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穿着件单衣倚着栏杆坐在悬廊上,眺望着脚下灯火幽幽的咸阳城,这地繁华归繁华,他却总是有一种废池乔木的难言感觉。东边的战火快烧到这儿了。
“在想什么?”胡亥伸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在他身边坐下。
“还有事儿没做完。”想起张良的那封信,余子式的眼中沉了下。
“朝堂的事?”
余子式回头看向胡亥,轻轻摸了下他的脸,低声道:“我随口一提,仔细想想倒是没有什么事了。说来倒是你,现在心里舒服多了?”多日不见,胡亥在床上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余子式几乎都觉得胡亥是在拿他发泄。后来想了想,相比较于胡亥在武校场跟曹无臣那宵小混成一个杀人取乐的变态,这发泄方式还算正常,他觉得自己能配合就最好配合一点,胡亥也不至于真的在床上玩死他。
胡亥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揽着余子式的肩轻笑了下,“你声音哑了。”
“什么?”余子式伸手捏了下喉咙,“有吗?”仔细一听还真有些哑,他下意识清了下嗓子。
“嗯。”胡亥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拢在余子式身上,从背后拥着他入怀,“你瘦了很多。”
“是吗?”
“嗯,抱起来轻了些。”胡亥伸手拂了下余子式额前的碎发,指尖顺着他的长发往下梳,“头发也长了,长了两寸,上回才不过到这儿。”他手指轻轻在余子式腰上划了一道,眼神很温柔。
余子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被胡亥揽在怀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半天过后,余子式几乎是状似无意地低声道了句:“有时候也是真想不通。”光看胡亥待人接物的行事作风,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痴情的人,至于余子式自己,大半辈子都过得冷静无比的人,他则更是和痴情二字沾不上边了。
余子式忽然回头看了眼胡亥,“胡亥,你到底看上我什么?”
“方才你撑不住哑着声音低声求我的时候,我真是想见一见你在我身下哭起来的样子,这么些年,无论出什么事你都揣着同一副镇定,谁也不信谁也不依附,哪怕走绝路都带着股不回头的傲,那样子放在哪儿都潇洒好看。”胡亥抱着余子式说着话,眼中一点点深起来,“而我偏偏不怎么喜欢,我当时就想你哭起来会是副什么样子,而后帐中榻上你折着腿紧紧缠着我,哭到声音都哑了,那样子果真是动人至极。”
余子式听完了大秦皇帝陛下相当露骨的一番话,顿觉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灰飞烟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床上还有什么喜欢的?”
“你压着哭腔的喘息声最好听不过。手腕上绑着朱红大秦官绶,想开口求我却难堪地开不了口的样子,还有哭累了里抱着我睡过去的样子。”胡亥说到最后低头极轻地笑了下,“还听吗?”
“不,够了。”余子式出去后第一件事绝对是把曹无臣给活埋了。
胡亥听出余子式话里的咬牙切齿,揉了下余子式的头发,“先生,我真的挺喜欢你,真的。”
余子式这一次顿了很久,而后轻声道了一句,“嗯,我知道。”
胡亥想,余子式到底知不知道其实不重要,毕竟他的所感所受余子式永远也真正无法体会,他也不愿余子式体会,这些感受自己尝过一遍其实也就够了。他对余子式无奈归无奈,真动点什么他的确是舍不得。
胡亥安静地抱着余子式坐在廊下倚着阑干看了会儿咸阳夜景,余子式大抵是真闹腾地累了,困乏涌上心头,竟是真的靠在胡亥怀里渐渐睡了过去。胡亥轻轻抚着他的脸,良久抱着他起身往殿中走。
就在他将人放在榻上的那一瞬间,原本该沉沉睡着的余子式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胡亥抬头看去,余子式睡意惺忪地望着他,一双眼蒙着泱泱的水气。那一眼看得胡亥心中就这么一颤,他翻身上床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抬手摸了下余子式的脸,“睡吧。”
