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式回到家的时候,桓朱与阎乐正在院中低声吵着,余子式倚着廊柱旁静静听了会儿。
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老成的少年,院子里青色的井边架着一朵肥硕的秋菊,余子式打量着这一幕,思绪有些飘远了。他如今算年纪也不过三十七八,光看样貌甚至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都谈不上老这个字,可他的心境却像是已经老了许多年。他望着桓朱与阎乐,看着他们年轻自在的样子,忽然觉得羡慕。
诗酒的年华,白纸一样的人生,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余子式忽然就记起尉缭当年的一句闲话,下辈子不想当什么大秦太尉,也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就想投胎当个李斯的不孝子,斗鸡走马浪荡一生,再潇洒快活不过。
桓朱正与阎乐吵着,说是吵架,大部分时候阎乐都只是静静听着桓朱吵,半天才轻轻冒出一两句,偏偏一出口就能气得桓朱直跺脚。忍无可忍的桓朱忽然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朝阎乐狠狠砸了过去,阎乐侧身避开了。余子式望着那朝着他脸而来的方块状物事,抬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
气氛一瞬间僵住了,桓朱瞪大了眼看着神色淡漠的余子式,连带着阎乐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两个孩子就这么立在院子里尴尬地望着余子式。
余子式的视线落在桓朱手里抱着的一只灰色小山羊手上,淡淡问了句,“你们干什么呢?”
当得知桓朱与李斯的儿子李思大打出手是为了抢一只人李小公子刚猎的山羊的时候,余子式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的确看不懂现在年轻人到底整天想些什么。对于这个在桓朱看来感人至深的路见不平拔刀救羊的故事,余子式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他伸手从桓朱怀中将那山羊拎起来了两眼,片刻后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他看向桓朱,“你觉得这是只羊?”
桓朱紧张地看着被余子式抓着蹄子倒拎起来的可怜山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父亲,你的手……这羊太重了,父亲,要不还是我来帮你拎着吧?”
余子式扫了眼说话结结巴巴的桓朱,顿了片刻,而后将她刚才砸出来的钱袋子重新抛回到她怀中,“这羊我拎走了,你若是喜欢拿着钱上街再买一只。”顿了片刻,他接下去道:“买不到也别着急,买只鹿吧,长得也差不多。”
余子式说完这一句,抱着那只鹿往回走。
院子里,余子式摸着那幼鹿的头,轻轻替他顺着毛,盯着那只鹿清澈的眼睛看了片刻,余子式眼神忽然动了下。
正值一年的天下秋社时分,数月不见踪迹的皇帝终于亲自上了趟朝。
一群朝臣心思各异地立在殿中,对着皇帝恭敬地行了礼。而后是李斯冯劫诸位朝臣上前禀奏这些天的事宜,就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余子式忽然回头望了眼大殿的台阶,他身后的郑彬见他忽然回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花了眼。
重臣云集、肃穆庄严的咸阳宫大殿,一只灰扑扑的野鹿正在哼哧哼哧地把蹄子往台阶上放,正在费力从殿外迈进来。
几位朝臣见余子式与郑彬回头看,也下意识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同样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朝臣都往后看,大殿本来就安静,一瞬间尤其的安静。所有大臣盯着这诡异而错乱的一幕,连带着浑身僵硬的宫侍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灰扑扑的野鹿摔了进来,啪嗒一声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那只鹿,余子式也不例外,望着那抖得站都站不稳的野鹿眼中意味深长。
终于,连站在第一排察觉到左右丞相李斯与冯去疾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回头随意看了眼,两人的视线一撞见那只鹿就凝住了。庄严的咸阳大殿,衣冠楚楚的朝臣,一只还沾着泥的鹿就这么当着所有大臣的视线噔噔噔地闯了进来,一头扎进了群臣之间。
胡亥也望向那只鹿,眉头极轻地锁了一下。
迷失在清一色玄黑官服中的鹿站在人群中央,颤抖着腿左右打量着人,一双清澈畏缩的眼眨了眨,又眨了眨,一副既想撒腿狂奔却崩溃地又不敢动的样子。
“过来。”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句声音,声线清澈而熟悉,群臣一愣,扭头看向一个方向,连带着胡亥的眼中都有诧异一闪而过。
余子式看着那瞬间竖起耳朵朝穿过人群自己飞奔过来的鹿,啪一声闷响,余子式就这么看着它蹄子一滑四脚张开摔在地上,而后当着众人的面,以一种让人震惊的速度麻溜儿地起来,连滚带爬窜到了余子式的脚下,低头讨好般地抖了抖自己那身细毛,甩落一地的泥浆子。
余子式低手轻轻摸了下它的耳朵,回头看向胡亥。
年轻的帝王望了眼那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鹿,又望向一脸随意自然的余子式,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看了会儿,当着所有大臣的面,他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了手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这一幕,一瞬间整个人都温驯安静了起来。李斯看着那平日里乖戾反复的年轻帝王,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忍不住扭头又看了眼余子式和他脚下的鹿。
皇帝不说话,左右丞相不说话,满朝文武衣冠就这么看着那只胆怯的鹿胆子一点点壮起来,看着它慢慢扬起头走来走去,最后甚至看着它拿鼻子轻轻去拱一位大臣腰间佩戴的香囊,那大臣望着余子式脸色刷白,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做了四十多年官,他还真没撞见过这种荒诞魔幻的场景。
“赵大人?”李斯看着这一幕,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这是?”
