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从掖庭出来后做了两件事儿,一件是带走了处境艰难的蒙毅,一件是带走了王孙子婴。
那是余子式第一次见到这位历史上以仁出名的小王孙,穿着皇族服饰佩戴着白玉佩的小公子样子很乖巧,有些瑟缩地躲在蒙毅的身后。蒙毅将小王孙从自己的身后轻轻拉出来,低声道:“殿下,这位是赵大人。”
小王孙抬头望了余子式一眼,那一眼看得余子式心神瞬间乱了,他盯着那小王孙的一双漆黑清亮的眼,怔怔地看着他恭敬地低头对自己拱袖。
“赵大人。”王孙子婴轻声唤了一句。
余子式甚至连扶他起来的礼数都忘记了,他僵硬扭头地看向蒙毅。
蒙毅伸手将小王孙扶起来,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他们与皇帝是亲叔侄,眉眼难免有些相似。”其实准确来说,小王孙长得像他的祖父始皇帝,而这么些年来,似乎鲜少有人注意到当今皇帝与先帝其实也有这么几分相似。
余子式望着那十五六大的小王孙愣住了,脑子里记忆翻腾不息,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洛阳城,披着件宽松披风的少年站在他面前,袖兜里全是山风,长身玉立,眸若晨星。
实在是太像,这孩子实在是太像年少的胡亥。
就凭这张脸,余子式就不可能对这位小王孙见死不救。
……胡亥上门的时候,余子式已经坐在院落里长阶下等了他很久,天色已经大亮,咸阳恰好下了初冬第一场雪。
胡亥在他面前数步处顿住了脚步,余子式将那枚皇帝的玉随意地抛回给他,胡亥没伸手去接,那玉砸在了地上,一条猩红的穗子落在雪里极为耀眼。
“冯去疾与冯劫死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两人用自杀来保全冯家一族,这其实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交易。胡亥望着余子式略显苍白的脸色,再想自己究竟应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没有慌张也没有被余子式算计的愤怒,他只是单纯地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些进宫的朝官仕女,大多被夷了三族,粗略地算了算,咸阳城的贵胄至少死了大半。”
“是我杀的。联姻是大秦皇帝对豪族权贵的妥协,但他们忘记了,我不是先帝。”胡亥说着这话时语气相当平淡,一笔笔的人命血债提起来不过寥寥数句话而已。他其实也想做一个温和仁义、讨人喜欢的君王,然而时势逼他封笔提刀。
余子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你从掖庭带走了蒙毅。”胡亥走到余子式面前,垂眸望着他,“知道吗?我念在他蒙氏一族三代仕秦的忠义,原先想留他一条命。”
“是吗?”余子式抬头悠悠地看了眼胡亥,这一眼真是让他遍体生寒。他避了又避,却终究是与胡亥走到了这一步,明明眼中的人还是熟悉亲近的模样,前一晚他还亲手揽着这个人,可这一刻两人却仿佛彻底走到了山穷水尽处。
胡亥低身与他平视,指腹缓缓抚着他的脸,“先生,别为难我,等这些事都过去了,朝野重新安稳下来,以后的事我都听你的。你看不惯我杀人,那我就不杀了,接下来的几十年我们平平静静地过。”胡亥原本还算平静,说到最后声音忽然有些抖,他压了压,平缓道:“现在,你把人交出来。”
“我能保证,这辈子蒙毅与王孙子婴不会再出现你眼前,你可以对外宣传他们已经死了,不必非得杀了他们。”余子式望着胡亥,听着他的话,他心中涌现的不是失望更不是畏惧,他只是有些难过,曾经发过誓会好好护着这个人,风雨雷霆在所不辞,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持刀杀人,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余子式有时候宁愿那些人是他自己亲手杀的,那也好多胡亥这一手的血。
“胡亥,杀人容易上瘾,你是大秦的皇帝,不是屠夫,你脚下踩着的尸骨实在太多了。”
胡亥没说话,他实在是倦了,他与余子式无论争论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余子式的看法。正如余子式所言,他脚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但是他又何尝不是踏着无数狼子野心。这世道太难,他实在是做不来心慈手软的帝王。
“蒙毅与王孙子婴在哪儿?”胡亥直接问道。
余子式看着胡亥,没说话,胡亥搭着余子式的肩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他抬眸盯着余子式,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大人!”
王平一看清院子里的场景刷一下停住了脚步,慌忙低身行礼,“参见陛下。”
余子式看出王平神色的慌张,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慌。”
王平看了眼胡亥,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一字一句稳稳地对余子式道:“大人,武成候王翦去世了。”
余子式袖中的手猛地紧得失了血色,指节道道发白,他扭头看向胡亥,胡亥一瞧见余子式的视线就猛地皱起了眉,他扭头看着王平,“把话说清楚,王翦他怎么死的?”