“项籍与刘季那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啊?”余子式明显是困了,却仍是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不处理,这不是你我能管的。”胡亥淡淡说了一句,眼见着余子式还想说话,他低声打断了他的话,“行了,睡吧。”
余子式安静了很久,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话,“什么都不做,他们这一路上怕是会死许多人。”
“他们是打天下,不是进京朝贺。”
胡亥这一句话声音有些冷,余子式几乎没怎么听过胡亥用这种淡漠冰冷语气和他说话,当下微微一怔。
胡亥望着他这副呆怔样子,忽然勾了下唇角,低下头轻轻亲了下怀中的人,“睡吧。”
所有霸业功勋都是从尸首血泊中发出第一道声音。披荆斩棘,而后这群人的声音才能真正响彻九天。一寸山河一寸血,这条路从来都没有捷径。
余子式没再说话,于胡亥而言,这些事儿的确是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即便是历史上,胡亥也是到此为止了。然而于余子式而言,这些事远远没完。
……
胡亥见曹无臣的时候,曹无臣的脸色有些沉,仔细看竟是有些犹豫不决。胡亥鲜少在曹无臣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想起他让曹无臣去查的事,心中一下子有了底,眼中也难免冷了下来。
曹无臣呈上了两封截下的书信,一封寄往长公主府,一封寄往东边战场叛军军营,那是胡亥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大秦丞相赵高的字迹。胡亥随手挑了一封,拆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看完后拿起神色淡漠地拆了第二封,这一封他不知怎么的就看了很久,终于,他问了句曹无臣,“你拆开看过了?”
曹无臣点了下头。
“你怎么看?”胡亥并没有自己预料中的动怒,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竟然能平静成这样。
曹无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初李信战败失势、尉缭去世,李斯还未在军中安插势力,真正武将一派唯有王氏和蒙氏,王氏父子一隐一退,蒙氏一家独大权倾朝野,而后陛下在朝野中清洗蒙氏势力,启用了不少王家旧部,三支皇城禁卫统领全是王氏一派,长公主若是真的能借王翦之死成功拉拢到这群将领,再加上王孙子婴的正统身份,这大事已经成了一半。”
“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事。”胡亥看着曹无臣,“我是问,你对赵高怎么看?”
“赵大人是个正人君子。”
胡亥呵笑了声,似乎被曹无臣的圆滑逗乐了,“的确是,真想将我和天下人摆在一块儿逼着他挑一个,他的脸色想必是好看至极。”胡亥啪一声轻轻将书信放下了。
曹无臣低着头,良久才犹豫地说了句,“陛下,要不要将赵大人召过来?”
“不用,以我的名义将两封书信重新送回他府上。”
胡亥一直知道余子式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胡亥望着那桌案上那两封信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有时候他是真想拿刀剖开余子式的心称一称,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余子式收到消息的时候,黑灯瞎火的,他一个人骊山里也不知道晃些什么,一群下人废了大半天工夫才找着他。而他正在山中摸着土一手的泥泞。
余子式收了那两封胡亥截下来的信,沉默了一会儿,“皇帝有下什么旨意吗?”
王平摇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余子式点了下头,将那两封信塞给王平,“我忽然有点事儿,大概明天早上能回来,你将这两封信交给阎乐,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是陛下今夜召见我,你就说我明日中午去望夷宫觐见请罪。”
未等王平问什么,余子式从他的手中将灯拿过来,转身往山深处走。
“大人!”