余子式望着李斯腼腆地笑了下,“我养的马,丞相大人见笑了。”
“马?”
“对,是马。”余子式望着李斯轻声笑道,声音温和而清澈。
“赵大人,这分明是鹿。”一旁走出来一人,低头扫了眼那鹿朗声道:“赵大人是越活越糊涂了?”
余子式望着走出来的冯劫,不卑不亢道:“不,冯大人你瞧错了,这分明是马。”
冯劫狠狠皱了下眉,余子式却是扫了眼郑彬,“郑大人,你觉得呢?”
被点了名的郑彬抬眸看了眼余子式,又看了眼仅仅皱着眉的冯劫,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冯大人,你瞧错了,这哪里会是鹿呢?瞧这腿脚,这身形,分明是凛凛的一匹胡地马驹啊。”说着他看了眼余子式,“赵大人你也是,怎么就把马牵到殿上来了?这瞧给诸位大人惊的,连是马是鹿都分不清了。”
余子式轻轻摸着那匹鹿,望了眼冯劫。冯劫被郑彬的一番话呛了下,看向若无其事的余子式时,一瞬间所有血全涌到了脑子中。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是大秦咸阳宫!
余子式望着冯劫一瞬间暴起青筋的脸,忽然笑道:“冯大人,这的确是马,不信大人问了一下诸位朝臣,青天白日,当着陛下与诸朝臣的面,我与郑大人总不至于睁着眼睛瞎话不是?”
冯劫扫了眼周围的朝臣,所有的人都静了片刻,一人忽然从其中走出来,望着余子式一字一句冷冷道:“赵大人,你这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余子式静静看着右丞相冯去疾,那视线平静到了极致,他扫了眼周围的朝臣,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一位年轻朝臣终于踏步而出,“怎么两位大人都说是鹿?下官瞧着这分明是马。”
余子式望着那陌生的面孔,扭头看了眼郑彬,郑彬压低声道:“内史章邯。”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那年轻的内史。而后就看见那人身后大步走出来一人,王家旧部将军竖起眉张口朗声道:“我瞧着也是马。”
“是马。”
“对,是马。”
……
人群一瞬间喧腾起来,说是马的不在少数,说是鹿的也逐渐提高了声音,庄严的咸阳宫一瞬间充斥了荒诞的争论声,余子式站在大殿中央,手轻轻摸着那鹿的脑袋,望着李斯与冯去疾父子神色颇为从容。
当年吕不韦咸阳城头悬吕氏春秋,扬言改一字赏千金,月余无一人敢上前,难道真的是吕氏春秋完美至一字不可动?难道吕氏门人当真才华当世无匹?
错了,那是因为那书叫吕氏春秋,而当时大秦相邦吕不韦正如日中天!
当年吕不韦用一卷吕氏春秋驯服了天下大半人心,到如今还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咸阳宫青衫潇然的大秦卿相,记得那一年天下士子书生涌向咸阳的盛世场景?
天下人忘了你,而我还记得。
余子式望着李斯,忽然冷冷笑开了,那副样子落在李斯的眼中,李斯的神色终于猛地起了变化。余子式起身望向殿中央一直支着下巴微微偏着头打量着这一幕的帝王。
胡亥见余子式终于望向他,轻轻笑了下,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殿中的声音一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座上年轻的帝王。
“陛下,你觉得呢?”余子式望着他问道。
所有人包括李斯冯劫冯去疾都望着那座上的帝王,目不转睛,一瞬间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而余子式正静静望着他。
“你觉得呢?”胡亥忽然轻声问了句。
“臣觉得是马。”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脸,忽然轻点了下头笑开了,“那就是马。”
朝臣全都静了下来,李斯与冯去疾脸上同时腾起异样,而后眸光均是一沉。冯劫与一众老臣则是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座上轻笑着的年轻帝王,冯劫气得忍不住颤抖起来,“陛下!”
胡亥的眸光轻轻扫过他们的脸,“有异议?”
一阵近乎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年轻的帝王轻点了下头,看了眼一旁浑身冷汗的僵硬宫人道了两个字,“退朝。”