“病逝,他的夫人按例入咸阳受皇帝追封,一直封锁了消息,刚刚才入宫求见陛下。”王平在胡亥的视线下分明是有些紧张,声音有些抖。
“他夫人?长公主华阳。”余子式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位远嫁边境的长公主,“她到咸阳了?”
“是。”王平点了下头。
这多事之秋,皇族公主公子差不多都被屠戮殆尽,局势正是最紧张的时候,这一位进咸阳是打算做什么?
余子式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胡亥,胡亥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余子式,别的人事还真在他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无论这位在军营声名尚可的长公主进京是为了什么,反正搅浑咸阳局势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还有……”王平目光投向胡亥,“三川郡太守李由传来消息,西楚项藉反了,如今已经陈兵三川郡城下,除此之外,东路魏王孙、赵王歇、沛县刘季也反了。”
动乱四起,天下狼烟终于再次点燃。余子式刷一下看向胡亥。
年轻的帝王站在原地,神色平静,这局势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始皇帝去世,六国余孽死灰复燃,天下这一场动乱在所难免。秦国国祚能不能稳住,始皇帝的江山到底姓甚名谁,看得就是这一场暴/动能不能被及时镇压下去。
胡亥忽然回过头,小院中落雪纷纷,他伸手抚上余子式的脖颈,低头深深吻了下去。他凑近余子式耳边低声道:“我先走了。”
余子式下意识去拽胡亥的袖子,却没有拽住,眼见着他朝门口走去,“胡亥!”
胡亥闻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忍不住问道:“我们如今兵马与人手不够,你打算怎么办?各郡县没有武备军,即便是王离王贲率军北下,再算上咸阳如今的兵马,数量依旧不够,远远不足以平叛。”
胡亥望着余子式,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你记得我说了要娶你吧?”
“什么?”余子式这时候真的没心思与胡亥调情,他也没想到这时候胡亥居然还有心思和他调情,他当下就皱起了眉,“我在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郡县的动乱?”
胡亥的心思却仿佛不在余子式的话上,他望着余子式漫不经心道:“先生,天子礼聘,当大赦天下。”
“什么?”余子式还想追问句什么,胡亥却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雨雪霏霏,今年的咸阳冬雪的确是一大盛景。
……
三川郡。
李由穿着件雪色的袍子立在风里,歃血赏酒,犒劳三军。三川郡无武备军,但是有地主豪强,有门阀山匪。
三川郡的平头百姓横行三十六郡县那叫一个嚣张无匹,但也无怪乎这三川郡三教九流人士都透出一股匪气,因为他们最豪强的地主,最土匪的门阀,就是他们威风凛凛的太守大人。
贵公子李由,咸阳标志性地头蛇,来了山川郡,那都快飞升成龙了。
时势大乱,家国正处危难,谁来镇山河?
没人愿意上,李由叹了口气,得,那就自己来吧。
李由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一行铺开的肥骁兵马,忽然就懂了那年咸阳城王贲回头扫自己的那一眼是什么意味。当将军哪有那么容易啊?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知道自己是那底下骨头谁是上头的将军?
李公子觉得,打仗还真不是儿戏,打仗比儿戏要无赖多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运气,像王贲那种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的真疯子,那还真是祖师爷赏他一口饭吃。
大雪纷纷,李由在点将台上掰扯了半天,总算是将长篇大论扯完了,对着手底下的人马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转身又对那群刁民叛党遥放了几句狠话,李太守利落地拿刀歃血,滴血入酒。
就在李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的瞬间,一只纤细的手忽然啪得抽了他一下。
李由差点没端稳自己的杯子,抬头看向来人,一瞧见对方那熟悉的秀丽脸庞,一怔,“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让一队人马护送这位祖宗去了关中吗?
华庭拍了拍手,望了眼底下的兵卒,又看了眼李由杯中的血酒,“呦,架势挺足啊,三川郡若是失陷,李公子你这是打算殉城啊?”华庭说着抬头看了眼李由,“挺拼啊?”
李由无赖地笑了下,“咸阳城皇帝正拿着刀抵在我老父老母和我家一众老小的脖子上,不拼不行啊!”他瞧着面前的秀气女子,浮夸了一辈子,他眼中难得露出些真实的笑意,“怎么着,公主殿下你打算留这儿和我殉情啊?”
华庭望了他一会儿,冷笑了下,“想得挺美啊?”无视了所有人的视线,她伸手从李由的手中夺过了那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华庭堂堂一国公主,要殉也是殉国,和你殉情,李公子你没睡醒吧?”华庭反手翻了杯子,滴酒不剩,朝李由扔了回去。
李由接了那杯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身穿皇族衣裳的女子于台上负手而立,素颜簪花,那样子竟是不输自己平生所遇倾城色。
良久,李由忽然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刷一声拂衣,屈膝而跪。
雪压山河,年轻的男人跪在地上朗声道:“微臣李由,愿为大秦江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