“回去吧。”余子式回身看了眼他,“明日兴许还用得上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余子式说完这一句,提着灯往山中走再未回头。
徐福东渡之前曾对余子式吐露,骊山秦始皇陵里埋了个秘密,关于生死,关于长生。那座失去了帝王的空荡陵墓从建造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经在这龙脉山河下埋了几十年,始皇帝在它身上倾注了他大半生的心血,最终却选择了葬身荒山,这其中牵涉了皇朝许多讳莫如深的旧事,大部分已经无从考究,余子式挖掘对始皇帝的心思没什么兴趣,他看中的是这座巨大陵墓的另一样东西。
徐福这人不着调了一辈子,但愿这次能靠谱些吧。余子式从袖中拿出陵墓的地图,提着灯站在山林中轻叹了口气。
次日正午,望夷宫。
余子式进宫前打水洗了把脸,收拾好后换了身衣裳。出门前,长公主的书信刚刚送到,余子式觉得华阳也是个狠角色,明里暗里对他一边打击一边又拉拢,这手段玩的是顺溜,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王孙子婴在自己府里。这事真成了,胡亥被废,王孙子婴为帝,她垂帘听政母仪天下,说不准又是一个大秦宣太后一样的人物。
倒不是余子式看不起华阳看不起女人,但是他说句实话,华阳这手段这野心,在这时代,女儿身的确是牵绊了她太多。他略作感慨后,放下了那封书信,对着那下人淡漠道:“把信退回去吧,替我转告长公主一句话,小王孙我替她好好照顾着,这些事儿就不必她挂心了。”
留下这一句,余子式转身往王宫的方向走。
他尚未走进望夷宫就瞧见阎乐佩刀从宫里迎面走出来,余子式看了眼他,问道:“皇帝在里面?”
“嗯,昨夜到的。”
“昨夜?”余子式皱了下眉,随即对阎乐道:“算了,你下去吧。”说完这一句,他转身走进了望夷宫。
余子式没去大殿,反而去别院弄了点吃的,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站在门口,整理了两下袖子,抬手敲响了宫殿的大门。
“进来。”
余子式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案前的胡亥,年轻的皇帝穿了件简单的黑色常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纹章装饰,简简单单,透出些年少的清爽气质。余子式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将饭菜放在了案上,“昨天晚上有些事儿,我说了今天早上回来,王平没同你说?”他伸手捞过胡亥的手,将筷子塞到他手中。
“说了。”胡亥抬眸看了眼余子式。
筷子在简单的饭菜里放了一下,胡亥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蒙毅上哪儿去了?”
“他该去的地方。”余子式也瞧出来胡亥没什么胃口,扫了眼他一筷子没动的饭菜,倒也没说他什么。他伸手从一旁拎过酒坛子,从案上揽过两只崭新的杯盏,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只里倒了杯酒,“你查了我的书信,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吧。”
“刘季的阵营里有个人,我竟是有些印象。”
“我们去过沛县,你应该对很多人都有印象,而不该只记得张良一人。”余子式手里捏着那只盛满了酒的杯子却没有喝。
“蒙毅在沛县见过张良,所以他现在人在东方?”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
“华阳写信拉拢你,你拒绝了。”
“嗯,如你所言,天下之争已经无法挽回了,华阳作为大秦长公主顾念着大秦国祚,她想的是废了你之后立子婴为帝,她摄政天下,相比较于你我,她才是一直未曾放弃大秦江山的人,然而这天下汹汹,不是她一个人能挽回的。”
“张良写信与你,你接受了。”
“是,我接受了。和项籍这种江东豪贵子弟比起来,刘季目前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都还远远不成气候,他们一行人中无论是曹参、樊哙还是萧何都还在试锋芒的阶段,而东边局势却是瞬息万变,张良缺人,而蒙毅一个人不够。”余子式觉得他当初的确是没看错张良,眼见着大秦要倒,二话不说忙趁火打劫伸手向他要人,那架势恨不得把他这儿剩下的几个能打的人全一股脑打包拖走,这的确是留侯的一贯作风,蝗虫过境都没他扫荡得这么干净。
胡亥看着余子式,良久才缓缓道:“最后一句,既然你将要往东走,那么你打算这么处置我?怎么处置大秦的亡国之君?”胡亥静静等着余子式的下文,他不是余子式,张良与蒙毅都不会选择保一位前朝的暴君,那个阵营不可能容得下他。余子式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那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
余子式看了胡亥一会儿,轻声道:“信我吗?”
