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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方才被潘小园上下其手的那位圆脸少妇便是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姓吴名月娘,乃是本县左卫吴千户之女,说话温和柔顺,一副笑脸从头摆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娇儿,鹅蛋脸,五官标致,眼角含媚,身材却丰腴得让杨贵妃自惭形秽,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费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动,身子底下那圆凳就不堪重负的哀号。其余的,负责介绍的丫头没说,但潘小园心里清楚,这位胖妞从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让西门庆不知怎的收了来,彰显他的独特口味。

第三位穿绿的高挑美人,便是方才让潘小园看脸红了的那个,名叫孟玉楼,原是个有钱的寡妇。潘小园读金`瓶梅的时候一直把她脑补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见了真人,却是堪称尤物,萝莉颜御姐身,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两颊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态腼腼腆腆的,几乎从来不说话。

四娘子孙雪娥年纪最轻,身材矮小,气场上更是毫无存在感,坐在孟玉楼身边简直像个仆妇。事实上她就是陪嫁丫头出身,唯一的长处是厨艺高超。她跟潘小园互相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银丝卷儿里,若再减上五厘的碱面,似乎可以嚼得更细腻些。”

这话没法接。潘小园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打着哈哈过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夸她的东西好吃,孙大厨却上来就指点江山,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见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锦帐边缘的五娘子,则让潘小园整个人惊艳了一下子——瓜子脸,细弯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却又不显冷清: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相貌倒不是最出众,但那副慵懒风流的身段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跟西门庆家不太搭调的贵气。

心知这便是后来给西门庆生下儿子的李瓶儿了。原来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遇事逃了出来,辗转嫁给西门庆,带来了笔极丰厚的嫁妆。梁中书每年运送生辰纲的细节,多半是她跟西门庆说的。

李瓶儿极会做人,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连同潘小园都捧了个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伙儿也是熟人了,不敢动问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了,不过还是觉得“金莲”这个名字,自己占着有些惶恐,就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奴排行老六,几位叫我六姐儿就成。”

话一出口,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吴月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挑。孙雪娥扑哧笑了出来。

眼下芙蓉亭里花团锦簇五姐妹,她上来就自称老六,真的不是想来插一脚的?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各路亲朋,譬如吴月娘的嫂子、李娇儿的侄女,还有些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婶,远远近近坐了好几桌子,潘小园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潘小园惭愧不已,得出结论:跟古人比饕餮,自己还嫩,这次只是胜在创意。

况且这只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边有一桌子,大约是食素的信女,供应的便是素蒸鸭、假煎肉、芝麻灌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馔。脖子伸太长毕竟不太美观,潘小园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

旁边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显得太馋。端着架子吃两口,吴月娘却看着她发话了:“唉,只可惜这阳谷县里,批量做素点心的却不多,每次开素斋桌子,都只能自家胡乱造些米饭啊汤饼的,怪委屈人家罗汉的。六娘子,你是做这个出身,倒是给奴家解个惑,这素点心到底怎么难做了?”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自己向西门庆讹来的三十贯生意单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李瓶儿笑着补充道:“大姐姐是极虔诚的善信,逢七吃斋,月月供佛,平日尽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过节,还去供养报恩寺的师父们呢。”

李瓶儿开个头,余下的几个人少不得奉承吴月娘两句,这个说她宅心仁善,那个说她日日为家主祈福,神明感动,大约马上就能给老爷怀上个小子。最后孙雪娥词穷了,想了想,由衷地赞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这点。我是个顿顿要有肉的,少一顿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觉得这人吧,还是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轮到她吃斋,我在旁边偷偷吃肉,都挺后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这话没法接。吴月娘脸有点黑。每次吃斋念佛的时候,邻院屋子里时隐时现的传来炖肉香气也就罢了,她还说出来!

潘小园只好打圆场,干笑两声,问:“所以大娘子是准备什么时候供斋?新年还是上元?”

吴月娘微微惊诧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惯生意的,这么敏锐的嗅觉!

点点头,答道:“上元。”

潘小园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点心太单调,想出些花样儿?”

吴月娘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银丝卷儿,“便似这种就好,又精致又好看,还是个层层叠叠的莲花样儿,供了上去,佛祖也会欢喜我们心诚吧?”

孙雪娥附和道:“就是!别人家都只供炊饼米饭,咱们就得供得比他们好!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没人理她。潘小园尴尬笑了笑,有冲动拿花卷堵上她的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说出来?

心里打了打算盘,吴月娘所说的素点心难求,应该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素油压榨方法局限,性状和猪油相差太多,一个是澄清液体,一个是块状固体,倘若只是热油炒菜,固然没什么区别,然而若是制作发酵面食,原料配比、发酵时间、揉压技法都要有所改变,因此技术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国人的智慧,不至于连这个专业难题都攻不破。

她尽量用普通的语句解释经济学原理:“做素点心需要额外的技艺,素油又贵,因此成本比寻常点心高些。而制点心所用的原料,还都是贱价的面粉米粉,因此价格抬不上去。利润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阳谷县这种小地方,专门的素点心作坊恐怕养不活自己。谁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呢?”

吴月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没懂。孟玉楼倒是微微点头。只有孙雪娥在那里发表独特的高见:“才不是呢!素肉素菜里面掺猪油,一般人吃不出来,容易造假。素点心味儿淡,稍微掺点猪油,滋味就不一样;让大和尚吃出来,恼了,真个大罗汉棒抽你!”

最后一句的比喻太过清奇,大家同时怔了一刻,随后不知谁想歪了,带头扑哧一声。几桌子女人瞬间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孙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给自己润嗓子。

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