下来,看看周围,然后大着胆子走两步,终于发现了罪魁祸首。自己方才身后的树干上,赫然停着只手指头肚儿大的灰蜘蛛,吐着一半的丝,被一根细树枝钉死在原处,还在微微颤。

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危险的东西。花荣脸色苍白,还不忘潇洒一揖,连声道歉:“小弟从小见不得活蜘蛛,那个……一旦见到……就……对不住,抱歉,惊吓嫂子了……”

眼看见潘小园把那死蜘蛛拔下来了,随手地往地上一丢,离花荣的距离又近了一尺。花荣强作镇定,又向后退了一步。

武松怔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花荣兄弟,原来你的箭法准头是这么练出来的!你上阵时,是把敌人都当蜘蛛么?”

花荣依旧很有气质地微笑,坦承道:“二十年寒暑功夫,比不得武二哥娘胎里带来的胆识气力。”说话间手指头微动,又淡定消灭了脚底下一只小绿蛛,左右看看,见周围再没有活蜘蛛了,这才回复了正常的脸色,嘴角上挑,朝武松和潘小园温文尔雅地各一拱手:“小弟失陪。”

潘小园等他走远了,才敢扑哧一声,跟武松交换了一个看戏的眼神。

武松轻轻笑道:“无怪我练不成暗器箭法,原来是没个让我怕得要命的东西。”自己笑了一阵,也跟潘小园一拱手,“武二告辞。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而潘小园这次没抗议。方才花荣那一声毕恭毕敬的“嫂子”,让她多少品出点味儿。

*

武松回到自己下处。拨给他的小弟殷勤上前迎接:“武都头,又一封拜帖,你看看?”

说着递过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武松都不用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吩咐:“给我扔枕头底下。”

本以为加入了梁山,有了个安稳的大后方,那些糟心事就能少些。没想到他似乎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还必须得姿态优美地往里跳了。

他做好了给宋江辛苦卖命的准备,做好了拳头不硬被人整治的准备,做好了遇到话不投机的极品的准备,却唯独大大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梁山上有多缺女人。

“清河武松带了个年轻貌美小娘子家眷,并非是浑家,大约是妹妹”这个消息,几乎是和“清河武松加盟梁山”同时同速传开的。犹如石子儿入水,满池涟漪。

兄弟老婆不能碰,但兄弟妹子不妨肖想一下。大哥和大舅哥不也就差一个字吗!

于是几天之内,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单身好汉传来拜帖无数,转弯抹角的、直载了当的、旁敲侧击的、威逼利诱的,浓缩起来都是相同的四个字:可引见否?!

比如眼下这一张,署名是原清风山二寨主矮脚虎王英。武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论是自己还是嫂嫂都从没跟这人打过照面。但眼下人家也写了封热烈的求联姻书,为表诚意,还没让人代笔捉刀。短短几句话,七八个错别字,笔划难看得像狗爬,最后还洇着两三个墨点子。

武松嫌弃地捏着没有墨点子的地方,刚要找个地方扔了,旁边小弟赶紧提醒,说这位王英眼下也是梁山一员,看在义气的份上,给人家回一个?

武松十分恃才傲物地答:“不了,不差他这一份义气。”

说毕将纸揉成一团,抄起来就想往灶里扔。随即猛然想起来,那位前嫂嫂为了一句“嫁人由身”,跟他翻了不止一次脸,那休书又让他给弄丢了,他这边稍微理亏的情况下,是不是得尊重一下她的意愿,让她自己选选,万一有个对上眼的呢?

这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他又不是去梁山当媒婆的!操这份心!

手一扬,王矮虎的情书就进了灶,欢快地烧起来。他再掏出枕头下面的一叠纸,还要再扔,忽然心起一念,收了手,唤来小弟,吩咐将这些帖子转交给孙二娘的那个义妹,叫什么孙雪娥的。

等那小弟去了,又唤来另一个,问:“早些时候宋大哥派人来传话,让我晚间去一趟?”

小弟躬身笑答:“都头倒记得清楚,宋大哥今天换了营帐,小的这就给你引路。”

武松换了身衣裳,跟着那小弟出了帐,弯弯绕绕行了片刻,天便黑了。到了帐子,掀帘进去,那小弟便告退。

帐子里几碗灯,一张小桌,几个杌子,几柄弓刀,此外只有宋江和花荣两个人。宋江神情悒悒不乐,黑黝黝侧脸上,两行“金印”依稀可见。

花荣显然已经从方才的蜘蛛危机中缓过来,见了武松,娃娃脸现出一个春风般笑容:“武二哥。”

武松见了宋江要拜,让宋江制止了:“都是自家兄弟,繁文缛节便省了罢。”眼下帐内只有知根知底的另外两个人,他便也不演了,直接开门见山,“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之事,只能和心腹兄弟说知——武贤弟,此次将你请来梁山,一半也是为了此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武松微微吃惊。他知道花荣和宋江已有近十年交情,为了这位大哥抛官弃爵,将门虎子直接变成黑道盲流,可谓是生死之交。自己呢,不过是一年前和他相处了十几日,也被他认为是心腹?