胡亥闻声忽然笑了一下,“信你?赵高,我要是信你,我何必查你?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和天下人比在余子式心中的分量,胡亥实在没这个魄力。
余子式静静看着胡亥,看着他笑,看着他一双眼漆黑如墨,“我不会伤你。”
“阎乐带人围了望夷宫。”胡亥望着余子式颇为沉静地问道,“你想做什么?”余子式给张良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秦二世崩,子婴王,关中可取。
余子式伸手将面前的那杯酒轻轻推到胡亥面前。胡亥低头扫了眼那酒,轻轻挑了下眉,这世上还没人能逼他大秦皇帝做他不愿做的事。余子式望了眼一动不动的胡亥,片刻后忽然伸手端起那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胡亥一瞬间瞳孔猛缩,刷一下起身,伸手就从余子式的手中将杯子夺了下来,他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就觉得一只手压上自己的背,狠狠往外一带。
余子式伸手揽住他,低头吻住了他,直接将所有的酒全灌了进去。两人贴上的那一瞬间,胡亥浑身都开始抖,他真的是服了!栽在这人手上他真是服了!
余子式松开手任由胡亥抱着他,到最后谁还去计较那酒到底是谁喝下去了,余子式能感觉到的全是胡亥干净清冽的味道,意识都快被冲散了。
胡亥察觉到自己的力道在一点点减小,他忽然一把推开了余子式,撑手猛地扶上桌案。
“什么东西?”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漆黑的眼锐利得厉害。
余子式擦了把嘴角的酒,抬头看向胡亥,他自己手脚也有些无力,“没事,一点药而已。”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一双眼清亮如雪,“等你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胡亥盯着余子式,手一点点攥住了桌案一角,眼前却不住发黑。
……
骊山,始皇陵。
余子式沿着石壁缓缓走了一圈,将四下的灯都一盏盏点上了。借着烛光,他伸手轻轻抚着棺椁中的人的面庞,正发着呆,忽然觉得袖子一沉。余子式一怔,低头看去,胡亥冷冷望着他,头上已经浮了一层冷汗。
余子式没想到胡亥能醒过来,一时之间也愣住了,胡亥明显有些气力不支,一双眼却是锐利如刀。他环视了一圈,望着余子式说了三个字,“先帝陵。”胡亥试着聚集内力,手却是连抬起来都勉强。
“对,是先帝陵墓。”余子式也看出胡亥的艰难,轻轻握住了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抬手擦了把他额头的汗。
“你想干什么?”胡亥皱了下眉,却发现自己说句连续的话都提不上气,他现在浑身就没有一处聚集了力气,就连清醒都是勉强在维系。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余子式原本想等这些事儿结束后再同胡亥说这些事儿,却不曾想胡亥中途会醒过来,他握着胡亥的手良久,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真的称得上是温柔缱绻。
“胡亥,和你说件事儿,其实我不是秦朝的人。”都到了这一瞬,说不说兴许都迟了,但是余子式忽然想同胡亥说会儿话。
胡亥的意识尚有些模糊,一双眼盯着余子式,气息却是乱得厉害。“什么?”
余子式知道胡亥现在身上药效还未过去,索性翻身进了棺椁,伸手轻轻揽着胡亥,将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胡亥,我不是这个朝代的人,这事儿要是从头说起,那得从大秦相邦吕不韦开始。”如今再提起吕不韦,那真是恍若隔世的一种感觉。
“你彻查过我,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份名字全是假的,我的前半生那二十年,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那是因为,我前半生二十年不是在这个朝代过的。我是吕不韦费尽心思从两千年后的人世上带回来的,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他带我到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看着胡亥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诧异的神色,低声道:“我知道这个朝代上发生的所有事,我知道你父皇嬴政一定会收复天下,我知道你是大秦的第二位皇帝也是大秦的最后一任皇帝,我知道子婴是大秦最后一位秦王,我带你去沛县,因为我知道那里的人命中注定是王侯将相,我护着蒙毅,那是因为我知道他还有后半生的卿相之路要走。”
胡亥几乎是瞬间就懂了余子式话里的意思,却除了看着他以外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他攥紧了袖子,却完全使不上力,“你想做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余子式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不管这人是人是鬼他都认定了,别的东西他根本从未放在心上过。