而宋江通常的那些谋士小弟,什么吴用、李逵,竟然不在“心腹”之列!

他不动声色,躬身一揖:“哥哥请讲。”

而花荣虽然早到,显然也还没有听过这番开场白,当即目瞪口呆,溢于言表:“哥哥但有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宋江长久不语,只是深深叹气。半晌,才朝帐子门口微微使了个眼色。

武松机警,立刻道:“外面没人。”

宋江这才叹口气,说:“愚兄来到梁山不久,蒙晁盖哥哥和众位兄弟厚爱,虽然未见尺寸之功,却是一心为公,从没有过丝毫恶念。可如今……梁山上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做一次动员讲话。只有最后半句,语调里藏不住的阴沉。

花荣大惊:“有人要害哥哥?”

武松问:“哥哥从何得知?”

宋江慢慢踱到帐子一角,捡个杌子坐了,低声道:“兄弟听说过江州之事吧?”

武松点点头。梁山众好汉也喜欢八卦,尤其是喝酒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革命家史,简直是拉近兄弟情感的最佳方式。而江州劫法场则是几乎半数人都参与过的光辉事迹。若是有人把梁山的所有故事写成一个个话本子,那江州这一本,一定是稳稳居于销量前三的。

那时候宋江获罪刺配江州,一日酒后发疯,在浔阳楼白壁黑字的题了反诗,以致被下进死牢,不日处斩。消息传到梁山,晁盖在感叹宋江作死之余,连忙组织众人商议救人之策。

草头军师吴用当即献策,请专业人士伪造蔡京蔡太师的书信,吩咐将反贼宋江押送东京,再派无间道戴宗送到江州。这样一来,一可以争取时间,二是将宋江弄出江州,梁山众人便可以在路上劫人。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可是假信刚刚送出去,吴用却一拍大腿,说坏了,那封信里有个太明显不过的漏洞,一眼就能让人识破,宋江休矣!

戴宗轻功当世第一,眼下谁也没法把他追回来。于是紧急启用第二套方案。数十梁山好汉披挂下山,展开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营救。等赶到江州,恰好撞见宋江被押送法场,罪名是题写反诗,加上和梁山泊互通声气捏造假信。昔日那个叱咤山东河北的黑道老大,如今垂头丧气的昏迷着,听天由命。这次可不是面对燕顺时的扮猪吃老虎,而是真正的绝望无助。

还好晁盖众人够给力,再加上宋江在江州新收伏的小弟们神助攻,这次什么黑道白道规矩都不顾了,杀伤官兵百姓无数,江州血流成河,终于把宋江从刀口下救了出来。宋江栽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跟头,从此和白道绝缘,只能死心塌地加入梁山。

而梁山好汉们也以救过宋江为荣。每次聚义喝大了酒,这件事都会拿出来吹吹。

这个说:“宋大哥是我背起来的!”

那个说:“他身上的绳子是我砍断的!”

另一个说:“我那天宰了十七个官兵!”

还有的实在没什么可吹嘘的,只好小声说:“宋大哥当时都吓尿了,还是我给找的换洗衣裤……”

这些话,宋江都笑容可掬地听着,每个人都衷心感谢一番,敬一碗酒,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当时花荣也参与了营救,一提到这事,自然是两眼放光,陷入了热血沸腾的回忆里。而武松作为听众,经宋江一提点,立刻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哥哥是说,第一次那封漏洞百出的假信,是……是被有意放下山的。”

宋江点点头。假信是吴用的主意。漏洞也是吴用发现的。方案二也是吴用制定的——摸不透这人的意图,无怪他今天没有把吴用请到帐子里来。

花荣道:“百密一疏,或许军师头一次确实没有发现那漏洞呢?”

宋江摇头:“我从不敢轻易疑人,吴学究的人品,我便如相信两位贤弟一般相信他。但是今日这件事,若说是巧合,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着两人来到帐中央方桌旁。桌上一个小铁盒子,封着口。

“今日,在我惯常的床帐里,发现了这个。”

宋江说毕,将铁盒一掀一倾,一只鸡蛋大的半死不活黑毛白纹毒蜘蛛应声滚了出来。

花荣一言不发,双眼一翻,直接晕在武松肩膀上。

宋江用帕子包手,拈起蜘蛛腿,放回盒子里,扣好盖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花荣。

“十年了,他这毛病怎的还没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