浑身冷汗,他心中不可自抑地一阵阵冒着凉气,他抬眸一双眼锐利无比,“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知道这个世上许多人的命,吕不韦死于阳翟,嬴政死于沙丘,韩非死在李斯手上,李斯死在你手上,章邯死于秦汉之争,李由死在项羽手上,项羽自刎于乌江,不久之后,秦朝覆灭,刘邦称帝,国号为汉,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布衣提剑立不世之功。”余子式将这些人的命运缓缓道来,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他低头抚着胡亥的脸,低声道:“大秦二世皇帝胡亥,死于望夷宫之变,死于一代权佞赵高之手。这是你的命数,到这一年已然终止了,在你之前,我曾经试着救过许多人,韩非、吕不韦、冯劫、冯去疾,可他们最后仍是死了,李斯一脉甚至是自此绝了。冥冥之中是不是有天意我不知道,这一次我的确下不了手赌这一场,胡亥,安心在先帝的陵墓里待着,剩下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做,如果这次时间没乱,四年之后天下就该平了。”
余子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类似于丹药的东西,盯着手心看了会儿,这一次要是出了岔子,徐福就是游行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的尸体拖回来喂鱼。
望着余子式手心的丹药,胡亥手一瞬间攥紧了,不远处湛卢雷鸣不止,余子式闻声皱了下眉。胡亥忽然问了一句,“我死于你手,那你呢?”
余子式捏着丹药的手就这么一顿,胡亥瞬间就看出了他的异样,忽然抬手拽住了余子式的手,“赵高,住手。”他一双眼极为阴鸷。
“只是睡一会儿而已,到时我来接你。”余子式避开了胡亥的视线,将那粒丹药强迫性地喂给了胡亥。算了下时间,想起华阳,余子式也没剩下什么时间和胡亥在这陵墓里耗,他翻身出棺椁,没再看胡亥,推上了木质棺盖,而后合上了石棺。两道棺椁全都封好之后,湛卢一瞬间静了下来,余子式伸手捞过漆黑的长剑,按在了棺椁之上。
这棺椁他昨夜自己在里面试了,封死后睡了一夜,的确是如徐福所说气息摒绝,这骊山始皇陵汇聚了战国所有顶尖阴阳术师的心血,依山而行,格局集阴阳筹算之精妙,几乎可称当世长生之道,人在棺木中一点都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若是睡死两千年,那还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长生。只是这种类似于活死人的长生道,难怪秦始皇宁可死于山河底下,也不屑回头望一眼这骊山。
余子式按着那棺椁良久,一点点攥紧了手,而后猛地起身往外走。
……
等余子式回到咸阳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天边翻出一线鱼肚白,余子式戴着兜帽走在路上,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咸阳的街道寻常都是热热闹闹的,即便是鸡鸣之前,也有着很重的人间烟火气味。
而今天清晨的咸阳城街道却是静得极为不寻常,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咸阳皇城仍是一派巍巍气象。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忽然意识到今日清早最异样的一件事。咸阳的巡城禁卫军的身影呢?他四下看了眼,最后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瞭望高楼上。从秦昭襄王时期算起,百年来那高楼上可从未出现过空悬的场景。
这会儿要是再猜不到出了什么事儿,余子式这么些年在咸阳算是白混了。退了两步,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刚走出去不远就听见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锐叫声,他飞快地压了一下兜帽侧身避入了街巷。街道上走过一道整齐划一却又步伐匆匆的禁卫队伍,领头的那将领余子式认识,原来的京师中尉军统领,而今是长公主府幕僚之一。
余子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兴许低估了形势的紧张性,华阳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世上女子除了弱女子之外,还有一类叫巾帼。
余子式去了趟郑彬的家,而后又去了趟自己的家,无一例外全是一片狼藉。余子式转头望向咸阳王宫,难得伸手揉了下眉心,他觉得他现在有些头疼。他如今的手底下只有阎乐领有一小支禁卫,人数之少根本不足以抵御华阳手底下的王氏旧部率领的禁卫大军,如果他是阎乐,慌乱之下必然是选择固守一处,而整个咸阳城也就只有一个地方能再撑一会儿。
大秦咸阳宫,真正的易守难攻的军事壁垒。
余子式转身往秦王宫走,城门洞开。余子式换了条密径避开了哗变的禁卫军直接走进了咸阳宫。
“阎乐。”
勉强支撑的咸阳令回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震,回身看向余子式,“大人!”
“行了,别的先放放,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余子式打断了阎乐的话,伸手撑上栏杆望着宫外,这么些人动静却不大,余子式皱眉仔细看了眼,一堆士卒正在手脚麻利地往墙下堆各种松柴木料,晨曦中几星火把的光亮就这么映入了余子式的眼,看得他心中气又是一滞。
“华阳反了,小王孙如今在她手上。”余下的情况,余子式都亲眼看见了。
余子式看了会儿阶下那群打算放火烧宫的人,又看了眼军伍中一身皇族服饰负手而立的大秦长公主殿下,闭眼吸了口气,“你手底下还剩多少人?”
“不到一百。”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阎乐,“你带着眷属先走吧,郑大人不会武,他夫人又刚怀孕,你照顾好他们,还有桓朱,动作快些,出宫后想办法先避一避。”没办法,赌一把了。余子式留下这一句绕过长廊往下走。
“大人!”阎乐看着余子式的背影想追上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他攥紧了手转身往殿中走。
华阳望着余子式的身影,忽然抬手制止了那些打算点火的人,所有人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赵大人,许久不见啊?”
余子式看着这位大秦有史来第一位敢放火烧王城的大秦公主,一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华阳身形动了下,长阶下无数阵列的禁卫军,她一步步走上台阶,直至与余子式面对面而立。一身玄黑色肃杀无比。她朗声道:“赵大人,这就不会说话了?”
“对殿下佩服之至,这份魄力,臣的确是无话可说。”余子式对于对手一直持有敬意,唯独对华阳欠了两分,如今全额补上。这位大秦最后的公主的确有大秦皇族风骨,身体里流着大秦先祖的血。
“胡亥人呢?”华阳也不和余子式多说别的,直接问道。
“殿下……”
华阳淡淡打断了余子式的话,“赵大人,我华阳一介粗陋妇人,不懂什么大义道理,你也别费力气同我在这儿绕了,胡亥他人呢?赵大人,我好歹是他的皇姊,还能害了他不成?”
“陛下不在宫中。”余子式看着华阳平静道。
华阳盯着余子式看了会儿,抬了下手,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把赵大人拿下,等我有空了再同他好好聊会儿。”对余子式这一路货色,华阳实在是连客气欠奉。
阶下一行穿着红衣黑甲的禁卫直接持着兵戈步上台阶,余子式狠狠一皱眉,正欲说话,凌空一声箭啸。
那一声箭啸极为悠长嘹亮,几乎划裂长空。原本阶下所有阵列的禁卫军先是一静,而后惊起一大片哗然。华阳不知道什么情况,抬头看去,一支白鸿长箭朝她面门而来,她刚欲闪避,那支箭却擦着她的鬓发直接钉在了宫殿大门上。
余子式觉得这箭啸骨笛上莫名有些熟悉,忽然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去。
咸阳古老的宫道上远远走来一个持弓的身影,玄黑宫门洞开,来人步履缓慢而从容,一身衣冠莹白胜雪。清晨阳光下,众将士都看清了那人的脸。
余子式的眼一瞬间就亮了。
披麻戴孝的男人脚步不顿,扫了眼严阵以待的众王氏旧部将士,朗声悠悠道:“王翦那老匹夫死了,本将军还活着,你们一个个的这是想造反啊?”
所有王家旧部将领盯着那缓缓走来的缟素男人,几乎上万人的场景一瞬间静得仿若无人,握着兵戈的手一瞬间紧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开始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那男人沿路走来,诸将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最终,他望着上头的余子式与华阳两人,站定。
“真当王家人死绝了?”那男人几乎是随意而轻慢地问了一句,而后就是无数的兵戈撞地声。
禁卫军中所有王氏旧部颤抖着屈膝点地而跪,六个字整齐划一,气吞山河。
“参加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